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存照 > 正文

一個農村女生的升學命運記

作為一所市級重點中學,當時我們學校有時好幾年都沒人能上清華北大,比如我2009年畢業時,全校第一名只考上了復旦大學。而如今,形勢顯然已經完全地變了。我的高中母校在我畢業後沒幾年,就和全國的大多數重點高中一樣,開始實行全封閉管理。大多數老師,也開始辦起了課後補習班。我老家的那些留在村裡的鄰居,他們的孩子在初中階段面臨的競爭變得和緩,但它並未消失,而是轉移到了高中。

作為一名曾經的邊遠山區初中生,在成年後,我回望自己受教育的歷程,意識到對我來說,初中是比高中更加關鍵的人生階段。

唯一一屆重點班

我是在大學畢業踏上工作之旅後,才漸漸意識到,對我以及我曾經的一些夥伴來說,中考可能是比高考更加殘酷而直白的人生分岔點。所以,我求學生涯中最富戲劇的事,也發生在初中。那是初二的暑假,期末考試後,旁邊鄉鎮的一所中學,突然向我拋來橄欖枝,以免學費的條件邀請我轉學,我立馬同意了。我預感到事情會比較波折,所以並未取走學習和生活用品,只是托人轉告我的老師們,我準備轉學了,也將不再參加原來學校組織的暑假補課。就在我缺席補課的第二天下午,原學校的校長、教導主任、班主任和數學老師,齊齊騎著摩托車來了一趟我家。我其實就在樓上,但假裝不在,躲過了一場正面交鋒。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誰知那天晚上,他們又來了,當時我和奶奶正在門前的空地上乘涼,這下被堵了個正著。隨即是一番長達數小時的輪番勸說,包括與我遠在上海的父母通話,承諾免除我的學雜費用,讓我進入教師食堂免費和老師一起吃飯,甚至許諾讓我搬出24人一間的狹窄宿舍,搬進和單身老師一樣居住的單人宿舍。我的家人並不擅長做這樣的談判,所有的決定只能我自己做出。最終,當天晚上,我哭著被幾個老師連夜帶回了學校。

當然,除了付費進入教師食堂吃飯外,其他條件我都沒敢接受。那些條件我並不太在意,真正難以承受的,是老師們的情感攻勢,畢竟兩年以來,我始終是他們最為關愛的學生。那天晚上回到學校後,我沒有直接回宿舍。老師們把一個年輕老師從夢中叫醒,趕去了別的老師那裡睡覺,好讓我安頓一晚。第二天,我在所有同學起床之前,悄悄坐到了教室。

我現在還記得自己當時的痛苦和絕望,某種程度上,我的確是被迫回到學校的,心裡並不情願。在當時的我心裡,考上縣一中的可能性就這麼變得有些渺茫了,而考不上縣一中,在我們那裡的很多家長看來,也就不用念書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圍追堵截,在那些年裡,我們學校的領導每年都會經歷一次,經驗豐富。大多數時候,他們的勸返都以失敗告終。而要理解這件事,要從理解我們當地的教育生態開始。我老家所在的地方是渝東北一個比較偏遠的縣,2017年底才整體脫貧,而我家所在的鄉(如今已改為鎮)則是整個縣裡最邊遠的鄉之一。

我就讀的初中,是鄉里的中心小學附屬中學。邀請我轉學的則是鄰鎮一所超級中學,在15公里以外,離縣城很近,教學口碑聲名遠播,規模也很龐大,每個年級的班級數量都在15個左右。相比之下,我們鄉的中心小學附中稱不上有何規模,招生頂峰時也只有4個班,已經好幾年升學形勢不妙了,有些年份,甚至沒有一個同學能考上縣一中。

其實我的小學同學,家庭條件不錯的,很多在小學畢業時就去了鄰鎮。我之所以留下來,一是我父母不放心我走太遠,二是我入學的2003年,我們鄉的學校要辦一個重點班了,我的小學老師建議我,留在本鄉或許更有利。辦重點班在城裡的孩子看來或許天經地義,但在我們那裡卻是開天闢地的,家長們和學生們都聞所未聞。但或許是升學成績實在過於難看,這個‌‌‌‌「劃時代‌‌‌‌」的重點班還真辦起來了,入選的學生是學校專門組織的入學考試前50名,這個班的教學班子抽調了學校最精英的老師。同時從初一開始,我們還像初三一樣每周免費補課一天。當時,我們班的教學班子確實稱得上精兵強將,語文、數學、歷史、政治這樣相對基礎的學科,都跟初三一樣,選的是學校里的教學標兵式老師,而物理、化學、英語之類專業性更強的學科,則都是大專畢業的年輕老師。其他班有的英語老師甚至只有中專文憑,是在工作後跟學生一起開始學習英語的。重點班能在一入學就得到科班出身的老師教學,既幸運,又奢侈。

專業青年教師力量的注入,跟當時國家的農業稅費改革有關係。我入學讀初中的2003年前後,正是中國全面取消‌‌‌‌「農村稅費‌‌‌‌」的時間,原來由鄉鎮財政負擔的學校撥款,改由教育局統一撥發經費。教師人事調度原本需由教育局、鄉鎮政府、學校幾方協調,後來也統一划歸教育局管轄。這一政策帶來的改變很明顯,此前,像我們那樣的邊遠鄉鎮小學,所有老師都來自本鄉本土,幾乎沒有流動。但改革後,我們學校則入職了一大批外鄉鎮甚至城裡的大學畢業生。

但即便如此,形式仍然嚴峻。我入學後的2004年,我們學校只有一個學生考上了縣一中,2005年再次吃了零蛋。這也是為什麼2005年即將升入初三,我卻開始考慮轉學。身在偏遠的鄉鎮中學,我甚至無從知道,我和城裡的尖子生差距到底有多大,連坐標系都沒有。那種感覺太令人恐慌了。

命運分岔處後來當我有同學問起,缺課的那兩天,我是否是辦理轉學去了,我一律矢口否認。還有一個同學說起,如果我真走了,她也準備轉學。她的剖白並非出於青春情誼,因為我倆的關係實在沒有好到那個程度,但我理解她的意思。後來當我有同學問起,缺課的那兩天,我是否是辦理轉學去了,我一律矢口否認。還有一個同學說起,如果我真走了,她也準備轉學。她的剖白並非出於青春情誼,因為我倆的關係實在沒有好到那個程度,但我理解她的意思。實際上,到初二時,我們班作為重點班的名頭已經有些名存實亡了。首先,從整個年級上來說,因為學生輟學,4個班合併成了3個班,優選比例變成了三分之一,顯得相當寒酸;其次,從初二開始,似乎一夜之間,這些原本的農村尖子生就變成了古惑仔團體。男生們開始拉幫結派,藏下管制刀具,在巴掌大的校園裡打群架,翻圍牆出校門,去小樹林裡喝酒、抽菸;女生們則開始學著飆髒話,拿不多的零花錢打扮自己。不論男生女生,還都開始燙染頭髮,由原本偷偷摸摸的暗戀,表達心意,變成正大光明要在校園裡卿卿我我。而所有的這些,基本前提都是,大家以不愛學習為榮了。這其實也不難理解。我們班上絕大多數同學都是留守兒童,在學校寄讀。進入初中是可以獨自支配零花錢,徹底脫離祖輩或親戚微弱管轄力量的開始。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變化,少男少女們全靠自我摸索和同輩力量解決。殘酷的校園叢林法則是自然而然建立起來的,強硬的男老師全憑心情體罰學生,讓學生面壁,互打手心,得意洋洋;軟弱的女老師則被學生欺負,只能求助班主任和校領導維持基本的課堂秩序。而在學生之間,校園裡總是流傳著,誰又被誰衝到宿舍扇了耳光的事跡。

我也是在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這其實是遠比課本教學質量更重要的影響因素。如果說青春期是一個人命運的河流最為躁動崎嶇的奔涌階段,那對我們來說,青春就是洪水在幾乎沒有河道的山裡爆發,只能左衝右突,自尋前路。

而此時,由升學帶動的命運齒輪已經開始緩緩轉動。從初二下學期開始,伴隨著一些學生離開,班上也來了不少學生,有的是跟隨父母在外地讀打工子弟學校,但無法參加當地中考回家的;有的是在城裡沉迷遊戲,被家長送到我們那個連網咖和遊戲廳都沒有的地方來戒網癮的;還有的,是從附近民辦初中轉過來的。無論哪種類型,大家共同的特點都是,學習一般,升入一所好的高中希望不大。都需要自尋前程了。有人以慘烈的方式回答了自己對這件事的理解。我有個小學兼初中同學,是小學五年級時被父母從打工的湖北送回老家的。小學畢業時,她曾憂慮地跟我聊起,可能她媽媽不會允許她再讀初中了。所幸,她考上了重點班,得到了一個繼續讀下去的機會。進入初中後,我的這個同學依然很刻苦,名次在班上也一直處於10來名左右,並不算差。誰也沒料到,在初二下學期的五一勞動節放假期間,她卻在返校讀書的路上就著一包辣條,喝下了一整瓶敵敵畏。在留下的遺書里,她說她媽媽已經正式考慮讓她退學去打工,給她智力缺陷的哥哥攢彩禮錢了。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命運走向,反抗方式就是在一個山間小水塘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回想,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實跟升學有關。因為她的成績,考上縣裡的兩所重點高中,希望相當渺茫。而在當時,很多家長包括我父母在內,都有一個樸素的觀念,就是考不上這兩所學校,也就不用繼續念書了。這個觀念看起來武斷而可笑,但當時縣裡從排名第三的高中開始,二本以上的上線率就不高了。三本乃至往下的大專學校,昂貴且不實用,甚至往往是一個家庭返貧的開始。家長們的判斷是有根據的。

跟那個自殺的女生相比,我成了無比幸運的那一個。2006年初中畢業,我和另外兩個同學順利升入縣一中,又在縣一中從學習中游進入相對前列的位置,順利考入一所喜歡的大學,順利找到喜歡的工作。相比初中,我的人生幾乎再也沒有經歷過可能帶來絕對轉折的驚濤駭浪。

也是等我上了高中,我才知道,我父母怕我離家太遠無法照顧自己的想法其實是藉口,他們真實的想法是,怕我去城裡學壞了,在關鍵的一步行差踏錯。相比之下,學校教學質量差一點,他們倒還能忍受。當然,某種程度上,他們的這個決定是明智的。不過等到我初中畢業時,我弟弟也面臨初中擇校問題時,我還是非常堅決地主張,讓他去了鄰鎮那所中學。後來,他的確差一點陷入校園幫派紛爭,我父母給他辦了轉學,去了縣裡另一所最好的初中之一。在新的中學,他經歷了從全年級的尖子生到中游的成績下滑,但即便如此,他仍然踩線進入了縣一中,在高考時,又踩線超過了一本線,並以當年某高校在全市最低的錄取分數進入了一所中部城市的重點大學。我弟弟比我更幸運,這份幸運里有我父母的重視成分,也有我蹚出前路的經驗成分。他總讓我想起我的初中同學。除了那個自殺的女孩,他們大多數都在初中畢業就出門打工了,有的在我讀高三時就有了第一個孩子,有的在高中階段打架鬥毆,上了本地媒體的社會新聞版面。

政策帶來的中考變遷

因為寫這篇稿子,我最近還去找了我的一位初中老師周凡。嚴格來說,他不是我的老師,而是我讀初中時學校的教導主任,也就是當時去我家,勸阻我的校領導之一。周老師1994年中專畢業後,就去到我們學校任教,並在2015年調往重慶主城區的另一所學校。通過他,我才搞清楚,原來我們縣的中學其實分了三類:第一類是每個年級學生規模在千人以上的完全中學,第二類是每個年級學生規模在千人以下的完全中學。而像我就讀的戴小學‌‌‌‌「帽子‌‌‌‌」的九年一貫制學校則有10多所,裡面的附中屬於三類中學,在這些學校里,我們學校的升學水平處於前列,能達到二類中學裡的中游水平。但三類中學和一、二類中學的本質區別在於,學校教師的高級職稱名額比例分別是2%和10%。在我入學的那幾年,正是教師人事管轄權從鄉鎮轉移到縣教育局的時候,幾乎所有老師都在動心思,想調往離城區更近更好的學校。而升遷調轉,最有力的抓手,便是所帶班級的升學成績。這大概也是我們那一屆重點班得以開辦的重要原因。不過無論是重點班,還是補課,從下一屆便沒再繼續了,其中既有政策的限制,也有非重點班學生家長的不滿,還有學校內部非精英教師的反對,更重要的則是,重慶市重點高中招生政策變了。在我畢業後的2007年,重慶市取消德育優秀保送生制度,要求各重點中學從高中統招計劃中拿出10%以上的名額,按比例分配到學校所在區縣的普通初中學校。這一比例隨後升高到2008年的30%、2009年的60%,到如今,縣一中90%的入校名額按此原則分配。這意味著,即使在我們那個‌‌‌‌「戴帽‌‌‌‌」的邊遠鄉鎮附中里,只要考試名列大約前10來名,就能升入縣一中了。我們成了不多的幾屆,在中考就面臨人生篩選的學生之一。

算起來,周老師幾乎見證了我們那所規模微小的學校經歷的所有中考階段。他自己是1991年初中畢業的,以第一名的身份被降分錄取去了縣裡當時還保留的唯一一所師範中專(後在1999年停止招生),畢業後分配回到原鄉教書。上世紀90年代頭幾年,鄉里的學生幾乎都在本鄉讀初中,但師資力量缺乏流動帶來的欠缺,讓鄉里的初中幾乎很難升學,大家也就不做指望。

鄰鎮的中學是從1993年才開始招生的,最早只有2個班,但仰賴更好的鄉鎮財政和師資,這所學校第一屆學生畢業時,就有10多名學生考取了縣一中和縣師範學校。隨後,這所學校以攻城略地的強勢姿態四處搶挖優質生源,迅速就從2個班,4個班,擴大到頂峰時的每個年級超過15個班,成了縣裡有名的超級中學。我讀初中時被挖的背景是,這所學校的校領導以每人攤派分包的方式,去了所有臨近鄉鎮挖掘生源。周老師說,他們當時面臨的壓力,不止是升學成績難看本身,還有升學成績帶來進一步的生源流失後,學校是否會被撤銷的問題。畢竟,在2001年,我們鄉里又開辦了兩所民辦中學,但都因為生源流失,很快又關閉了。也是在這一次聊天我才知道,我那位自殺的初中同學,當時給校領導帶來的了實務層面的巨大壓力。那位同學是在補課的上學路上出事的,而補課屬於違規。周老師說,當時校領導雖然已經看過她的遺書,但也做好了家長會鬧事,要求賠償的準備。不過最終,那位家長並未要求賠償。我對那位同學身後事的印象,最終停留在黃昏時她媽媽響徹群山的嚎哭,與歷史老師誦讀遺書後,全班低沉的抽泣聲當中。

不過老師們經受的壓力也取得了回報,我們那一屆共有3人考上縣一中,算得上成績可觀。在我畢業後沒幾年,曾在我們那個重點班教學的老師,就幾乎盡數調去了縣裡更好的學校。只是周老師說,根據他後來的跟蹤,從我們那所初中畢業的學生里,進入高中後依然學習不錯並考入了知名高校的,也全都出現在我們那幾屆里。在過後的十幾年中,雖然升入縣一中的比例大大升高,但只有一位教師子女高考時表現還不錯,進入了一所排名靠前的985大學。周老師的分析是,隨著我們當地縣城規模的擴大,家庭條件稍好的學生從初中開始,就被送去了城裡。在我和我弟弟讀初中時,縣城裡有口皆碑的初中只有兩所,且規模不大,但這些年,縣城裡出現了4所規模超大的初中,每個年級人數都在20個班以上,幾乎將偏遠鄉鎮中學的優質生源吸納一盡。與之相伴,隨著名額分配到校政策的實施,我所在的那個鄉鎮,老師們已經很難有巨大動力去狠抓升學率了。

在周老師看來,這也是鄉鎮初中學生,即便順利升入重點高中,仍然競爭力不大的主要原因。但在我看來,這實際跟當地高中的教育形勢變遷也有莫大關係。

2006年至2009年,我讀高中時,縣一中的教學風格還充滿古典氣息,高一高二從未周末補課,到了高三,每月還能放假5天。甚至,我們學校的校門是大大敞開的,如同大學一樣自由進出。也就是說,大家還有機會憑本能,填平初中時做題訓練的鴻溝。這帶來的後果是,作為一所市級重點中學,當時我們學校有時好幾年都沒人能上清華北大,比如我2009年畢業時,全校第一名只考上了復旦大學。而如今,形勢顯然已經完全地變了。我的高中母校在我畢業後沒幾年,就和全國的大多數重點高中一樣,開始實行全封閉管理。大多數老師,也開始辦起了課後補習班。我老家的那些留在村裡的鄰居,他們的孩子在初中階段面臨的競爭變得和緩,但它並未消失,而是轉移到了高中。

如果說,在我讀初中的年代,邊遠鄉鎮的學生,面臨的教育資源差距,主要還在縣域之內的學校與學校之間,現在則已經像城裡一樣,滲入到家庭與家庭之間了。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 三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1/1001/16539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