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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培風雨中,培訓機構里那些清北畢業生

「雙減」政策落地,拉停了教培行業野蠻生長的勢頭。風頭正盛時行業展現出的前程和財富,吸引了一流大學畢業生前來任職。清北畢業生在此找到準備開啟人生的事業,也化身「清北名師」,成為教培機構宣傳的噱頭。潮水褪去之後,行業人才需求驟然縮減,投身其中的年輕人也被迫體驗了一把被時代洪流推擠的身不由己。

一勢頭停了,緊接著是暴風雨

最終還是輪到了姜珊。

7月底的一天,早上起床洗漱時,姜珊接到了直系領導打來的電話。對方讓她儘快趕到公司,領導和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在會議室等她。

整個通知裁員的過程二十分鐘左右。談好賠償條件、修整合同後,姜珊在合約上簽了字。出了會議室,她在工位上坐了一會兒。今年6月,加入北京這家機構之後,姜珊還沒正式上過一節課,就要刪除電腦里的個人資料,把工作電腦歸還給公司,然後離職。

突然被要求離職,起因是姜珊所置身的教培行業風向突變。

7月7日,「雙減」政策發布,受此影響,國內教培行業原本野蠻生長的勢頭驟然調轉方向,開始走下坡路。在外部世界,這場風雨從媒體報導之中有跡可循。7月8日,媒體報導高途總部下達了裁員指標,宣布計劃在8月1日前關閉全國13個地方中心,只留下鄭州、武漢、成都3個輔導老師中心。這些待關閉的地方中心,每個單位平均有上千人等待被解散,有上萬人會因此離職。9月,媒體報導稱,俞敏洪在新東方高管會議上宣布,秋季課程結束後將停止小學和初中學科業務線下招生,各個城市逐步關閉教學點。這個秋天,整個行業攀升的勢頭被外力打破。

在姜珊之前,公司的裁員進程已經持續近一個月。到了公司,姜珊和其他尚在崗的同事最常做的事,就是預測下一個被約談裁員的人會是誰。一個月來,姜珊睡眠質量急速下降,失眠的時候,她常想自己會有「怎樣的結局」。這是她從清華大學畢業後踏入的第一個領域,2018年從清華大學畢業後,她就進入了教培機構工作,先後在廣州、上海工作過,線上、線下的課程都過。原本,她計劃在這個行業工作20年。「雙減」到來後,行業人才需求量大幅縮減,姜珊感受到強烈的悲傷感,有時晚上睡不著,還會想到「明天太陽會不會升起來」。

對於行業的變故和突然失業的現實,姜珊本能湧起來的情緒不是意外、不是憤怒,她只覺得荒誕。同時她也困惑:如果老師們都被辭退了,這些孩子要到哪裡去補習功課呢?

北大碩士畢業生林玲,畢業後在北京一家教培機構成為了一名語文教師。在直面變故前期,她入職的教培機構曾努力穩定軍心。領導每隔一天就會把新入職的清北、國外名校的畢業生召集起來開會,給大家打氣,宣稱不管政策會多嚴厲,公司做好了萬全準備,並藉口線上教育躲避打壓的成本相對較低、當時政策日後落地情況不明朗等,鼓勵畢業生們「堅定地做下去」。

林玲還是每天照常上班。但接下去,事態發展逐漸顯現出和公司描述相悖的跡象。一天她見一位同事的座位空著,一問才知道對方已經接受了6000元補償金的條件,離開了。這位同事在初中部負責教研工作,對形勢保持樂觀,還勸說過林玲要調整好心態。林玲發現,身旁工位的同事,陸續被裁員離開。很快,那位同事所在的初中語文教研組由30多人縮減至5、6人。

到7月下旬,政策更為明朗,明確劃定了不允許開設義務教育階段科目課程的規定。與此同時,林玲留意到中國民辦教育協會率領有關校外培訓機構聯合發出的倡議,倡議中提及「正確認識校外培訓定位,加快轉型成為有益補充」,林玲供職的機構也在其中署名。這讓她意識到,整個行業或許將迎來大變樣。

至於會如何變化,沒有人能說清楚。最開始的變化是:公司不需要那麼多教師了,裁員和勸退一點點展開。在公司里,一部分同事始終不願意主動離職。林玲聽說,公司下發了降薪、調崗通知:要求不願主動離職的員工重新面試新的崗位,面試通過才能留下入職。

整個公司被惶恐的情緒籠罩。林玲對於能長久、穩定地從事這一行業不再充滿信心。她托朋友向北京市人社局諮詢:如果現在從教培行業離職,還能否保有應屆生的身份?得到的回覆是:只要還未繳納社會保險,應屆生身份就不算失效。

猶豫之中,林玲收到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同事發來的提醒:「本月月底即將為新入職的同事繳納社保,如果你明天再不提交辭呈,就晚了。」7月29日,林玲和同為應屆生的同事們集體提出了離職,公司沒有阻攔。

二這裡曾是沃土

其實,教培行業一開始並非林玲就業首選。想法之所以慢慢轉變,和畢業求職過程中,其他可能性被一點點排除有關。

在進入北大校園攻讀新聞系碩士之初,林玲計劃在完成研究生學業後繼續攻讀博士。為此,她每個假期積極參與導師的項目。不過這個過程中,她發現自己的學術熱情其實沒有比其他同學多幾分。臨畢業開始找工作之前,林玲的導師找到她,建議她不要考慮走讀博的路,導師對林玲分析:如果不享受做學問的過程,讀博將會很辛苦。回想起過往假期參加項目的感受,林玲接受了導師的建議。

從2020年的秋招到2021年的春招,林玲朝銀行、金融機構、房地產以及國企、央企和事業單位投遞了近300簡歷,收到十幾份面試邀約。一開始,清北碩士畢業生的身份給了她自信。但參加數十次無領導小組面試後,她發現一同面試的組員中,常常有近一半人是從常青藤聯盟的名校畢業後回國的留學生。小組面試的中選率常常是10進1,在這樣的壓力下,面試者總是搶著發言。林玲插不上話,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一樣」。那時她想,自己或許不擅長競爭。

跑秋招時,同宿舍的室友跟她說,自己應聘一家教培機構時,在試講環節被淘汰。競爭激烈。

林玲也往這家公司投了一則15分鐘的試講視頻。結果,這家公司的HR沒過幾天就給自己打來了電話,開出底薪每年60萬元的待遇。一開始,林玲擔心工作強度太大,委婉拒絕。但拒絕之後,每個月對方都會給林玲打一個電話,保持聯繫,有時也勸說她參加當月的面試和試講。

去年4月,林玲答應了對方的建議,應聘併入職了這家熱情邀請、等待她的機構。教培行業接住了林玲,也接住了許多和她一樣臨時改變就業方向的年輕人。

到教培機構上班的第一天,公司董事長召集新教師們開早會。會上,董事長對新來的教師們說:全國只有3%的人能夠讀清華北大或者更好的學校,你們是高考選出來的少數人。但光環也束縛人,很多人出了校園,依然普通。林玲坐在演講台下,聽到董事長講:「我希望你們一生勇敢,不負聰明。」這句話激起了林玲的勇氣,也在畢業季末尾驅散了她的挫敗感。

同一場早會、同一句話,畢業於清華大學新聞系的碩士方宇有不同感受。他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像「納斯達克敲鐘時的語音播報」,無法激起他的認同感。此前,方宇從近40位求職者中脫穎而出,拿到進入這家教培機構精英團隊的入場券。

當時迅速擴張的教培行業,擁有足夠的財富和機會吸引年輕人。公司在吸納方宇這批新教師時,「底薪一年60萬」的承諾,寫進了許多高學歷畢業生的合同里。這是個資源和機會野蠻生長的行業,此前,方宇對此有所耳聞。他聽說過有同校師姐加入教培行業之後,每周工作兩天,月工資能達到5萬元。他感到羨慕,主修新聞的他知道,對於和他一樣文科生來說,鮮少有人能在畢業時拿到這一薪酬。

北京師範大學發布的《2020年在線學習服務師(輔導老師)新職業群體調研報告》顯示,2020年,僅K12頭部十餘家在線教育機構輔導老師的數量已接近10萬。野蠻生長的教培行業,被眾多應屆畢業生納入就業去向考慮範圍。

人才的湧入,意味著行業里生出了激烈的就業競爭。面試時,方宇發現同組的競爭對手有約半數畢業於牛津、劍橋、哥倫比亞等國際名校。許多清北畢業生也加入競聘,他們的學校成為他們通過簡歷篩選的有利條件,一部分北師大與北外的畢業生也能憑藉語言學科的優勢通過初篩。在這種情況下,競聘者誰也不能保證單純的高學歷可以成為一勞永逸的敲門磚。

入職前,方宇參加了一場直播面試。一個業界很有名氣的語文老師直接告訴方宇:「我覺得你特別有潛力,非常適合我們這個行業。」方宇反思,這句話像一朵小學老師發給孩子的小紅花,讓他無限愉悅。他羨慕業內一位叫馬一鳴的明星教師,在這位老師的微博上,總有粉絲學員給他刷評論、點讚,俗稱「應援」。當時,他生出了有關從事這個職業的具體理想:成為學生心中的「網紅」,享受那種即時的成就感。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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