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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疫情,這個深夜我又想起一件往事

—這個深夜我想起一件往事

作者:
在那些被強行拆除的公寓棚屋裡,有一家夫妻兩人雙雙上吊。拆除人員把屍體解下拉走,然後接著拆。這樣的事,自然是發表不了的,他說起時憤怒得雙手顫抖,而我聽了,只是黯然落淚。

洪水又至,疫情猝發。這個深夜,我想起一件往事。

四年前的一個隆冬寒夜,我在北京西站的候車大廳里等車。站廳空曠,我不耐枯坐,於是站起來漫無目的地四下走動,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喚住了我:

‌‌「這位大伯,看您長得面善,我家孩兒都餓了兩天了,您給幾個錢買口吃的吧……‌‌」

我轉身看去,一個中年婦女,青黃的臉色,連背帶拎著三個大個編織袋,手裡拉著一個小女孩兒,大概也就七八歲的樣子,穿著一件舊得發灰的藍棉服,見我看她,抽著鼻涕,沖我招手。

那時火車站裡乞討的人還不少,我也曾被他們纏上張手討錢,所以我一向是不給錢,只給吃的。但他們的樣子著實不像乞丐,我遲疑了片刻,還是去車站超市裡買了個便宜的麵包給她們。而接下來我看到的一幕,讓我至今難忘:那位母親把麵包拿在手裡,只是自己掰了一小塊兒放在嘴裡噙著,把剩下的全給了女兒。我親眼看著那么小的孩子,三口就把一個麵包吃完了,因為吃得太急,不住地打嗝。

我趕緊買了一瓶水遞給她們,心下也很後悔自己當初的遲疑。我買了一大袋子麵包、方便麵、火腿給她們,又把身上的現金大概有幾十塊都給了她們。母親拉著女孩兒要跪下,我趕緊扶住她們,見她們哭得連感激的話都說不出,我只好揀些安慰的話,告訴她們北京好人多,來了這裡總會有人出手幫助的。但那中年婦女的回答,卻讓我哽住了:

‌‌「我帶著孩兒來北京打工三年了,前些日子大興不是著火了嘛,突然來了一幫人就把我們娘倆攆出去了。我們地也沒處住,錢也沒有,孩兒實在餓得不行,我才拉下臉來要口吃的,這不遇見您了,好人吶……‌‌」

我給的那點兒錢,當然不夠她們買票回老家的。她們之後會怎樣,我也不曉得,那些吃的,大概也夠她們吃個兩三天吧……我終於也不能知道。

她們的遭遇,是那年冬天成千上萬在京外來務工者的共同遭遇。11月18日的大興聚福緣公寓的那場大火,奪走了19人的生命,同時,也讓數以萬計底層外地打工家庭遭到驅逐。我有位記者朋友曾冒險趕到驅逐現場採訪,他後來告訴我說,在那些被強行拆除的公寓棚屋裡,有一家夫妻兩人雙雙上吊。拆除人員把屍體解下拉走,然後接著拆。

這樣的事,自然是發表不了的,他說起時憤怒得雙手顫抖,而我聽了,只是黯然落淚,就像我目送那對母女離開時,默然飲泣而已。因為我知道,再多的憤怒也阻止不了他們在凜冬寒夜驅逐這些底層外來打工者,但我總可以流淚吧?

年華老去的標誌,不是白髮叢生,不是皺紋縱橫,甚至也不是故舊凋零,而是過去讓自己憤怒的事情,如今只覺得悲哀。

大概從那時起,我就已經老了。

但我不止有眼淚,我還有一支史筆,我會把這些都記下來。

做歷史研究,是有許多理論和方法的。但無論是計量史、心態史、微觀史、等等,再新穎精妙的理論和方法,都不過是工具。但治史之關要,是要有史觀。我的史觀並不新奇,甚至可以說是老套,我的老師當年課上教導的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了:

‌‌「歷史有用嗎?對人的生活來說,歷史實在是沒什麼用處的。一個人不知道玄武門之變,不知道靖難之役,是不影響他生活的。但你們想在這裡坐著研究歷史,卻少不了有人供著你們生活。你們坐在書齋里,不稼不穡,不耕不織,你們身上所穿,口中所食,哪一樣不是老百姓辛苦勞作供養你們?所以你們做歷史,第一要樹立的思想,就是要為老百姓寫史,替老百姓說話。不然,你們就真是昧了良心了!‌‌」

這話何等淺白平實?或許在有些高明的同行看來,他們有更玄妙、更高超的觀念。但就允許我‌‌「守舊‌‌」‌‌「頑固‌‌」一些,多年前的教誨,我至今仍然凜遵不輟的。這也是我堅守至今的史觀。

河南大水後的這些日子,我真是老了,受不住身心的折騰,病了些時日,提不起筆,於是看看別人寫的東西,看來看去,心下卻愈發悲哀。洪水也好,疫情也好,我看看那些平日裡好談論時事頭頭是道的,幾乎沒有一個為老百姓說話的。對他們來說,仿佛那些喪失生命的遇難者,那些財產漂沒哭泣無門的遭災者,那些感染病毒的不幸者,那些遭到封閉家計艱困的普通人,都不是我們的同胞,僅僅是一組信息,一個數字,被他們用來附會觀點、用來迎合理論,用來塗抹粉飾,用來諂上欺下,用來互相抨擊,用來黨同伐異。生民百姓在他們眼中,甚至連一個理論、一個觀點、一條政見都抵不上。

如此為了一己私利打壓排擠,如此忙著諂媚當道文過飾非,我只能慶幸如今尚稱時平。倘使不幸遭逢易鼎,恐怕水冷頭癢、奈小妾何之類,對這些人來說都算光明正大的託辭了。屆時頭頂擁戴帖子,上些‌‌「獨夫授首,萬姓歸心‌‌」的表文,乃至於賣友引路當投名狀,或許都不在話下吧。

若是在十年前,我或許會怒斥他們‌‌「昧了良心‌‌」,但如今,我只是感到深深悲哀。我只想勸勸他們從諂上欺下、黨同伐異的忙碌里抽出些時間,多練一練跑步。有朝一日,老百姓醒轉過來,看透了這些人的真面目,找上門來,能跑得快不也好留條活命嗎?

哀莫大於心死,我雖心有希望,但是對吾國吾民充滿希望,卻不是對他們的。對他們,恕我老而慳吝,我一絲希望也施捨不起了。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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