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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往事:教師不拿工資拿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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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頭上有一份舊檔案資料,是1969年6月江蘇省江寧縣銅井公社洪幕大隊革命委員會響應「侯王建議」對洪幕小學的5名教師工資實行「民辦公助」的總結稿。今天讀它,耐人尋味,它可以從一個小小的點上重新回憶一下「文革」。

何謂「侯王建議」

如果說「文革」前期「侯王建議」是教育界的一件大事似乎並不太確切,但從建議中提出來的將「所有農村公辦小學下放到大隊來辦」這個直接結果來看,算得上是大事一樁。為什麼這樣說?因為此後全國幾乎所有農村小學都下放到大隊來辦了。

對「侯王建議」,百度上有如下敘述:

1968年11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山東省嘉祥縣馬集公社馬集小學教師侯振民(公社教育組長)、王慶余(公社教育組成員)的一封信,該信「建議所有(農村)公辦小學下放到大隊來辦,國家不再投資或少投資小學教育經費,教師國家不再發工資,改為大隊記工分」,「教師都回本大隊工作」。侯振民、王慶余認為,這樣做有五點好處:(1)「從根本上改變了那種縣文教局領導中心校,中心校領導高完小,高完小領導各小學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使小學直接在大隊黨支部的領導下進行工作」。(2)「有利於對知識分子的再教育」。(3)真正落實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在農村,則應由工人階級的最可靠的同盟軍——貧下中農管理學校」。(4)「教師都回本大隊工作,一些被清出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就可回本大隊監督勞動改造。地富子女回本大隊教學,也便於受到群眾的監督」。(5)「可以減輕國家負擔」。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侯王建議說的那五點「好處」,每一點都是特定歷史下的胡亂臆說,且話語霸道。憑什麼說「縣文教局領導中心校,中心校領導高完小,高完小領導各小學」就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又憑什麼說學校非得在大隊黨支部的領導下進行工作是唯一可選的,難道縣文教局就不是共產黨的治下?可以相信貧下中農可以管理好田地里的莊稼,憑什麼說讓他們管理學校就一定比知識分子管理學校好?讓擔任教師的地富子女回本大隊教學,「便於受到群眾的監督」,說得多輕鬆,其實是讓他們背上的那個十字架更沉重,是極端的粗暴不人道!侯王建議公布後,尤其是「教師國家不再發工資,改為大隊記工分」這一條在全國得到怎樣的響應,效果如何,我們可以從洪幕大隊這份檔案材料中略知一二。

洪幕小學的「響應」

洪幕小學共有5名教師,其中3名公辦教師,民辦教師2名。3名公辦教師中,徐老師愛人孩子在南京城,月工資44.5元;另2名呂老師和張老師是夫妻倆,原籍是鄰近的江寧公社人,帶2個孩子一家4口人住學校,工資分別是39元和27元。2名民辦教師是萬老師和孫老師,都是本大隊人,他們雖同為民辦教師,但計酬方式也不同。萬老師是「文革」前的民辦教師(當時稱「老民辦教師」,數量很少,以區別於「文革」中大量增加的「新民辦教師」),拿月工資,其月工資由國家財政補貼幾元,餘下由學校收繳學費和大隊核算補足到每月22元。而孫老師則完全由大隊計工分,年終按工分所得獲取報酬。

根據檔案材料顯示,洪幕小學響應「侯王建議」是將3名公辦教師的工資也改為計工分,名稱叫「民辦公助」。具體做法:教師同生產隊社員一樣按「大寨式記工法」(跟大寨人學的,社員每天的工分「自報互評」確定)計算工分,工分標準分為三等,一等工相當於強勞力,全年擬380~400個工;二等工高於中等勞力,全年擬350~370個工;三等工不低於中等勞力,全年擬300~330個工。每個人的具體等級,需經貧下中農、革命幹部、教師三結合的評議小組評議,最後由大隊革命委員會審定。根據檔案材料,審定結果如下:

呂老師定為一等工,全年380個工;徐老師和孫老師定為二等工,全年360個工;張老師和萬老師定三等工,全年310個工。每個工以1元計算,這部分叫「民辦」部分。具體算到每個教師帳上,對照原來的工資標準,如出現缺額(達不到原來工資收入數)國家給予「公助」。公助的標準也分為三等,一等的每月公助14.5元,二等的每月公助7.5元,三等的每月公助2元。可將以上情況列表顯示如下:

三點解讀

從上表可以看出,這項「改革」(故稱為改革)對5位具體教師而言,除了徐姓教師外,另外4人都在「改革」中獲得了利益。其實,熟悉這所學校人員構成情況的人對「改革」真實狀況還有表格之外的幾點解讀。

第一,五名教師年收入數據發生較大變化。呂老師是學校負責人(文革中取消了校長職務改稱負責人),他在「改革」中獲益最多,年增收入86元,增幅18%;張教師雖持平,但她與呂教師是夫妻一家,讓她的收入不增不減算是一種策略;萬老師年增收入60元,由於她工作很出色,原來工資低,故增幅為22%,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孫老師原來是一位記工分的民辦教師,其貧農家庭出身在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的年代具備一種出身優越感,他是理所當然的「革命」依靠對象,所以年收入達到443元;最吃虧的是徐教師,他的年收入由原來的534元降到443元,降幅達17%。

第二,將徐老師與孫老師作對比解讀,也許更能揭示特殊年代其分別具備的樣本意義。徐老師屬文革前的師範院校大學專科生,1962年從大城市南京下放到山村學校任教,儘管胸中的怨氣一般不能或不敢流露,但平時這樣的埋怨情緒難免會讓人覺察出一些來。這樣的人必然會被當作必須要接受「思想改造」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典型。孫老師雖只是初中學歷但他出身貧農家庭顯示其根正苗紅,他的存在具有與徐老師顯然不同的政治意義。這兩人代表了不同的政治符號,前者是知識分子需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個體樣本,後者則是貧下中農管理改造學校的天然代表,前後兩者正分別表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需要改造和這種改造需要依靠貧下中農子女這個進步力量。並得出以上的結果,即前者和後者的工資分別大幅下降和上升。

針對徐老師的情況,這份總結材料中有這麼一段話:「對照『三看兩照顧』(看高舉不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看突出不突出無產階級政治,看有沒有革命幹勁;照顧到家庭生活狀況和原工資水平),表現好的還可以上升,對還不夠的(即達不到原來工資收入數——編者注)個別教師,必須由大隊管委會做細緻的思想教育工作,如仍無好的表現,對工分可重新評議,做出合理的決定。」這裡的「個別教師」顯然是指徐教師而言。今天我們對其中「如仍無好的表現,對工分可重新評議,做出合理的決定」的理解,根據句意看,有兩種解釋,一是通過思想工作,徐教師「表現」轉變好了,重新評議後增加工分;一是思想工作沒起到作用,徐教師又不肯接受議定的結果,那就要進行「重新評議」再確定。怎樣「重新評議」,材料中沒有說明,至於什麼叫「合理的決定」,在當時的情況下,合理與否,話語權只能是大隊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委員會說了算。

第三,選擇洪幕小學作「改革」試點也是經過反覆考量的。當時的洪幕大隊是省縣「農業學大寨」的一面旗幟,又地處一個國營鐵礦旁,生產大隊的集體副業收入很高,所以農民的工分值相對很高。至於能否達到每個工一塊錢,筆者有所懷疑,因為當時本地大多數農村生產隊每個工值普遍在3毛錢左右。慎重起見,筆者曾詢問教師中的知情者及當地農民,他們告訴我,這個工值肯定不是當時農民的實際收入,可能是根據全大隊整體集體收入情況專門為那次「改革」設定的。他們還進一步告訴我,把每個工值設定為一塊錢,一是當時洪幕大隊有這樣的經濟條件,即地處國營礦區有豐富的副業收入,得地利之便。更重要的是,那次「改革」是把公辦教師的國發工資按月或者按年撥發給大隊,再由大隊按計工分的形式轉發給5位老師。說得再直接一些,是在5位老師中進行一次「拉高補低」式的重新分配。所以,一個當年的知情者直接告訴筆者,那個「改革」是瞎胡鬧,目的是為了整那個徐老師。

總之,大隊在集體經濟中多付出的只是「拉高補低」後補償的那部分錢,具體到5名教師,呂、萬倆老師共年增資146元,徐老師年減資91元,兩者相抵,大隊集體經濟只額外負擔55元(不含孫老師的增資)。由此可知,這樣的「改革」凸顯了一種政治意義,但對具體教師群體而言,則含有「剜肉補瘡」的痛楚。

另外,除了工資制改為工分制,還有口糧標準和柴草分配的問題。根據這份檔案文字,教師本人的口糧標準按單身漢社員的標準配給,家庭成員按社員平均口糧數配給;柴草是按照下放「知青」的辦法處理。具體數字,檔案文字中沒有詳說。對教師的各種福利,如病事假、公費醫療、年老退休、搭夥費、旅車費、補助費等問題,都有一些籠統的說明。檔案資料最後有這樣一句話:「這部分的款項由國家負擔解決。」實際上福利這一塊仍然保持原有的待遇不變。

再識「文革」話語

檔案材料的最後一節標題是:「民辦公助」好,毛澤東思想指航道。這又是一段典型的「文革語」,不妨抄錄如下:

通過這段時間的「民辦公助」實踐,告訴我們,要搞好教育革命中的「民辦公助」,首先要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一個「權」字教育,按照毛主席的教導抓思想領域中的鬥爭,及時地解決幾種人的活思想,逐步地提高思想認識,端正搞好「民辦公助」的態度;二是抓綱,狠抓革命大批判,批深批透劉賊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三發動,我們遵循毛主席教導,舉辦了多次三種人的學習班和老貧農座談會,有事就和貧下中農協商,什麼問題就能得到解決;四落實,落實毛主席有關教育革命的最新指示,落實黨的「九大」精神;五體現,通過「民辦公助」要體現出能夠促使教師的思想革命化,在縮小貧下中農和教師之間、公辦與民辦之間差別的基礎上,還要體現出國家、貧下中農、教師三滿意。

「文革」中,「典型引路」是革命工作習慣套路,凡典型必是「正確」的,一定要「堅決支持擁護」。寫這篇小文前,我曾向幾名知情的老教師詢問當年詳情(當年那5名教師中呂、張、孫已去世,另2人早調離無法聯繫),他們都說這項「改革」是「換湯不換藥」的亂折騰,徐教師少算的那些工資額後來都補發了。另外,當時銅井公社其它學校也曾仿效洪幕小學做法,終因遇到種種矛盾而不了了之。最主要原因是「改革」缺乏合理性。當時全公社的公辦教師對那次「民辦公助」的做法在內心都有牴觸情緒,背後的抱怨、議論、擔心普遍存在,尤其抱怨領導趕時髦樹典型,但所有人表面上都「堅決擁護」。事後看,很荒唐。「文革」混亂時期,全國上下都在追求「革命」的徹底性,只要冠以「革命」名義,事情做錯了,經過領導解釋仍可以保持「正確」,在此背景下,出現把荒唐當作改革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愛思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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