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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曉明:「我與粑粑做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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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無法面對母親的眼淚,也正如張展的母親說的謝謝,在我,只是加深了羞恥感。我只能回應說:我們配不上張展的純正、剛烈,當然,更配不上母親的感謝。我今天又看到將近四十年前的一起冤案,當事人被處決了,真兇出現。

昨天我轉發了張展哥哥的一些話,他說:「她那麼倔強,我覺得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他還轉發了一張張展的照片,攝於2007年,一張類似春遊的照片。張展,胖乎乎、笑盈盈的。

他說:「在即將到來的冷冬,如果她沒有堅持過去,我希望世界能記住她原來的樣子。」

今天我看到,有關張展媽媽三天前視頻會見的情形,這才明白,張展的哥哥為什麼說到最壞的可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張展胞兄就妹妹的處境發聲,也許他此前也有表達,我們看不到。

張展目前是什麼狀況?10月29日,母親按照獄方的指示去會見,當然只能是視頻:「今天視頻了,情況更差,要人扶著走路,說話頭都無力揚著,再不保外就醫,很危險!我出來哭了幾個小時,眼睛很模糊,心情很壞,頭疼的厲害,休息了,對不起,現在不想說什麼」。

張展的哥哥,寫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訣別。

我們每一個人,如今還好好地生活著的、吃過飽飯的、與親人自由會見和交談的人,仿佛疫情已經過去的人,是不是寧願沒有張展的存在呢?

想起奧斯維辛倖存者、義大利作家普里阿莫·萊維的話,他說,我們,倖存者們,不是真正的證人。「我們倖存者是數量稀少且超越常態的少數群體:憑藉著支吾搪塞,或能力,或運氣,我們沒有到達集中營的底層。」而那些達到底層的人,要麼無法回來,要麼失去了講述的勇氣和能力。

張展已經是一個拷問,她標記出了我們的處境:理性的失效,生存依賴於道德的模糊含混,平靜來自漠視和無動於衷。這種靈與肉的分裂狀態,如果你不能改變,只有接受。

我們無法面對母親的眼淚,也正如張展的母親說的謝謝,在我,只是加深了羞恥感。我只能回應說:我們配不上張展的純正、剛烈,當然,更配不上母親的感謝。

張展,如果我能見到你,我也只會說,請你停止絕食。我和張展的母親是同輩人,我比她的母親還年長兩歲,母親的哀愁是無盡的,也是每一天的煎熬:「我現在的心情很亂,只想用什麼方法能讓她正常吃飯,能讓她活著出來」……

(兒時的張展,張展哥哥提供)

我看著這張哥哥發出的妹妹的童年照,我覺得這個小女孩像一個成年人,一個樸素的先知。她那樣嚴肅地發問,她的問題令我們羞愧。

或者你會說,我們有什麼可羞愧的?她的處境是她自己的選擇,又不是我們造成的。

這就可以有效地隔斷和一個受難者的關係了,這樣仿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其實也就是被迫的麻木和無能為力而已。

所以,張展的堅持也就更其令人望塵莫及。我相信,她之所以到走路需要人扶,見了至愛的母親也沒有力氣揚頭,是因為她為了自己的堅持已經耗盡了精力。她堅持什麼?三個字吧:我無罪。

我們知道張展無罪,但是我們對她的處境無能為力。我今天又看到將近四十年前的一起冤案,當事人被處決了,真兇出現。

這兩件事有聯繫嗎?有。那就是一條:要不要講道理。如果講道理,當年不可能因為血型相同就定案。

我不知道,張展已經離我們有多遠了。無數的人們都選擇了妥協,聰明的或者不聰明的,她這樣一個人,就是不。一個人對千百萬人,這是一種稀缺的精神品質,我們也眼睜睜地,看著這種金貴的品質陷入絕境。

那小女孩童稚年代瞎編的歌謠,不也像是一個隱喻:

我掉進了粑粑窩,

我與粑粑做鬥爭,

差點沒犧牲……

怎麼說呢?張展,在粑粑窩裡你要活下來。你還有做鬥爭的機會,你已經犧牲了太多!祈禱神的眷顧,願你存活下來,像一粒種子。

願大家都來讀讀張展哥哥的話,如下。

妹妹張展6、7歲的時候,站在家裡的床上給我們跳舞。30年前的照片了,泛黃了很多。那個時候,她總是笑眯眯,與世無爭,全家人的小棉襖。不知什麼時候,她的稜角愈來愈多了。她的想法愈發堅韌起來。我沒有見過任何人比她更純淨,也沒有見過堅定有甚於她的。

照片有些地方看起來有點髒,其實是照片泛黃了。我母親太愛乾淨整齊了,家裡收拾的比五星級酒店還乾淨整潔。張展是不拘小節的,對於物質可以說無欲無求。

張展小時候,特別乖巧可愛,臉圓圓的,經常把幼兒園和學校里學學到的兒歌和舞蹈,在家門口的路邊表演給我們看。有一個瞎編的順口溜我至今還記得幾句:……我學會了開汽車…上坡、下坡……我掉進了粑粑窩,我與粑粑做鬥爭,差點沒犧牲…。那時候她大概6-7歲吧。

我的妹妹張展小時候,屬於乖乖女類型,甚至有些木訥,內心非常柔軟。我小時候生病了,父母買了水果放在我旁邊,她悄悄爬到我的耳朵邊問我,哥哥,我可以吃你的水果嗎?媽媽說,哥哥病了,這是給哥哥買的。我說你吃吧,我也吃不下的。她才拿起來吃。父母和我們都笑了。她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一直在勸她保重自我。她似乎不會。我母親前天看完她回來,哭了很久,面容枯槁、滿眼悲傷。因為張展看起來已經病入膏肓,身形完全走樣。她心裡似乎只有上帝和她認定的公理,其他全然不顧。我可憐我的父母,65歲了還要遭此劫難。

我們家裡人還是太敏感了,感情太豐富了。寫著寫著我也淚流滿面了。這個世界有太多不公平、不如意。張展最不應遭如此的痛苦和不幸。我當初或許不該召喚她來上海吧,那個時候心懷希望,多麼理想主義。她本科保險、研究生金融、通過了司法考試、通過了CPA考試,和我合作發表了兩篇論文……何以至此?

今天給張展寄信,包括一封署名明磊姊妹的《主內家書》。我不是基督教徒。感謝一切對張展存有善意和祝福的朋友。

張展:上海市松江區泗涇鎮張涇路1601號上海女子監獄-松江泗涇601-410信箱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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