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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與真實之我的」被喝茶」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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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牆內而又較為關心政治議題的青年(又或者不只是青年),想必或多或少都對「被喝茶」這件事有著自己的想像、恐懼或好奇。但又正由於生活在無時無刻的威權政體之中,「國安」這個名詞好像和中國人民的底線一樣既神經又神秘,到處都流傳著真假難辨的傳言,卻始終無法被公開討論觸及。

有幸的是,在疫情開始之前,並不是什麼行動派的我難得地享受了一次「反賊」待遇,被相關人員邀請至派出所促膝長談,正是這次稱得上意猶未盡的短暫經歷,讓我對「被喝茶」這件事有了和想像中完全不一樣的體驗。想了很久,也考慮到種種風險,還是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畢竟還蠻好笑的,權當一點時代記錄也好。

總之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我正在辦公室里昏昏欲睡,同住的室友突然發微信問我,居委會有來找你嗎?我回復沒有,對方告訴我,居委會剛剛給她打了個電話,問了一些我的相關信息,以及確認我本人是否確實居住在這個地址。我剛剛搬來此處不久,只當是居委會普通的住民統計,並沒有放在心上,繼續平常地做著手頭工作。過了不久,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打過來,我剛接起,對面一個男人的聲音告訴我,這裡是XX派出所,你今天下午三點前來所里一趟。

我頓時清醒過來,並且瞬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畢竟作為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除非中國終於開始嚴打同性戀了要把所有基佬鐵T都抓起來,否則警察來找我就只有「那個」。但到底是「那個」的哪一部分,我也不是很清楚,於是我迅速冷靜下來,反問對方有什麼事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挺年輕的,對方告訴我你來了就知道了。我發動全身上下的雌性細胞用儘可能最溫柔甜美的聲音跟他周旋,我說「我絕對願意配合你們的工作,沒有任何牴觸心理,但是我至少要知道你們把我叫去的原因,這樣也能好好準備一下積極配合對吧。而且,這也是我的知情權吧。」對方猶豫了一下,聽起來還頗為坦誠地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具體原因,找你的不是我們派出所,是其他部門,我只是負責通知你。如果你不來,我們就只能來上門找你了,警察上門,你周圍的鄰居會怎麼想?」

出於對派出所這個黑洞一般的場所本能的抗拒,加上我並不能預料到去了之後會發生什麼,所以在警察提出要上門的時候,我反而覺得更能接受。如果是在自己家裡,附近有那麼多鄰居路人,應該不會發生太可怕的事情吧。於是我跟電話對面的警察說好,我7點鐘在家,你們來吧。

但掛完電話沒過多久,又一個電話打進來,同樣是手機號。這一次,電話那頭的聲音換了一個人,聽起來明顯來者不善了不少。大概是大冬天出門一趟也挺冷的,警察似乎並不願意拜訪我的溫馨小窩,而是明確重申要我三點前去XX派出所報導。面對我不依不饒的追問原因,對方用此地警察一貫的「陽剛」聲線反問我,「警察找你,肯定是有原因的,你自己不好好想想你到底幹了什麼嗎!你要是什麼都沒幹警察會來找你嗎!」我再三表示真的想不出,我不偷不搶按時交稅,每天都認認真真做垃圾分類。對方逐漸失去耐心,對著話筒最後一次大吼「下午三點,XX派出所!」,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拿著手機發了一會兒呆,實在是不知道作何反應,鬱悶、緊張,更多的是茫然。在telegram上和幾個信任的朋友簡單地說了一下事件經過,他們也問我,為什麼?你最近幹了什麼?我只能憋著一肚子悶氣回答我也不知道,好像做了什麼,也好像沒做什麼,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為什麼,畢竟解釋一切的權利在他們不在我。

臨時和老闆請了假,還是老老實實地前往派出所。對抗是無用的,只會讓對方更加懷疑你蔑視他們高不可攀的權威,所以認慫是唯一選擇。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開始緊急政審自己的手機,刪掉了YouTube、twitter、telegram、端傳媒等一系列「反動」app,清空了微信的所有聊天記錄,也刪除了vpn的描述文件。工作日下午三點的街道人並不多,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頭也空落落的。

人生中第一次邁進派出所的大門,免不了有些緊張。一個面容愁苦的高瘦男人坐在接待大廳里的長椅上,神情木訥地打量著我。我繞開他的目光,找了個穿著制服的警察發問,「呃,那個,X警察剛剛打電話給我讓我來的,這個是他的號碼。」這個警察好奇地看我一眼,說你先等等,然後轉身走進了裝有鐵欄杆的內室。過一會兒,還是他走出來,帶我到另一間空房間裡坐下,又說了句你先等等,將我一個人留在室內關上了門。

我環顧四周,看到了房間內的監控攝影頭,但從外表並看不出它是否正在進行正常工作。門上寫著調解室,牆上掛著一些寫著調解守則的標語,有一扇窗,正對著派出所外的院子,一些綠色植物的葉片在陽光下搖曳透光。老實講,倒是個環境不錯的地方。

我獨自一人在這間不大的房間裡待了挺久的一段時間,就在我正要開始懷疑是否因為反動派太多業務繁忙而已經忘了我的存在的時候,三個男人推門走了進來,都沒有穿任何警察制服。最中間的一個男人看起來年紀最大,大概有五六十歲的樣子,皮膚曬得很黑,臉上的皺紋里似乎藏著一種中年老男人特有的煙臭味。旁邊兩個男人大概三十幾歲的樣子,其中有一個人手中拿了厚厚的一疊紙,我飛速瞥了一眼,便明白了我被叫到這裡的原因——上面印著我的twitter主頁截圖。

三個男人在我對面坐下,便開門見山問到,你知不知道你被叫來的原因。我說不知道,對方繼續發問,你有沒有翻過牆,有沒有註冊過twitter。我老老實實承認有,對方再細問,用什麼翻牆的,為什麼註冊twitter,都在上面說了什麼?此時此刻,我突然如同被點通五經六脈般感受到了一種名為演技的東西在我體內奔騰。我瞪著可憐巴巴的大眼睛委委屈屈地說,大學時男朋友幫我裝的翻牆軟體,我自己也不會操作,不知道是什麼;twitter是在美國留學時看見別人在玩自己跟風註冊的,不會玩,好久沒玩了(只要點開首頁就能看到昨天還在轉推);沒發過什麼內容,大部分都是追星,我都忘記寫過什麼了(很顯然對政府進行了不少激情辱罵)。

對方態度似乎很狐疑,叫我把手機打開,登陸twitter帳號。我拿出早已處理乾淨的手機繼續唯唯諾諾地說,看吧,早就刪掉了,我都很久沒在玩了。看起來最年輕的那個警察說,你重新下載一個。我撥弄了一會兒手機,擺出一副白痴臉向他求助,可是我不會翻牆,我也沒有翻牆軟體,以前都是男朋友幫我弄的。他立刻回答我,網上有很多的,你上百度上搜一搜,有很多免費的軟體都可以用,上面有教程,很簡單的。對話進行到這裡,我已經越來越失去真實感與恐懼情緒,我是來認罪的,怎麼你們警察還干起授人以漁的事了呢。

中間的年長警察發話,小姑娘,不要耍滑頭,你的帳號是不是叫XX,你的信息我們這裡都有的。他把旁邊的那一疊紙拿過來翻了幾頁,露出厭惡的神情,一邊看著文字一邊跟我說,你看看你,你小小年紀,寫的這都是些什麼。接下來,我遭受了一個現代人所能體驗到的最重的酷刑——他開始當著我的面一條一條念我的推文。

「『為什麼別人的大學生活都在為戀愛煩惱,而我的大學生活要為共產黨煩惱』,你說說,你這句話什麼意思啊?」老警察的語氣並不是反問,他看起來似乎真的在疑惑,而我表面上平靜依然,實際上腳趾已經蜷縮起來在派出所的地板上扣出了肖申克的救贖里的地道。「呃,我有抑鬱症,我平時就是有很多煩惱,可能那個時候剛好就是在煩惱吧,太久遠了我也不記得當時在想什麼了。」我亂七八糟地搪塞著,心裡已經開始在求神求佛放過我吧,沒有任何人能承受自己的推文或微博被這麼字正腔圓光明正大地念出來好嗎,我甚至已經想大喊我錯了我錯了我什麼都招別念了別念了。

但神明顯然沒有聽到我的祈禱,他繼續念下去,「還有這一句,『中國……』,哎,我都說不出口。」那一條推文是「中國,我去你大爺的」,我記得很清楚。

當他終於停下對我的折磨,我才算是鬆了一口氣。接下來,他表情嚴肅地問我,你很了解香港嗎?我說不怎麼了解。他又問,你為什麼對香港暴亂發了那麼多條內容?我繼續胡說八道,「我之前挺喜歡一個香港歌手的,叫黃耀明,嗯,他長得帥嘛,就愛聽他的歌。有時候他轉發一些內容,我也沒仔細看,就跟著轉了。因為我是粉絲,就要做數據,幫他們轉發,也不怎麼看內容的,繁體字看不懂。後來聽說他是同性戀,就不喜歡了,然後也不發了。」他翻了翻手裡的文件,似乎確認了我確實有一些轉發黃耀明的內容,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這個解釋。而我的內心雖然懷抱著對黃耀明先生深深的歉疚,但對不起,在那個場景我只能賣主求榮。

他語重心長地開始勸誡我,小姑娘啊,我看你態度也挺好的,平時翻翻牆看一些信息沒什麼的,我們不會來找你的,但是不能看這個有害信息啊,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是吧,不要因為追星啊,就亂去轉發一些內容,不要輕信別人啊,會給自己找上麻煩知道啊。我頻頻點頭,嗯,嗯,嗯,了解,明白。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超過政府部門平日裡下班的時間了,三個警察也一副想要快點收工的樣子。一個年輕警察拿過來兩張紙,上面寫著保證書,按照他們的指示我認認真真地寫下我的姓名、手機號、身份證號以及更多地個人信息,以及「因追星註冊使用推特,受不良藝人影響發表了不實言論」(年輕警察再三強調,一定要寫明是不實言論,你說的這些都不是事實),並保證從此刪除帳號清空內容絕不再犯。然後,又是兩張訓誡書,上面詳細寫了發表不實言論可能遭到地處罰,最後是那一句「你明白了嗎?」不過,我並沒有在紙上寫下「明白」兩個字的機會,因為那兩個字是直接列印在紙上的,我只是簽上我的名字,然後走出了派出所。

一切結束後,當天晚上我和朋友一起聚餐慶祝了她的生日,之後的日子還是照常過著,持續至今。

我時常想到那三個警察,他們看起來普通得驚人,一副只不過是在完成KPI的勞碌樣子,和每個為生活所迫的打工仔沒什麼兩樣。我猜那個老警察其實並不明白我那些亂七八糟的推文在講什麼,他看不懂,但不妨礙他覺得是危險的。我還猜那兩個年輕警察沒有完全相信我荒唐的坦白,不拆穿也不是什麼槍口抬高一寸的善意,搵食嘛,沒必要。經此一役,以往對「被喝茶」的那些恐怖想像反而被消除了,他們比我想像中要混亂、簡單、粗糙,他們比我想像中更真實。只要發現建築高牆的是真實的人類而非冰冷的機器,會突然覺得有勇氣很多,因為我相信人的軟弱。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了幾個朋友聽,每次都收穫一通爆笑。太荒謬了,他們說。但當我最近一次講給新朋友聽的時候,他問我,所以其實你在當時有沒有覺得害怕?我停下來想了一會,認真地回答,當然。在警察粗暴地掛斷我電話的時候,在調解室里一個人孤零零待著的時候,在保證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為我無從抵抗。我知道自己大概已經上了某種黑名單,所以在網上更加謹言慎行,不再使用推特,甚至越來越少地關心正在發生的事情。

但既然已經寫下這篇文章,恐怖似乎也不再是不可戰勝的,因為再一回想,整個經歷就真的很好笑嘛!希望看到這篇文章的人都可以有笑到。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網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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