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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豆瓣工作的秘密:網信辦"清朗飯圈"行動

6月,中國網信辦開展「清朗飯圈」整治亂象行動。豆瓣、微博、抖音等平台都發布公告,宣布展開一系列整治行動。截止8月20日,豆瓣共刪除了321184條信息,永久關閉和禁言8105個帳號,解散或關停145個小組。

豆瓣網誕生自2005年,其創立之初的核心內容為讀書、電影、音樂、旅行等,用戶可以搜索相關內容,也可以自由發表評論。2011年,豆瓣拓展社區交友功能,用戶可通過其愛好,在線上和線下活動形成連結。豆瓣的用戶畫像,在早年基本可視為有一定教育程度、在大中城市工作生活、政治取態偏向自由主義的人群。

近年,使用豆瓣「小組」功能(類似BBS)的用戶迅速增長,豆瓣的部分形象逐漸從「文藝青年的精神角落」,變成討論明星八卦、時事熱點、亞文化動向等話題的場域,其中有不少話題,比如凡爾賽、小鎮做題家、糊弄學等,都破圈登上微博熱搜,甚至延燒全網。

在中國網際網路公共討論空間急遽坍縮的當下,豆瓣小組的爆紅也為豆瓣帶來了愈加繁重、嚴苛的審查與自我審查。端傳媒和一位有在豆瓣工作經歷的人,聊了聊豆瓣在流量時代和審查時代的左右不逢源:豆瓣如何管理小組、如何確保獻禮片的評分,又是如何通過審查內容向監管部門傳遞信息——「我們是聽話的」。我們也聊到了豆瓣公司的「社恐」氣氛,以及曾對一間公司寄託理想的員工,如今為何對「價值這個東西」脫敏了。

以下是ta的口述:

2017年3月20日中國上海浦東金融區。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這家公司最大的氛圍是巨社恐

剛進豆瓣感覺不是特別好,覺得公司死氣沉沉。有些網際網路公司比較活躍,但豆瓣不怎麼有人說話,不串工位,鴉雀無聲。這家公司最大的氛圍是巨社恐。我們公司茶歇的桌上有一個留言本,上面畫了一個芬蘭人(註:意指性格內向,有社交恐懼),給大家說話的,每年一本吧。

豆瓣不會拉微信群,只有企業微信,下班也不會講話。以前我待的公司有微信群,周末領導會發文章,問大家怎麼看。要是我裝著沒看到,領導會@我或私信叫我回群里微信。豆瓣不會這樣,距離感挺強的。聽上去好像不錯,但我覺得太沉悶了。

2010至2012年是豆瓣的黃金時代。黃金時代就是看流量,Web端看PV,應該是超過一億的吧。我差不多在那個時候開始用豆瓣,不玩小組,就是查書。那時喜歡寫書評,我也不怎麼愛看電影,也不太社交。豆瓣整體是比較內向的空間,在中文網際網路有比較全的數據資訊庫。(那時)大家還比較喜歡用電腦上網,在豆瓣看這些書的信息,會有比較沉浸的感受,有相關推薦、別人的個人主頁,你很容易以一本書為起點,開始漫遊探索很多其他東西。大家現在用手機,分散注意力的東西太多了。

我本來不覺得一家公司的價值觀會對我產生影響,但上一份工作讓我發現,好像不是這樣。(上一份工作)很多工作內容沒有什麼意義。當時就想去一個能讓你有意義感的地方,也面試了別的網際網路公司,但覺得在別的公司是個工具人罷了,鏈條非常長。在豆瓣,你和書、影音待在一起,會覺得很好嘛。我還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不需要在豆瓣才能感受到意義感,我就差不多該離開這裡了。就我觀察,豆瓣有很多員工,就是這種心態。

2019年4月12日中國深圳,一名華為員工在午休期間在他休息時看智慧型手機。

我們進入到一種不是很關心價值的時代

剛進豆瓣,有種全情投入拯救這個地方的感受。2017年前後頭條客戶端到了日活(日活躍用戶數量)巔峰,抖音增長非常快了,大家都去模仿做資訊流新聞。網易新聞以前的slogan是有態度,後來也逐漸把帶有特色的客戶端做成資訊流。但當時豆瓣對自己的定位,內部說的,用豆瓣定義好內容,用好內容定義豆瓣。

那兩年大家感受最強烈的是,已經進入到一種不是很關心價值的時代。它追求的是流量增長效率,它不關心人。大家都在做瘋狂的、類似的、由算法驅動的客戶端。

豆瓣一直有個困境,它沒辦法和主流網際網路找到連接點。影視永遠是公眾注意力最多的議題,你看百度,排名最高的熱搜詞一定是當下的熱門影視。知乎那時的發力點也是影視,設置了很多知乎式的提問,瓜分了豆瓣的流量。豆瓣想對標知乎。當時嘗試做影視數據打包整合,去做面向影視行業製作者的數據工具,賣數據服務給影視行業,但這個項目後來黃掉了。還嘗試賣二手書,業務也沒做起來。反正就全是失敗。它始終沒有找到賺錢的方法,沒有自己的業務,所以一直只是一個線上社區,只能靠廣告賺錢。頭條也是做這個生意的,豆瓣就不是一個player(玩家)。會有這種茫然。

但這麼多年,外界對豆瓣已經形成一個堅定的心智,堅守價值。那堆東西很強大,雖然你很窮,但有骨氣,有情懷。豆瓣聯名和別人做活動,大家會覺得這個東西好像還不錯。它的價值落腳點變成這個東西。為了保持品牌價值,只要不做太俗的事情,就算沒有增長,也可以。(豆瓣這個)網際網路公司好像在做奢侈品的事兒。但豆瓣有個悖論,網際網路這個行業,不進則退,如果你不是前三名就會消失。豆瓣又要保持自己品牌,又要保證自己不被蠶食,這個就很為難了。

還有一個很深的印象,發現豆瓣賊在乎版權,賊講究。記得有個設計師出圖,參考了某茶飲料牌logo作者的另外一副作品,是參考畫風,也不是完全照搬。這個事內部沒有發現,上線後有用戶說「好像和那個有點像」,之後豆瓣內部就發了個通報批評,說我們非常強調版權,遇到這樣的事要聯繫購買什麼的。我就想這家公司都窮成這樣了,遇到版權的事還非常較真。同事們都覺得應該是這樣子。我以前生活中沒有接觸過這麼嚴格的版權氛圍。公司也會有些法務培訓,記得智慧財產權的法務培訓開過好幾次。如果一家企業是表里如一的,是能讓你的員工產生自豪感、認同感,我覺得這個很重要,對企業來說是比較難得的。

(我的)上一份工作,當時孵化新項目,也想做一個和西瓜視頻類似的客戶端,我們沒有自己的內容生產者,只能找自媒體的內容。當時技術負責人,提出直接把別人的內容拿過來用,把水印蓋掉、抹掉。團隊的工程師每天鑽研要怎麼把不同樣子的水印蓋掉。要是提出疑問,負責人會說,沒辦法我們要做事情,做不了只能去偷。我當時非常震驚,大家都是受過挺好教育的人,為什麼能把這樣的話理直氣壯的說出來。

2020年7月24日中國北京,人們在劇院觀看電影。

這兩年言論管控,管的是人們對一切事情的觀點和討論風向

豆瓣的核心用戶群有幾種人,國內出版社的編輯;電影行業的文化人、編劇、導演;人文社科類的知識份子;留學黨。文青本來就喜歡討論公共話題。這些人一直沒變,最大的變化,還是審查環境的變化。

所有做內容的公司都會有內容安全部門。印象中從2018年底還是19年初,這個部門的存在感變得非常強,公司頻繁收到上級主管部門的約談、通知、警告。(我們)豆瓣很多事情做不到,最糟的情況可能就要被「拔網線」。「拔網線」大概就是App下架、網站不讓辦了,但公司主體還是在的。像「即刻」就是發布了「不好」的內容,就下架了。花了一年多才再次上架,但一次下架很傷元氣。業務部門就經常收到內容安全部門的指令,這個事要怎麼做、趕緊做。

內容安全審查在天津有子公司,處理政治內容、色情、辱罵、違法違規,刪帖、封鎖用戶。公司內部有一套審查標準。刪的尺度是什麼,每個議題都聊得很細。這些審核人員流動性很大,要保證這些工作拆解到任何一個人上手都能做。像在春晚的時期就會加人,流量大的小組,就不只看關鍵詞了,新增的內容都會看。我記得川普希拉蕊選舉的時候,當時那個審查你都能感知到,肯定不是機器做的,是有人在看。比如小組裡面,有人說大家喜歡紅色還是藍色,這個帖子會被刪的。

我們不會在上面沒有下達指令的時候主動干預(聊熱點新聞)。你聊新聞可以,但不可以罵政府。比如996,如果是工作壓力大,要注意,(內容)還行,但不能形成聚集的氛圍。單點吐槽工作壓力大還可以,但如果在小組這種非常容易聚集討論的地方,就會更敏感一些。但他們也會具體去看尺度,但涉及到分配(不公),肯定不可以了。

我感覺這兩年的言論管控,已經不只在管政府的黑歷史,而在管意識形態,管人們對一切事情的觀點和討論風向。你說政府不好的,肯定會管,但你正常聊一些觀點,也是會管的,總會找到一個角度,判斷如果大家都往這個方向,就可能有問題。

言論空間的收緊,我相信每個人都是有感知的,而且你看肖戰後,現在粉圈也在被管理。治理粉圈挺棘手的,上面的要求是降溫嘛。降溫的具體手段包括減少首頁推薦、各種熱榜,小組內不刪帖但禁止回復等。像有的明星離婚,就不能推薦。豆瓣還有幾個講娛樂有比較一手內容且容易出事的小組,比如豆瓣鵝組,我們又不想關停,但他們總是惹麻煩。

其實不是不讓聊娛樂,是不讓極端粉圈存在。微博本身是公開的,你發的內容容易被搜到,你可能不能說對明星不好的話。所以很多人來豆瓣開小組,比如撕逼組,專門來撕逼的,有些是anti組,各種各樣從微博溢出比較極端的討論會到豆瓣來。太過不理性的粉絲,我們就不讓在豆瓣生長。如果現在要創建娛樂的小組,現在會更嚴格。

上面的治理並不僅僅是圍繞政治的治理,也有面向社會正能量的治理。之前有篇日記,吐槽北京很大、食物不好吃,純粹是對城市的吐槽。才1000多轉發吧,這樣的內容就得直接刪。這段時間管「躺平」,躺平是全網通刪的關鍵詞。管到什麼程度呢,不僅刪文字,還會刪圖片,有篇講躺平的文章裡面放了兩張圖,好像是日本年輕人躺在家裡、屋子裡很亂,就是字面意義上的躺平圖景,那個圖就被刪了,這是人工審的。圖片是每張圖會去看的,審核量每天得有十萬張吧。吳亦凡的事也管了,屬於負能量,裡面有一些低俗的細節,不希望占據公眾的注意力,在各個內容露出的位置都不要給太多注意力。

豆瓣不是有電影評分嘛,我聽說獻禮片被要求打分不能太低。《厲害了,我的國》,2018年這個片上映就被約談了,上面說希望能管控評分,不能低於某個數值。想來想去,搞了個辦法,把評分功能關掉了,媒體評分直接打了個8.5。這個項目比較特殊,豆瓣特殊的表現也不太吸引注意。

(審查的尺度)我經常也覺得捉摸不透。因為每一層沒有具體透露底線是什麼,每一層都會想上一層要你刪什麼。我經常會覺得,有的東西是內容安全部門自己的理解,但也得按他們自己的理解來刪。

比如有的小組是吐槽體制內工作的雞毛蒜皮,內容安全部門會覺得吐槽體制是講國家機器,我覺得那個是他們部門自己的理解,像這樣一個小組做起來很不容易的。我覺得在這種部門工作,人可能會被改變。有時候同事說話,你分不清是自己人,還是上面的人。

內容審查的手段在一步步進化,上面也會提進一步的功能要求。除了刪帖,還有很多要管的,比如推薦不能出現,搜索結果不能出現,有些東西允許存在,但不能發、評論等等,手段也是分級的。刪帖這個事情很容易被察覺,容易引起二次討論,現在傾向用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降溫。

比如廣播要是沒有發出來,系統會有提醒,但在小組沒有發出來,你可能不會察覺。這個功能是2020年春節疫情期間上線的,當時有各種新聞。因為鵝組發帖太多了,就用這個功能隱藏了很多帖子和回復。你以為自己發出來了,但其實別人都沒看到。現在是人工在操作,需要很多人盯著的。這塊成本也沒有補貼,對小公司來說就雪上加霜。

我想要不要以後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去政府工作,政府好像需要網際網路人才,才能管得更細。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豆瓣 中國數字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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