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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胡適的老師、錢鍾書的岳父 近代中國舉足輕重的人物

—胡適之師,楊絳之父:說不完的楊蔭杭

作者:

1927年,攝於蘇州廟堂巷老宅的一張楊家全家福。前排右二為楊蔭杭。

楊蔭杭(1878-1945)不僅是楊絳的父親,還是胡適的老師。

作為19世紀出生的「70後」,他經歷了清末民初那樣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為中國的獨立自由和民主法製做出了獨特的貢獻,是一個值得紀念的人物,

一、通才博識

最初看到楊蔭杭這個名字,是在20年多年前的《讀書》雜誌上。1994年,李慎之先生為該雜誌寫了一篇介紹楊先生的文章,標題是「通才博識,鐵骨冰心」。通過這篇文章,我才知道這就是楊絳的父親、錢鍾書的岳父。當時人們對錢先生的學問欽佩有加,沒想到他還有這樣一位毫不遜色的長輩。因此李慎之在文章中說:「補塘先生(引者按:楊蔭杭字補塘,筆名老圃)之博學多聞,往往使我撟舌不能下。無論什麼材料,都是信手拈來皆成妙諦。尤其難得的是,它們並不是專門著作,而是排日作文,觸事生感,隨寫隨刊的東西。然而文章詩詞,中外故實都準確得像從電腦資訊庫中調出來的一樣,無怪乎楊絳先生要對我說:『我爺讀的書都是嚼爛了吃到肚皮里的。』博雅如錢鍾書先生也深信凡老丈人之所引舉『決不會記錯』。」(《讀書》1994年第8期)

需要說明的是,在一些地區的方言中,爺就是父親,爺娘就是爹娘,比如《木蘭辭》中「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和「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都是這個意思。所以楊絳所謂「我爺」,就是她的父親楊蔭杭先生。

讀了李先生的文章以後,我馬上去書店買了一本《老圃遺文輯》。這本書收集了上世紀20年代楊蔭杭在《申報》副刊「自由談」上發表的數百篇文章。這些文章都很短,但內容卻涉及到中外歷史、地方文化、社會不公、官場腐敗等許多方面的問題。閱讀中我發現楊蔭杭有三個特點:一是滿腹經綸,博聞強記;二是不寫高頭講章,只寫簡短評論;三是繼承了中國文人關心政治的歷史傳統。受其影響,我也寫了《一點猜測》和《老圃說唾》等短文。隨後,這本書及其作者便漸漸淡出了我的記憶。

二、早年求學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又想起了《老圃遺文輯》。該書後面附有楊絳的長文《回憶我的父親》。其中說楊蔭杭的祖父在杭州作過「很小的小官」,楊小時候頗受祖父寵愛,記憶最深的是祖父一邊給他剝瓜子,一邊教他背古詩的情景。楊絳還說:「我的祖父也在浙江做過一個小地方的小官」,所以兩代人都是只有住宅沒有田產的窮書生、窮小官(《老圃遺文輯》第934頁,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1版)。

1895年,17歲的楊蔭杭考入天津中西學堂。該學堂由盛宣懷在1895年創辦,第二年改名為北洋大學堂,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官辦大學。辛亥革命以後改名為國立北洋大學,1949年以後又改名為天津大學,成為一所專門培養國防工業人才的學校。1964年我高中畢業時,曾把這所學校當作第一志願,沒想到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在考試之前就已經被打入另冊。因此所謂考試,也就是走走過場而已。更有意思的是,到了2008年4月,該校校長曾邀請我和謝泳、丁東、傅國涌四人前去研究其校史,但是當我正準備前往天津的時候,校方又突然變卦,我估計這可能與有關部門打了招呼有關。

話說回來,當年楊蔭杭之所以選擇這個學堂,是因為它不僅對學生一律免費,還在教員配備、教學計劃、講授內容和教科書選擇、實驗室器材等方面都採用美國模式,故有「東方康奈爾」之譽。另外,它還分為頭等學堂和二等學堂兩部分。頭等學堂相當於本科,設工程、電學、礦務、機器、律例等五個專業;二等學堂不分專業,相當於預科,畢業後可以直接升入頭等學堂。

1897年,該學堂因伙食問題爆發學潮,校方對此採取強硬態度,決定將帶頭鬧事者一律開除。據楊絳說,當時他的父親並未參與其事,但是在學校當局追查時,他因為看不慣那些事前慷慨激昂、事後畏葸不前的人,便挺身而出主動承擔了責任。結果他被開除學籍,離開了這所條件優越的學校(第934頁)

隨後,他又考入剛剛在上海成立的南洋公學(交通大學的前身)。該校也是由盛宣懷創辦,聘請張煥綸與福開森分別擔任中、西文總教習。它原計劃分為外院、中院、上院和師範院四個部分,前三院相當於小學、中學和大學,但由於缺乏師資,只好先在師範院招了一個班的學生。有人對這個班評價很高,說它開創了中國現代師範教育的先河,是一所值得紀念的學校。

三、留學日本

1898年,楊蔭杭被南洋公學保送到日本,入早稻田大學深造。隨後兩年,國內發生了戊戌變法和義和團運動。遠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為了「聯絡感情、激勵志氣」,成立了一個宗旨不太明確的團體——「勵志會」。馮自由在《革命逸史》中說:「勵志會為庚子(1900年)東京留學界所組織。其時各省學生東渡留學者不過百數十人,尚無何種結合,此會實為留學界創設團體之先河。有會章五條,不外以聯絡情感策勵志節為宗旨,對於國家別無政見。惟是時革命思潮已風起雲湧,會員中主張光復主義者大不乏人。激烈派如戢元丞,沈雲翔等均任會中幹事,故亦不啻一革命宣傳機關。」(《革命逸史》初輯第99頁,中華書局1987年1月第1版)

1901年陽曆1月1日,勵志會在上野精養軒召開新年慶祝會,蒞會者有戢元丞、張瑛緒、錢承志、富士英、曹汝霖、王寵惠、張繼、章宗祥、雷奮和日本進步黨領袖犬養毅等30餘人。這些人之所以拋棄皇帝的年號並舉行新年慶祝活動,表明了他們與清廷勢不兩立的革命傾向。

馮自由還說,早在1900年,楊蔭杭與楊廷棟、雷奮等人就創辦了《譯書彙編》。該報以「編譯歐、美法政名著為宗旨,如盧騷之民約論,孟德斯鳩之萬法精理,約翰穆勒之自由原論,斯賓塞之代議政體,皆逐期登載。譯筆流麗典雅,風行一時。時人咸推為留學界雜誌之元祖。自後各省學生次第倡辦月刊,吾國青年思想之進步,收效之巨,不得不謂《譯書彙編》實為之倡也。」(同上)後來,曹汝霖在其回憶錄中也提到了這份雜誌(《曹汝霖一生之回憶》第21頁,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第1版)。

有趣的是,楊蔭杭在日本還遇上兩件趣事:一是日本舍監偷吃中國留學生的皮蛋,被大家發現;二是日本下女把留學生帶去的牙粉當作化妝品,塗抹在臉上。後來楊蔭杭給楊絳講這些趣聞軼事時,還使用了章回小說的標題:「偷皮蛋舍監嘗異味,搽牙粉丑婢賣風流」(《老圃遺文輯》第936頁)。這件事馮自由也有記錄,標題是《日教員竊皮蛋之笑話》(《革命逸史》初集,第131頁)。這兩件事告訴我們,當時的中國雖然在船堅炮利方面不如日本,但是留學生的生活水平好像還是略高一籌的。

四、東瀛歸來

1902年,楊蔭杭尚未畢業就返回中國。對於這件事,楊絳在《回憶我的父親》中是這樣說的:「我父親一九零二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當時稱『東京專門學校』)本科卒業,回國後和雷奮、楊廷棟同被派往譯書館譯書。最近我有一位朋友在北京圖書館找到一本我父親編譯的《名學教科書》(1903年再版),想是那個時期編譯的。孫寶恂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903年)日記里曾提到這部書:觀《名學》,無錫楊蔭杭述。余初不解東文哲學書中『內容』、『外延』之理,今始知之。」(《老圃遺文輯》第938頁)

該文被收入《老圃遺文輯》之後,在這段話後來有兩條注釋,可能都有訛誤。

其一,對於「派往譯書館譯書」的注釋是:「見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交通大學校史資料選編》(一)七二頁。譯學館前身是『北京同文館』。庚子後,京館改稱譯書館。」

「譯學館」是個冷僻的名詞,為此我查了上海辭書出版1982年出版的《中國近代史詞典》,看到了對它的解釋:「清末培養翻譯人才的學校。1902年初(光緒二十七年底)同文館併入京師大學堂後,於北京北河沿置房改設,名譯學館。……」該詞條與上述注釋和介紹基本一致,只是沒有「庚子後,京館改稱譯書館」等字樣。

另據楊絳說:「勵志會裡有激烈派和穩健派之分,激烈派鄙視穩健派,兩派『勢如水火』。我父親屬於激烈派」(《老圃遺文輯》第937頁)。所以我以為楊蔭杭等人留日歸來後,是不會選擇北京同文館的,他們不可能主動向清朝政府投懷送抱。

為了弄清楚楊蔭杭留日歸來後的去向,我上網進行搜索,看到寧波大學吳小鷗女士在《中國現代教科書之父張元濟》一文中給出了答案。她說:早在1899年3月,張元濟經李鴻章介紹擔任了南洋公學譯書院主事,開始編譯出版各種新式教科書。其中包括《格致讀本》、《萬國通商史》、《英國文明史》等著述。1902年夏天,南洋公學留日學生雷奮、楊蔭杭、楊廷棟從日本留學回來,被派往譯書院任職,後來,楊蔭杭編譯《名學教科書》,楊廷棟有《法律學教科書》、《法制理科教科書》和《政治學》問世,雷奮編著了《國家學講義》和《地方自治講義》。這些著述在當時都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參見《中華讀書報》2013年12月4日第14版)。

楊蔭杭等人是由南洋公學派往日本留學的。後來母校急需翻譯人才,他們尚未畢業就提前回國,顯然是為了解決母校的燃眉之急。上海南洋公學「譯書院」與北京「譯書館」雖然只差一字,卻相去甚遠,所以我猜測楊絳先生所謂北京「譯書館」云云,很可能是上海「譯書院」之誤。

順便解釋一下,所謂「名學」是邏輯學早年的稱謂。楊蔭杭等人編譯的這些社會政治讀物,雖然是南洋公學的教材,但是卻為整個社會提供了難得的思想資源,產生了洛陽紙貴的效應。後來張元濟在商務印書館非常重視教科書的出版,顯然與他主持譯書院的經歷有關。

然而好景不長,到了1903年,譯書院因經費問題而停辦,於是楊蔭杭離開上海返回無錫。

五、執教澄衷

據楊絳說:「我父親回到家鄉,與留日學生蔡文森、顧樹屏創辦了『理化研究會』提倡研究理化並學習英語。我母親形容父親開夜車學理化,用功得背上生了一個『搭手疽』吃了多少『六神丸』。」從這裡,可以看出其科學救國的熱忱。這種熱忱產生了正反兩方面的效應:一是其中的一個成員學會了製造毒品,並且因此而發了大財;二是楊蔭杭的妹妹楊蔭榆因為受其影響,去日本留學時選擇了東京女子高等師範的理化專業。

楊還說:不久她的父親又到了上海,「在《時事新報》館任編輯,也在上海《蘇報》任編輯及撰稿工作並在澄衷學校、務本女校、中國公學教課。」

查《中國近代史詞典》有關詞條,可以發現這說法也有問題:《時事新報》的前身是1907年創辦的《時事報》,到1911年才改名為《時事新報》,而1906年楊蔭杭已經赴美國留學了。另外在中國近代史上,曾經有過兩個《時報》:一個是1886年在天津創辦的《時報》,由著名傳教士李提摩太擔任主筆;另一個是1904年在上海創辦的《時報》,由康有為的弟子狄楚青擔任主筆。楊蔭杭離開南洋公學譯書院以後,他的同學雷奮和楊廷棟都在後一個《時報》館擔任過編輯,所以我懷疑楊絳先生所謂《時事新報》,很可能是《時報》之誤。

前幾年澄衷學堂的教材在讀書界引起轟動,但是人們對該校的其他情況似乎興趣不大。據我所知,澄衷學堂是寧波籍企業家葉澄衷在1900年創辦的,胡適少年時代在上海求學,曾經就讀於這所學校。所以他在《四十自述》中說:「澄衷的教員之中,我受楊千里先生(天驥)的影響最大。我在東三齋時,他是西二齋的國文教員,人都說他思想很新。我去看他,他很鼓勵我,在我的作文本上寫上『言論自由』四個字。」(《胡適全集》第18卷第57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版)楊天驥與楊蔭杭不僅是近親,而且二人都在澄衷學堂當過教員,所以楊絳說:「抗戰勝利後,我在上海,陳衡哲先生請我喝茶,曾見過胡適。他用半上海話對我說:『我認識你的姑母,認識你的叔叔,你老娘家(蘇滬土語『尊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先生』。據說他那時在中國公學讀書。錢鍾書對我說,胡適決不肯亂認老師,他也不會記錯。」(《老圃遺文輯》第939頁)

陳衡哲與她的丈夫任鴻雋都是胡適的摯友。1928年,胡適、徐志摩、葉公超等人在上海創辦《新月》雜誌以後,錢鍾書和楊絳都是該雜誌的作者。錢署名「中書君」,寫的是書評;楊署名「楊季康」,發表的是譯文。據說當時楊絳和錢鍾書正在熱戀之中,有一次錢領她去看望自己的老師葉公超先生。葉知道她是學英文的,便讓她翻譯了F.S.Marvin所寫的《共產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嗎》一文,發表在1933年6月1日出版的《新月》第4卷第7期上。從此以後,楊絳便走上了翻譯之路。

六、遠赴美國

1906年,就在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國內各種勢力異常活躍的時候,楊蔭杭遠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法律專業,開始對西方民主法製作系統研究。對於父親這一選擇,楊絳有如下評論:父親出國以後,「他原先的『激烈』,漸漸冷靜下來。北伐勝利後,我經常聽到父親對母親挖苦當時自稱的『廉潔政府』。我在高中讀書的時候,1927或1928年,我記得父親曾和我談過『革命派』和『立憲派』的得失,他講得很仔細,可是我不大懂,聽完都忘了,只覺得父親傾向於改良。」(《老圃遺文輯》第940頁)

1910年楊蔭杭學成回國。他的碩士論文是《日本商法》,被收入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叢書第一輯。楊絳從來沒聽父親提起過自己的學位和論文,倒是錢鍾書是個有心人。有一次他在岳父書櫥的最高層看到一本紅皮書,經過詢問,才知道這就是老岳父的碩士論文。那個時代的人對學位論文是不當回事的,他們認為如果只有學歷沒有能力,只能是一人兩腳書櫥。回國時,楊蔭杭還路過歐洲遊歷一番,這也是那個時代的一種風尚。

回國以後,楊蔭杭經末代狀元張謇推薦,在北京法政學堂任教。肅親王善耆聽說他精通東西方法律,便請他利用晚上的時間為自己講課。善耆是清朝末年銳意改革的一位皇室成員。義和團動亂以後,他引進了警察制度,修整了王府井一帶的路面和大大小小的店鋪,還建成了東安市場和文明戲院,為北京成為首善之區做出不小的貢獻。此外,他還因為同情革命,主動釋放了刺殺載灃的汪精衛

據楊絳說:「辛亥革命前夕,我父親辭職回南,肅親王臨別和他拉著手說:『祝你們成功。』拉手祝賀,只表示他有禮貌,而『你們』兩字卻很有意思,明白點出東家和西席之間的不同立場。『祝你們成功』這句話是我父親著重和我講的」(《老圃遺文輯》第941頁)。由此可見,當時的大清王朝已經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

七、同窗好友

楊蔭杭經張謇推薦任教,可能與老同學雷奮有關。雷奮是上海松江人,留日回國以後,他先在上海《時報》編輯,主編《本埠新聞》,並在城東女學、務本女塾等校任教。後來擔任江蘇省咨議局議員,資政院民選議員,積極從事立憲活動。在此期間,雷奮經常在「憲政期成會」和資政院演講,對形勢條分縷析,聽者無不動容。此外他還主編《法政雜誌》,推動立憲運動。辛亥革命前夕,雷奮受聘為張謇的高級顧問,清廷電令張謇北上議政,張猶豫未決,雷奮曾經勸他成行。民國成立以後,據說許多法律規章是由雷奮起草的。袁世凱稱帝之前,雷奮退出政壇返回家鄉。後來他被任命為財政部參事、湖北高等檢察廳廳長,都因病未能赴任。1919年。他在家中去世,享年48歲。

楊蔭杭的另一個同學楊廷棟(字翼之)留日歸來後也在《時報》當過編輯,據說與陳冷、包天笑等人以精闢的時評和精彩的文字蜚聲一時。2015年,在北京保利春季拍賣會上,有章士釗撰寫的《楊翼之秋夜草疏圖卷書後》,九張信箋拍了172500元。章士釗說:據楊廷棟回憶,《秋夜草疏圖卷》是1911年由張謇、楊廷棟、雷奮三人為江蘇巡撫程德全起草的一份奏疏,其中有解除皇親內閣、下詔罪己、提前宣布憲法等內容。由於該奏疏已經超越君臣規範,所以被視為江蘇響應辛亥革命率先獨立的先聲。章士釗還說,1945年他與楊廷棟在重慶見面時,發現對方「英氣猶照眉宇而矜躁盡矣!」

《秋夜草疏圖卷》由楊廷棟集成,在上面題詩作跋者有張謇、應德閎、沈信卿、梁啓超、張一麐、陳陶遺、孫慕韓、伍輝裕、單束笙、夏敬觀、陳葆初、徐果人、葉恭綽、劉厚生、楊廷棟等人。卷末附有劉垣撰寫的《楊君翼之家傳》,還有吳大征的後人、著名書畫家吳湖帆的配畫。後來,該圖卷由楊廷棟的繼室徐夫人收藏,1970年徐夫人請薛光前帶到台灣,捐贈給台灣歷史博物館。第二年,台灣江蘇文獻社影印出版了《秋夜草疏圖卷》,楊廷棟的兒子楊之游在影印本序言中說:「卷中所附當日名公巨卿之手筆以及書畫詩詞,尤具文采及藝術價值」。

後來,楊廷棟投入開發生產改善民生的事業。1922年,他與張一麐的弟弟張一鵬(字雲博)在無錫與常州之間創建利民紡織廠、震華製造電氣機械總廠和一系列近代企業,為當地的經濟社會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八、司法獨立

辛亥革命以後,楊蔭杭就任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兼司法籌備處處長。不久,北洋政府有「本省人不能擔任本省官職」的迴避制度,因而他被調任浙江省高等審判廳長。

楊蔭杭上任後,曾捕手一件惡霸殺人的案件。據說這個人仗著自己與督軍有裙帶關係,便橫行霸道,欺壓百姓,甚至把殺人不當回事。民國初年,各省的督軍、民政長和高等審判廳長,實行三權分治的制度。當時浙江的督軍是朱瑞,民政長是屈映光。屈曾為這個惡霸說情,但是堅持司法獨立的楊蔭杭還是以「殺人償命,不能寬宥」為由,將這個惡霸判處極刑。為此屈映光在晉見袁世凱的時候,以「此人頑固不靈,難與共事」為由,先告了一狀。據說幸虧袁世凱的秘書長張一麐也是江蘇無錫人,在他的干預下,袁世凱親筆批了「此是好人」四個字,然後把楊蔭杭調到北京。

不久,袁世凱稱帝失敗,黎元洪上台執政,楊蔭杭被任命為京師高等檢察廳廳長。1917年,有報紙披露許世英在擔任交通總長期間,任用親信擔任鐵路局長,並假借調查之名要求各路每月進貢一千元。另有報紙披露,許世英賣官鬻爵,濟南鐵路事務所所長、徐州車務段段長、浦口港務處處長等人皆因賄賂許世英而得到官位。此外,許世英還在對外交涉中有致使國家財政損失上百萬元的嫌疑。楊蔭杭得知這些消息後,便下令傳訊徐世英並把他羈押起來。

許世英字靜仁,安徽秋浦人,是近代中國政壇的著名人物。早在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後,他就因為護駕有功得到清政府重用。1907年東北設立行省後,他被任命為奉天高等審判廳廳長。1910年,他奉命赴華盛頓參加萬國司法制度及改良監獄會議,會後又考察了十餘個歐美國家的司法制度,被視為近代司法制度的專門人才。辛亥革命期間,他與山西巡撫張錫鑾聯名籲請清帝退位,擁護袁世凱上台。民國成立後,他先後在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政府擔任大理院院長、司法總長、內務總長、交通總長和國務總理等職。

按理說許世英也是司法界元老,楊蔭杭的前輩,但是楊卻不顧一切地傳訊了他。許世英被扣押後,許多人前來說情,致使楊蔭杭家「那一夜的電話沒有停」過(《老圃遺文輯》第945頁)。

對於這件事情,有人說楊蔭杭在擔任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時,就與許世英結怨,因此這一次純屬報復。也有人說楊蔭杭沒有掌握充分證據就下令抓人,不僅是魯莽之舉,還有濫用職權之嫌。

最後,許世英被宣告無罪並辭去了交通總長的職務;楊蔭杭也辭去高等檢察廳廳長,於1919年離開北京回了無錫。

為此楊絳在《回憶我的父親》中說:「第二天,父親就被停職了。父親對我講過:『停職審查』雖然還不如『褫奪查辦』嚴重,也是相當重的處分;因為停職就停薪。我家是靠薪水過日子的。我當時年幼,只記得家裡的馬車忽然沒有了,兩匹馬都沒有了。大馬夫、小馬夫也走了。想必是停薪的結果。」(《老圃遺文輯》第945頁)在《老圃遺文輯》中,附有當年刊登在《申報》上的《聲辯中之高檢長懲戒案》,其中有《司法部呈文》和《楊蔭杭抗辯書》等文件,這應該是進一步研究這一公案的原始材料。

2009年5月,我在台灣大學附近的舊香居書店淘到一本《人間世》月刊社印行的《許世英回憶錄》。據該刊發行人劉濟民說:《許世英回憶錄》是在胡適的敦促下,通過記者採訪的形式開始的。這本書「原擬分成上中下三集,上集為滿清時代,中集為民國初年,下集為國民政府時代,不幸《人間世》在五十年九月間,突遭意外,被政府強迫停止發行一年,至五十一年十月復刊,回憶錄仍繼續刊載至年底,嗣因有某要人勸阻靜老不要在《人間世》上繼續發表回憶錄,故不得已只有將滿清一部分,勉強予以結束,至堪惋惜!」(《許世英回憶錄》第2頁,《人間世》月刊社中華民國五十五年二月十日初版)

劉濟民還說:「因為靜老是我們安徽人的鄉長,他畢生為國家民族服務,清廉自守的精神與風範,實令我輩後生,非常的敬佩!這是我要求替他發表回憶錄的動機。」(同上,第1頁)通過採訪,他發現「靜老一生做大官,但不愛錢,所以他……身後很是蕭條,在他的故鄉——安徽省至德縣——並未治產,還是祖遺的幾間老屋,至於北平上海,亦無華廈別墅,美國銀行,更無存款。在近代史中凡是擔當大任的安徽人,還沒有發現到有貪污的劣跡。」(同上,第3頁)

劉濟民的話是否可信,還需要進一步研究;不過他的最後一句話,似乎有點武斷。

九、《申報》副刊

回到家鄉以後,楊蔭杭患了傷寒,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已經到了準備後事的階段。據楊絳說:「我父親在病中,經常得到好友陳光甫先生和楊廷棟(翼之)先生的資助。他們並不住在無錫,可是常來看望。父親病中見了他們便高興談笑,他們去後往往病又加重。我雖是孩子,經常聽到父母談到他們,也覺得對他們感激。近代史所調查的問題之一是問到楊廷棟的後人是誰。慚愧得很,我雖然常常聽到楊翼之的名字,卻從未見過面。更不知他的後人——我實在想見到他們,表達我的感激。」在這句話的後面有注釋說:「1992年我得到楊翼之先生外孫女的信,欣知遙寄的感激已經寄到。」(《老圃遺文輯》第950頁)

這裡所謂近代史所,顯然是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吧。另外,陳光甫是著名的銀行家。他1881年生於江蘇省鎮江,1909年獲美國賓州大學商學士學位。回國後於1915年創辦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並開設中國旅行社,是將現代經營管理制度引入金融界的先驅者。著名學者資中筠的父親資耀華先生,曾在該銀行擔任過高管。抗日戰爭爆發後,陳光甫與胡適臨危受命前往美國,與美國政府簽訂了「桐油貸款」協議,對抗戰做出了巨大貢獻。

1920年,楊蔭杭病癒之後再次到了上海,出任上海《申報》社副主編。《申報》是中國近代史上創辦最早、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一份報紙,也被視為新聞自由的典範。特別是該報副刊《自由談》自1911年問世以後,始終以文人論政為特點,在主張民主自由、抨擊社會時弊、揭露官場腐敗、推動社會進步等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當時楊蔭杭已經年過不惑,他能夠加盟這家報館並擔任要職,對他個人來說是一個重要的轉折。

在楊絳整理的《老圃遺文輯》中,收集了楊蔭杭在1920年到1925年間,在《申報》發表的600多篇文章。其中都是短小精悍的評論,當時叫「時評」和「常評」。這些評論涉及的範圍極其廣泛,這一點,從它們的標題中可以看出。比如僅僅在1920年,談論政局的有:《死灰之中靳內閣》、《今之時局》、《段家將》、《湘事與和議》、《張作霖與徐樹錚》、《政客與蒼蠅》、《巡閱使制度》、《護法之末路》、《保定會議》、《我之廢督觀》、《南軍閥與北軍閥》等;談論財經的有:《新銀行團與軍黨》、《新銀行團與內政》、《新銀行團與田賦》、《新銀行團與鐵路》、《政客與災民》、《所得稅》、《救貧策》、《碩鼠與哀鴻》等等;談論移風易俗的有:《娶妾之罪惡》、《中國人嗜賭之特性》、《禁菸之笑談》、《家庭改良之第一步》、《早婚與濫婚》、《再論依賴心》等等;普及社會常識的有《論宗教》、《我之快樂觀》、《鄉曲主義與大一統主義》、《內訌時代之常識》、《說時》、《釋法》、《對付罪魁之辦法》、《說犬性》等等;談論歷史借古諷今的有:《談史》、《惡言考》、《太平新義》、《虜獲品》、《今小學》等等。這些雜文隨筆不僅字字珠璣,篇篇錦繡,而且那信手拈來的史料功夫和發微探賾考證本領,實在令人嘆服。其中,他在《今小學》中對「黨」字和「民」字的分析(《老圃遺文輯》第91-93頁),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十、逸聞趣事

1923年,楊蔭杭因為不喜歡上海的複雜環境,便「遷居蘇州,專營律師事務。兼為報刊撰文。」(《老圃遺文輯》前言第8頁)當律師要有律師事務所,於是楊蔭杭買下了被當地人稱為「一文廳」的大宅院定居下來。

「一文廳」是明代高官徐如珂的宅第,當年徐因為得罪魏忠賢被趕回蘇州服毒自盡,後來當地民眾為紀念他,每家各捐一文修建此廳,故稱為「一文廳」。楊蔭杭買下以後,經過簡單修繕住了進去,然後請張謇書寫「安徐堂」三個大字,掛在正廳中。楊絳聽父親說:「那是張謇一生中末一次題的匾額。」(《老圃遺文輯》第942頁)楊蔭杭這樣做,既為宅第的故主留下痕跡,同時也表達了自己一種抱負。當時楊絳才十二三歲,正處在娉娉裊裊的豆蔻年華,因此安徐堂給她留下了美好的記憶。錢鍾書在抗日戰爭時期寫給楊絳的信中,附有「苦愛君家好蒼坊,無多歲月已滄桑,綠槐恰在朱欄外,想發濃蔭覆舊房」的詞句,說的就是這個地方。

楊絳在《回憶我的父親》中,介紹了楊蔭杭晚年的許多趣聞逸事。比如他把律師的工作,稱作是與別人「吵架」;他在法廳上為人辯護時,經常蹺起二郎腿;他午睡的時候,喜歡女兒陪在身邊玩耍;孩子要上大學,他完全尊重他們的喜好;楊絳從外地回來,他居然有心靈感應……

此外,楊蔭杭還愛好收藏古代錢幣。據說他在著名收藏家宣古愚的引薦下,曾經買到四盒古錢。這套錢幣上自周代刀幣,下至隋代五銖,極其珍貴。對於這件事,楊絳也有記憶。她說:「父親曾化一筆錢買一整套古錢,每一種都有配就的墊子和紅木或楠木盒子。一次父親病了,覺得天旋地轉,不能起床,就叫我把古錢一盒盒搬到床上玩弄,一面教我名稱。我卻愛用自己的外行名字如『鏟刀錢』『褲子錢』之類。我心不在焉,只想怎樣替掉些父親的心力。」(《老圃遺文輯》第965頁)楊絳讀了大學以後,楊蔭杭突患中風,居然在法廳辯護時說不出話來,從此他放棄了律師工作。後來他致力於《詩騷體韻》一書的寫作,大概是自己覺得不滿意吧,後來他把這本書毀掉了。這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抗日戰爭爆發後,楊夫人在逃難中去世。戰爭期間楊蔭杭流離失所,輾轉於蘇州和上海之間。由於在戰亂中倍受煎熬,他在抗戰勝利前夕去世,享年77歲。

對於父親的死,楊絳在回憶中寫下這樣的話:「我父親如果解放後還在人間,他會像『忙人』一樣,成為被『統』的『開明人士』呢,還是『腐朽的資產階級』呢?父親末一次離開上海的時候,曾對我賣弄他從商店的招牌上認識的俄文字母,並對我說:『阿季,你看吧,戰後的中國是俄文的世界。』我不知道他怎樣迎接戰後的新中國,料想他準會驕傲得意。不過,像我父親這樣的人,大概是會給紅衛兵打死的。」(《老圃遺文輯》第979頁)

這段話不僅讓我想起楊絳在《新月》上的那篇譯文,也看到了她對文革的反思和控訴。

2020-11-14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老智有話說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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