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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暁康:滅絕文明的超越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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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一個漢人將藏傳佛教文明的毀滅,比擬與印加文明之毀,要有觀念的超越,可惜他付出生命代價;痴迷西藏文明的漢人,都有點瘋狂。我看西藏,只看兩點:文明和環保,這兩點也來自達賴喇嘛尊者,請參見《生態源、冰川與滅絕》http://beijingspring.com/c7/xw/zgbd/20110813104122.htm

在漢藏兩個文明的這場對決中,最慘烈的是搭上了生態系統,漢人要毀掉「地球第三極」,也在毀掉中華民族自身的生態源頭,這個民族因為政治制度的失敗,而毀人自毀,至今看不到救贖之道。此文寫於十年前,原標題《神諭》。】

一九五九年達賴喇嘛從西藏出走印度,是不斷被重構的一個傳奇。最近又出版了一部漢人寫的新書,李江琳著《1959:拉薩》。從書中,我讀到一個我很感興趣的細節:

"……每當需要作出重大決策時,達賴喇嘛或者噶廈政府就會通過乃穹神諭來尋求護法神的指點。過了一陣,洛桑晉美穿著降神法衣,在助手的扶持下,踉踉蹌蹌走出供他降神後休息的小房間。他身穿色彩斑斕的錦緞法衣,足蹬藏靴,胸前綴一面亮閃閃的圓型護心鏡,背後斜插四枝三角旗,頭戴裝飾羽毛、骷髏和鈴鐺的高冠。這套法衣從裡到外足足有八層,頭上的高冠重達30磅,全身裝束重達70磅。這套裝束使神諭舉步維艱,只能在助手的攙扶下蹣跚而行。

"鼓號響起,僧侶開始誦經。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洛桑晉美漸漸進入迷狂狀態。他甩開助手,踉蹌幾步,隨即拔出寶劍,用尊貴的步伐緩緩起舞。他的身體開始膨脹,面容扭曲,眼睛凸出,呼吸急促,全身的重量彷佛全然消失。陡然間,他發出一聲高喊。那聲高喊不僅改變了在場所有人的命運,也改變了西藏的歷史。

"'快走!快走!今晚就走!'神志迷狂的神諭抓起紙筆,清楚地畫出一張路線圖。助手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解開繩結,取下碩大的高冠,護法神脫體而去,洛桑晉美頹然倒地。"

其實這個畫面,早在1997年便被好萊塢擺上銀幕,98年底我有一則日記寫道:"昨天又去租錄象帶,有一部'Kundun'一直想看,這個藏文是甚麼意思,看完也沒明白,是活佛,還是靈童?影片反映西藏喇嘛教應對世界變局的那種原始態度和無奈,真是一種荒誕,達賴凡事決策,都要讓一個巫師一類的人,穿上戲裝,狂舞進入幻覺,然後吐出扶乩式的忠告,很象中國道士那一套,靠這一套應對中共,自然一敗塗地,雖然這是一個很獨特的宗教社會,但應對所謂'現代化',外辱威逼,其愚昧真比滿清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達賴喇嘛流亡出來以後,出落成一個國際級的大政治家,爭取國際社會同情滅絕的西藏文明,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弱小民族都做得成功。"

五〇年窺異象,識破"紅光"

即使二十一世紀了,文明依舊可以滅絕,一如氣候變遷滅絕物種。曾經"亡國滅種"的華夏漢人,僥倖存活之後,轉身就去滅絕比它更弱小的文明(亦可拿來給李澤厚著名的"救亡壓倒啟蒙"再添一個註腳)。當年曾來"瓜分"中國的西方基督教文明,如今一則反省他們曾滅絕美洲印第安文明,另則又不免還得跟伊斯蘭文明你死我活。在這樣一副文明"浮世繪"下,藏傳佛教在世界屋脊已殘破凋零,卻在全球各地生氣盎然,其中奧妙誰人能解?我唯有對自己十年前那極世俗的觀感,感到羞愧。

達賴喇嘛自己對神諭之事,多有著墨。他有一本自傳《流亡中的自在》(中譯本台北聯經1990年初版,康鼎譯),文字活脫出他的睿智詼諧,其中有一章《神通與神秘》,專寫藏傳佛教的秘法。達賴喇嘛有一位護法,叫金剛扎滇,五世達賴喇嘛為他在拉薩城外建乃穹寺(Nechung,又作涅沖),使之可以藉此降神,來做西藏國師。達賴喇嘛寫道:"幾百年來到現在,在新年慶典期間向乃穹請教國政,已經成了達賴喇嘛和政府的傳統了。如果有特別的疑難也可以召請他。我自己每一年都要諮詢他好幾次。二十世紀的西方讀者可能認為這種事情太離譜了。即使大部分自認為是'前進'的西藏人,對我繼續使用這種古代搜集情報的方法也存疑慮。但是我會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當我回顧以往許多次詢問神諭的經驗,事實證明每一次他告訴我的話都是正確的。"

他在第二章里回憶,尚未即位前,每年二、三月份,"是我一年一度與國師乃穹公開會面的時候……這是給我和政府通過靈媒,針對來年事宜,諮詢西藏守護神扎滇金剛的機會。"緊接著,1950年夏八萬中國軍隊進軍西藏,兵臨城下之際,西藏政府對年僅十五歲的達賴喇嘛是否即位,發生分歧,於是"付諸神諭……靈媒頂著他那巨大的、儀式用的頭飾,蹣跚搖擺地踱到我座前,獻上一條白絲哈達,放在我膝上……。"扎滇金剛明示,攝政下台,達賴喇嘛即位。他寫道,那時就很感慨自己還是一個"無憂的年輕男子",必須去領導一個危難民族。

達賴喇嘛走筆至此,提到當時西藏發生了地震,特別書寫了一段關於"五〇年紅光異象"的文字:

"我們仰望天空,一陣接一陣的轟隆聲相繼而起……有些人甚至看到一道怪異的紅光,從爆破聲源方向的天空射出。它逐漸形成,幾乎全藏的人都看得到:東到幾乎四百英里遠的昌都,西南方三百英里外的薩迦。我聽說實際上發生在加爾各答……這不只是地震,而是個預兆……這些異象超乎科學,屬於某些真正神秘的領域。"

這是他的慧眼獨識,仿佛他在世界屋脊,俯瞰東亞,乃至整個歐亞大陸板塊,窺見其大部分地域將陷入殺人如麻的"赤禍",只不過以另一種象徵語言加以預言,那卻是六十年前中國大知識分子們悉數盲瞽者。

文明滅絕史

從"現代化"命題看西藏,是一個很有趣的視角。閉關鎖國、師夷長技等中國人的玩意兒,在他們仿佛都是經歷的,救亡無疑,啟蒙就未必了,他們必須堅守藏傳佛教,所有外面的模式、標準都無法衡度這個文明。其實十三世達賴喇嘛,已是一個相當熟悉世界的明白政治家,在強敵環視下也兩度流亡,並嘗試種種改革,皆功敗垂成,他臨終預言:西藏將遭到內部和外部的攻擊,家園、寺廟乃至達賴、班禪制度,將遭摧毀,湮沒無聞……。

湯因比在其《歷史研究》中,從文化輿圖勘定地球上(或他所謂的"生物圈"內)二十一種文明,其中有七個存活到今天,十四個已經滅絕,藏文明尚未計算在內,未知被他併入了"印度文明"(宗教)還是"中國文明"(地理)。其實湯因比早已說了"文明衝突",何時成了杭廷頓的發明?湯氏極言各類文明在空間上的接觸(征服、殖民、奴役、掠奪),背後都是所謂"高級宗教"在做驅力,西方基督教從中世紀晚期至二戰烽火寂滅,已睨視環球無對手,卻不料從俄羅斯冒出個"共產主義"來,定睛一看,它不過是披著馬克思外衣的俄國東正教。那麼,藏傳佛教所面對的那個中國霸權,是否儒教的變種、衰亡、甚至也披了外衣,抑或被華夏後裔自行將其也滅絕了的後果,則迄今沒有定論。

文明衝突唯有"優勝劣敗",是個老黃曆了,湯因比大談"自然法則",又駁斥斯賓格勒的"命運說",但是按照他的"挑戰與應對"範式,弱勢文明的滅絕,依舊是命里註定。《文明在空間的接觸》一章中,他逐一詮釋近代西歐與東歐、遠東、中東各文明的縱橫捭闔,卻對美洲本土文明寥寥幾筆帶過,定義為"應對困難局面不成功"。

印第安文明的悲劇根源,後來在生理學家賈德•戴蒙的研究和著述里有了最新解釋。他潑墨重彩地書寫1532年底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率領八萬大軍的印加帝國皇帝,居然被西班牙入侵者皮薩羅所生擒,這個無賴手下只有一百多個烏合之眾,人力懸殊是五百倍以上,然後他問了一個問題:"為何印加皇帝不能捕獲西班牙國王?"給出的答案,近因包括槍炮、武器和馬匹的軍事科技、來自歐亞大陸的傳染病、歐洲海軍技術、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和文字等等,遠因則是所謂"自行發展糧食生產業"(food production arose independently)的領先群倫、所向披靡。這套理論,不過是把西洋"堅船利炮"說——曾令大清一敗塗地,又往前倒溯了的三百年而已,1860年僧格林沁的兩萬五千蒙古騎兵,不是也在京郊八里橋呼嘯沖向英法聯軍,結果只有七人生還嗎?

那位可伶的印加皇帝後來被皮薩羅囚在一間小屋裡,作為人質向印第安人索取贖金,一捱黃金堆滿屋子,他就被殺掉了。戴蒙說,這個事件是"世界史的一扇窗,許多殖民者和土著的衝突,跟皮薩羅俘獲印加皇帝有異曲同工之妙",我便立刻想到班禪喇嘛,他不正是被北京"囚禁"了一輩子,而向西藏索取的贖金,豈是黃金可以比擬?戴蒙特意詮釋印加帝國的天真、無知、輕率中計,背後乃是文化作祟,如印第安文明未產生文字、新大陸的隔絕使信息閉塞、從未面對入侵者而無從生出戒備心等等,這跟達賴、班禪兩個青年喇嘛去北京拜見毛澤東,以及西藏輕易就簽署了"十七條",不是有些相近嗎?我注意到,直到達賴喇嘛寫自傳的時候,毛澤東在他筆下還有這樣的氣魄:"如果他想把頭從左邊轉向右邊,需要花好幾秒鐘,這使得他看起來威嚴而有自信。"

無疑西藏到近代,也是一個衰落文明,但更不幸的是,鄰邦中國恰在二十世紀後半葉崛起,且由一個梟雄掌控,那個自詡"秦皇漢武"的毛澤東,狂言死掉三億漢人也無所謂,而他又視征服西藏為一大事功,藏傳佛教豈非在劫難逃?藏人低估共產黨征服的決心和現代化的軍事力量,也與印第安人不相上下,更惶論他們還是一個不殺生的民族?在漢人的殖民統治下,藏人是無所謂"藏奸"的,能妥協就妥協,那些活佛、世俗首領,如班禪喇嘛、阿沛•阿旺晉美,可說都是投誠中共,但中共從來沒能從精神上征服過他們。有時我會拿西藏跟越南相比——可以把越南炸到石器時代去的美國,無法戰勝不惜以十換一的越共,美國士兵的道德最後崩潰了。可是共產黨沒有道德——讀林照真的《喇嘛殺人》(台北聯合文學出版),可知解放軍的鎮壓和屠殺行徑,必須具有某種不把藏人當人的野蠻才行。這是一種怎樣的張力?

雲遊四海的和尚

雖然達賴喇嘛當年非走不可,但他不可能預見日後的情勢,他特別聲明"我可沒有天通眼"(《流亡的自在》257頁)。他只是聽從了神諭。

歷史上還有一種"讓路說",即"毛澤東寬大為懷,給達賴喇嘛讓了一條路,任他借道山南逃亡印度,否則他插翅難逃"。許家屯回憶,一九五九年毛澤東發電報給西藏工委和張國華,指示部隊主動讓出一條路,讓達賴喇嘛撤退到印度去,"毛澤東這個考慮,是因為達賴在西藏人心中是個活佛,活抓固然不好處理,擊斃更不妥。這是毛澤東的考慮過人之處"。(見李江琳《1959: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台北聯經出版公司)此處真假且不論,老毛"放生"達賴,也可解釋為一種權宜之計,他很知道一個信仰民族的難以征服,逼走達賴,乃是摧毀喇嘛教的一計狠招,至少在老毛這種大流氓看來是可行的,然而他豈止是沒有"天通眼",根本是政治上的極端短視,看不到達賴喇嘛日後傲遊世界,使西藏問題"國際化"的後果,這便應了那句老話"人算不如天算",此乃"神諭"之謂也。

無數僧人跟隨達賴喇嘛離開高原,來到喜馬拉雅山南麓。他把築路營里幹活的僧侶們都找回來,住進喇嘛修道所營房,誦經、辯經,用石墨寫經卷;在印度南方重建甘丹、哲蚌、沙拉三大寺,藏墮胎亡社區已有二百餘座寺院。(見朱瑞《十四世達賴喇嘛對西藏文化和人類的貢獻》)這些史實證明,藏傳佛教跟隨達賴喇嘛流亡海外,才得以絕處逢生。留在西藏則是任人宰割,史實也是確鑿的,班禪喇嘛的《七萬言書》中有一句"掀起了消滅佛像、佛經、佛塔等的滔天浪潮",對此可說罄竹難書。(見降邊嘉措《悲劇英雄班禪喇嘛》,香港開放出版社,1999年初版)

從閉塞的世界屋脊,躍入五洲四洋,那年達賴喇嘛不過二十六歲。1973年他首度游訪西歐北歐十一國,併到梵蒂岡拜訪教宗;1987年9月他在美國國會山莊發表《五點和平計劃》、1988年6月又在法國發表"斯特拉斯堡演說";1989年北京血腥鎮壓學生運動不久,挪威將諾貝爾和平獎授予他——這麼一個簡單的排列,就顯示出在漢藏兩側,一邊是暴力和墮落,另一邊則是達賴喇嘛和平善意與國際聲望的攀升。神諭指引了他一條路,但修成正果還要靠他自己。他實在有太好的修煉。

他哪裡只是一個宗教領袖?他是當代一大哲人。這個世界剛剛爬出冷戰泥淖,就一頭撞上"文明終結",誤人子弟的思想巨匠銷聲匿跡,這當口,從雪域翩然而至一個和尚,用一口破英語說出來的哲理,令人怦然心動,仿佛天外來音。即便是為拯救他苦難的西藏子民,他也需要從佛家講出一套"宇宙責任心"來,沒有博愛、諒解、普世的慈悲,乃至對大自然和動物的憐憫,不止藏人、西藏高原、藏傳佛教要滅絕,這個世界和其他文明也會一一滅絕的。

五九年到八九年不過三十年,達賴喇嘛在西方成為具有"奇里斯瑪"特徵(charisma)的世界精神領袖,那些巧言令色的政客、演藝界巨星、商業巨子等等都誠服於他的魅力之下。曹長青描繪過一幅紐約中央公園的畫面:"把大草坪覆蓋得如同一副潑墨畫的四萬人群,一下子站起,那春筍般投向春天的目光,齊刷刷地疑聚在高台上那位身著紅色袈裟、謙恭地、合手致佛教禮的喇嘛身上。'達賴喇嘛在美國受歡迎的程度達到了歷史頂峰,'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大報之一《紐約時報》這樣評價。'他簡直成了好萊塢巨星,'另一家大報《華盛頓時報》感嘆。此刻,美國三大電視台的錄影機和幾十部攝影記者的鏡頭,把大草坪的盛況定格、顯影到整個世界。據統計,在曼哈頓中央公園有如此規模聽眾的演講,只有羅馬教宗可以相比……"。

達賴喇嘛說,"神諭"不是人,而是精靈,"他的性格非常孤獨、嚴峻,就像我們想像中的古代長者","我和乃穹之間的關係是指揮官與副官的關係。我從來不向他鞠躬禮拜。乃穹才要向達賴喇嘛俯首禮拜。乃穹非常喜歡我,他一向非常照顧我。"

2010年7月22日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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