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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兩次改正的北大「右派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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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56年9月考入北大化學系。1957年10月,在升入二年級後,我被宣布為右派分子,在其後接踵而來的批判會上,我被揭發出來的「右派言論」主要有三條:1,胡風不是反革命;2,蘇聯有大國沙文主義;3,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應該具有較高的文化和知識水平。

其中第3條並不是在整風反右運動期間說的,而是在1957年初說的。

1956年10月匈牙利人民起來反對傀儡政權,遭到入侵的蘇聯軍隊的血腥鎮壓。這一事件,震驚了全世界,整個社會主義陣營也因而陷入一片混亂。在這一背景下,中共中央於1956年底發表了《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對當時國際的重大問題和治國理政問題發表了意見。1957年初,北大組織全校師生學習這篇文章。在一次學習小組討論會上發言時,我說了這樣的話:中國全國人大是討論和決定國家大事的地方,人大代表們責任重大。為了履行好這種責任,代表們就應該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擁有較多的知識,這樣才能真正懂得、討論好和處理好國家大事。想不到這個發言記錄在反右時被翻了出來。積極分子們上綱上線,說我這句話的用心是要用文化知識水平這道門檻將工農代表擋在人大之外,讓資產階級分子占據和控制人大,實現資本主義復辟,用心極其惡毒,後果極其嚴重,是「綱領性右派言論」。於是,我的這個發言就成了復辟資本主義的綱領,我也因此而被升級為「極右分子」,並受到「保留學籍,勞動察看」處分,於1958年3月8日,被送到北京光華染織廠勞動。

1979年4月,我還留在光華。當時同在光華的,被北大和北京工業學院(現北京理工大學)送來的其他右派學生和教職員工都收到了「改正通知」,承認當初將他們劃成右派是錯誤的,予以改正。唯獨我沒有收到。我莫名其妙,第二天就到北大,找到落實政策辦公室,追問「為什麼沒有發給我改正通知?」接待我的是位老同志,他查了一下,回答說「你的問題正在討論中,還得再等一等。」此後,我差不多每兩三個禮拜就去一次北大,接待我的總是那位老同志,得到的也總是那句話「再等一等」。最後一次,1979年10月中旬我再去找他時,他也顯得不好意思再用那些套話來打發我,就給我支了個招:「你不妨去找一找華彤文。」並告訴了我她的家庭住址。華彤文是反右時期化學系1956年級的黨支部書記,就是她領導下的黨支部將我打成右派的。1979年她就住在北大東門外的中關園宿舍區,離學校不遠。我聽說是她,不免有些懷疑:她能幫助我嗎?但除了找她之外,又有什麼其它辦法呢?

我找到她時,她還記得我。我將情況告訴了她,她似乎並不知道這些情況,並且有點激憤地說:「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這麼刁難你!」聽她這麼一說,我懸著的心立刻放了下來。我告訴她,這年11月,我們廠要調整工資,如果沒有改正,我就會失去這次難得的調薪機會,本來就比別人低一截的工資就會低更多。她聽了以後,很堅決地說這事由她來處理,讓我回去等消息,不必再跑了。果然過了不多久,就收到了北大的改正通知。通知日期為1979年10月20日。

這份通知書上寫的改正理由是「有錯誤言論,但不應被劃為右派」,留了一個小辮子。但是我想,我一不想入黨,二不想當官,只要不影響我工作和調工資,留個小辮子也不在乎,就沒有再找北大。但想不到的是,1984年6月28日,北大又給我重發了一份改正通知書,改正理由就是四個字「屬於錯劃」。割掉了「有錯誤言論」小辮子。前一份通知作廢。

以前我一直在想,第一次改正通知上所說的「錯誤言論」究竟是什麼。我覺得它一定就是我的「復辟資本主義綱領」。理由如下:

1979年,毛澤東已死,他欽定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一案翻案的最大障礙已經清除,翻案有了可能。當時胡風和胡風集團成員都已被釋放,各界人士紛紛要求為他們平反。胡風不是反革命已成社會共識。我的第1條言論即將要被證明是正確的,我的錯誤只不過是說的太早了。

在1960年代中蘇論戰中,蘇聯被指責為「社會帝國主義」「霸權主義」「老子黨」。這些罪名比我說的「大國沙文主義」嚴重多了。因此我的第2條「右派言論」也不能算錯。

這樣說來,我的「錯誤言論」肯定就是第3條了,也就是我的「復辟資本主義綱領」了。

那麼,後來又為什麼給我發第二份「改正通知書」,將這一條也抹掉了呢?我查了一下,原來1980年12月,鄧小平對幹部隊伍提出了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和專業化的要求。1982年12月在中共十二大上,這個幹部四化標準又被寫入了大會通過的新黨章。其中的「知識化」不就是我所提的「具有較高的文化和知識水平」嗎?而且前者比後者還更進了一步。因為「化」者就是徹頭徹尾,徹里徹外之謂也,「知識化」就是要求幹部成為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而不僅僅是提高文化知識水平。如果說我的言論是錯誤的,那鄧小平的言論豈不是更錯嗎。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得不給我割掉「有錯誤言論」的小辮子,發了第二份改正通知。

當初反右「擴大化」,將我也擴大進去,這與鄧小平這位反右運動領導小組組長的領導不無關係。後來我被徹底改正,也虧了他的「四化」論述為我擋住了潑向我的「復辟資本主義綱領」污水。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呀!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民主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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