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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上,曹雪芹暗喻了那個世界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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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歷史一直就是這樣在黑暗森林裡演進的。男人勝者王侯敗者寇,女人被拐前真應憐,被拐後無人惜。但有什麼辦法呢?那個社會的慣性就是如此。甚至薛寶釵們還要依存著這種慣性過活。所以她們給「英蓮」們付出的註定只是口頭上的同情。再有餘力,她們會給自己丫鬟改個名,讓大家都忘掉這人曾是個自由人。讓吃人的吃相,顯得雅觀一點。所以大觀園其實也是一座盲山,在這裡,所有人跟買主薛蟠都是一頭的,沒有人真的想去解救真應憐的甄英蓮。

甄英蓮到香菱,從真應憐到相凌。

在《紅樓夢》那個還沒有DNA測序認親的時代里,想判斷一個成年女子是否就是當年那個走失的被拐女孩,本是很難的。

但曹雪芹在這裡討了個巧,在香菱的眉心點了一點「米粒大的胭脂記」,讓讀者們一想起她這相貌,就記得:嗯,香菱就是甄英蓮,甄英蓮就是香菱。

能時刻被人記得那已經模糊了的出身,這對於被拐女孩來說,這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吧。

然而,香菱終歸是不幸的。或者說,曹雪芹把她的不幸與對自己身份的淡忘,當做了整個《紅樓夢》滿紙荒唐言的一個引子:

1

在香菱還叫甄英蓮的時候,她本是姑蘇望族甄士隱家的嬌小姐,「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被全家,尤其是老父親甄士隱視為掌上明珠。

但不幸的是,四歲那年,元宵佳節,士隱命家僕霍啟(禍起)抱她去看燈,霍啟因小解,將英蓮放在一家人家門檻上,待他回來,哪裡還有英蓮的蹤影。

她就這麼丟了。

等到英蓮再次在小說中出現時,她已經長到了十二三歲,《紅樓夢》裡的人口販賣行業看來很成熟。人販子在拐來了女童之後不會立即出手,而是找個僻靜處養到十幾歲的年紀,看看相貌如何再待價而沽。

此時英蓮已經出落成半大姑娘,又被人販子打怕了,不敢說實話。但當年葫蘆廟裡的那個小沙彌看到她眉心的那點胭脂記,又覺得她模樣「大段未改」,才把她與那個被拐女孩對上了號。

說起這個「大段未改」麼,很多人可能不知什麼意思。我舉個例子吧,你比如說……

但對上號也沒用。長相標緻的英蓮很快就被人販子賣給了小戶公子馮淵。

馮公子這人本來喜好男風,可是見了漂亮的英蓮之後一下子就把性取向掰直了,花重金要娶她做妾,並立誓不再娶妻。

如果事情這樣發展,倒也算命運對英蓮的一種補償。怎奈人販子貪財,一女兩賣,又把英蓮賣給了金陵豪門薛家,那薛家公子「呆霸王」薛蟠使氣任性,強綁了英蓮而去,又打死了馮淵。

於是事情鬧到官府那裡,事情到這裡,好像又出現了轉機——主審此案的應天府知府賈雨村,早年落魄時曾經受過甄士隱的恩惠,並是在他的接濟下才進京趕考、功成名就的。按說看到恩人之女零落至此,但凡有點知恩圖報之心,他抬抬手就能救下這個苦命女。

但賈雨村沒有,畏懼薛家的權勢,他偏要「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只將人販子「按法處置」,英蓮則依舊判給薛家。

賈雨村可能這樣處置已經挺不錯了,他自己說的,判案要「不負皇恩」麼——給朝廷上有個交代就好。

至於恩人甄士隱和可憐的甄英蓮如何,這個他管不了。賈雨村這人就這樣,只要跟他仕途無關的人,他是統統可以棄之若敝履的。

如果英蓮進了薛府之後直接被安排給了薛蟠做丫鬟,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被這呆霸王給玩死了。

但曹雪芹這裡居然又宕開一筆,說薛蟠的母親、賈寶玉的薛姨媽還算個精細人,知道兒子的魔王脾氣,為了免他鬧出人命官司後再惹事端,就先把英蓮收到自己這裡做侍女,薛寶釵又有給英蓮改名叫香菱,香菱後來隨著二人一起進了賈府。

這條引子到這裡終於與主線收束,英蓮的命運如一條小溪在反覆的被折騰、蹂躪、起伏後,總算匯入了大觀園中一眾人的悲歡離合當中。

2

寫到這裡,不得不感嘆一下曹雪芹的筆力,作為小說中的一個引子人物,曹雪芹用穿插前幾回中的寥寥幾筆,就勾畫出了英蓮在成為香菱之前那幾番波折的命途——她不斷地遭遇坎坷,又似乎不斷地迎來轉機,但從整體上,她的人生曲線是一路不斷下探的,好像有一隻巨手將她拉入無盡的深淵。

脂硯齋在做評的時候說「甄英蓮」其實就是「真應憐」。可特別諷刺的是,在甄英蓮從中上人家的小姐一路被拐賣為奴僕,直至走向絕路的過程中,其實沒有一個人真正憐憫過她。

無論是喪良心的人販子,戀她美色的馮淵、薛蟠,知道她身份的門子,受過她父親恩惠的賈雨村,暫時當了她靠山的薛姨媽、薛寶釵,亦或者大觀園裡賈寶玉、林黛玉等等一眾人。所有人好像都沒覺得香菱命運的直線滑落有什麼反人類的地方——可憐是可憐,但除了可憐外,他們都沒有想過上去拉一把,解救一下這個女孩。

沒有。根本沒有。

你看《紅樓夢》裡只要一提到香菱的身世,所有人都是什麼「因果報應」啊,「宿命輪迴」啊,「也是合該他命有此劫」啊之類的車軲轆話……這都是高情商的說法,低情商的說,就是大家覺得香菱這是「倒霉」,誰讓你趟上了呢?認了吧。

所以《紅樓夢》其實是一本很「佛系」的小說,裡面的人物的命運就跟在沒保本的手遊里抽卡一樣,拼的就是個玄學。

說起抽卡,我就想到了《原神》裡的「非酋戰神」也叫香菱,抽卡運氣不好的老出她……嗯,估計只是個巧合。

玄不救非,氪不改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都是沒準的,無常的。《好了歌注》裡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講的就是這個意思。

但其實,我覺得一個現代人看到曹雪芹這樣說,應該是有點點小小的不自在的。因為在啟蒙時代以後的現代理念中,人的基本權益應當是被尊重的——香菱都那麼悽慘了,你們就都沒想過解救她一下嗎?

想像一下,如果生在現代、三觀正常的你,能穿越到《紅樓夢》的世界中去,你應該去找薛寶釵說情,讓薛寶釵放香菱自由。

你可以說:「寶姑娘,你看你跟你丫鬟香菱之間的命運,其實也就差了一悶棍啊!你當年要是被拐去,不就她現在下場嗎?你應該真同情她,真憐憫她啊!你真的忍心,把這樣的好姑娘嫁給你那個王八蛋哥哥嗎?人奴役人是不對的,你趕緊想想辦法,把香菱放了吧,讓她回歸自由身。」

當然,如果薛寶釵能聽這個建議,那《紅樓夢》不是《紅樓夢》了,得往《湯姆叔叔的小屋》那種廢奴小說的方向發展。

然而不會的,雖然成書時間也就差了幾十年,但沒有歷經人權理念啟蒙的曹雪芹再怎麼聰明,也想不到「人人生而平等」這一層,我大清那會兒不講這個。

所以他故事那個冰雪聰明的薛寶釵,會歪著頭想半天,然後這麼回答:「香菱的身世確實很『應憐』,但她是我們薛府買來的丫頭啊,已經是我家的私有財產了啊。再說大觀園裡那麼多丫鬟、奴僕,哪一個不是買來的?買來之前怕有不少是拐來的吧。都放了,那成何體統?府里的事兒還有沒有人做了?又有哪個姑娘肯給我哥那種人做妾呢?所以這事兒就翻篇不說了吧……

那啥,還是教她學詩好了。」

……

嗯,這話要是說的再透一點,可能就要往「不買媳婦?那這個村豈不就斷子絕孫了。」的方向發展了——這種王八蛋想法如今都在我們這兒有不少人說,近代以前,估計就更常見了。

所以我們可以進一步猜想,就算穿越者走遍整個大觀園,去問賈寶玉、林黛玉,甚至襲人、晴雯,得到的八成也都是這個答覆:香菱可憐是很可憐,但把她放了,這怎麼可能呢?沒了丫鬟,哪兒來的主子?

於是,我們終於觸及到香菱當不回甄英蓮的根本原因了:

她之所以無法獲得眾人的「真憐」,其實不是因為人販子的喪盡天良、賈雨村的忘恩負義或者薛蟠的使氣任性。而是那個世界裡,大家都默認人奴役人是合法,社會需要這種「燃料」來維持燃燒。

小姐們需要服侍、呆霸王們需要娶小妾,那就必須得買丫鬟,而丫鬟的來源除了等著窮人們賣女兒,也就只好等著人販子拐賣女孩來賣。人販子的存在,在這個運作機制中,降低了賈家、薛家這種高門大戶的「用人成本」,讓他們能多撐一陣子榮華富貴的時日。

所以自然地,拐賣人口就被默許了。至於說人口從哪裡拐,嬌小姐們會不會一個不慎、就墮落成被拐走的「甄英蓮」,這是誰也管不了的事兒。各家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孩子看緊一點,別像倒霉蛋甄士隱一樣把寶貝女兒弄丟了就是了。

我在《「買妻生子」的盲山式窮愚,是種心靈癌症》一文中曾經分析過,古代中國社會是「饑寒則易子而食,保暖則易女而拐」的,人和人之間並不尊重互相的基本生命權。

在一個對人沒有基本權益保障的社會裡,人性會體現出它最黑暗的一面,所有人必須防著所有人,不被他人吃掉,不被他人拐走。

所以別跟薛寶釵們普及什麼:「你跟香菱之間只差一悶棍」,她知道這事兒。讀史她還讀不出來嗎:

人世難逢開口笑,

上疆場彼此彎弓月,

流遍了,

郊原血。

我們的歷史一直就是這樣在黑暗森林裡演進的。男人勝者王侯敗者寇,女人被拐前真應憐,被拐後無人惜。

但有什麼辦法呢?那個社會的慣性就是如此。甚至薛寶釵們還要依存著這種慣性過活。所以她們給「英蓮」們付出的註定只是口頭上的同情。

再有餘力,她們會給自己丫鬟改個名,讓大家都忘掉這人曾是個自由人。讓吃人的吃相,顯得雅觀一點。

所以大觀園其實也是一座盲山,在這裡,所有人跟買主薛蟠都是一頭的,沒有人真的想去解救真應憐的甄英蓮。

而就像甄英蓮對應「真應憐」一樣,「香菱」其實也有寓意。

香菱是什麼意思?

很多人說香菱就是「相憐」,其實不是,如前所述,沒人真憐她。

香菱的真正寓意應是「相凌」——在那個世界裡,人和人之間就是無底線的相互奴役,相互欺凌的。旁人再多的憐憫,也會如生命短暫的菱花般在這個世界裡枯萎,飄散。

那個人性的基礎法則缺失的文明野蠻社會裡,所有人都註定「相凌」,沒有人真正「相憐」。於是真應憐也就成了無人憐。

3

甚至,到最後,我們會看到,連受害者本身,也無法自憐了。

紅樓夢寫道接近八十回的時候,香菱又改了名字——薛蟠在納她為妾之後,很快又明媒正娶了身份顯赫的皇商之女夏金桂,夏金桂因為因為妒忌香菱的美貌與受寵,一來就施下馬威,要給香菱改名為秋菱,還問她「服不服」。

面對著明顯的折辱,香菱是怎麼回答的呢?她說:「連我一身一體俱是奶奶的,何得換一個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

如果讀過小說的原文,你會體會到,香菱這麼奴顏婢膝的回應。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被迫折服,更不是蓄意反諷。而是她真這麼想:被拐之後各種人對她輪番施加的各種欺凌、折辱,以及無人施救,早已讓她絕望了。她真的認為主子的雷霆雨露,都是給她的恩賜。她無從反抗,也不想反抗。

就像頭幾回里門子給賈雨村說,這姑娘已經被「打怕了,萬不敢說」,說也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

是啊,反正她已經不能再叫甄英蓮了,那叫香菱,還是秋菱,又有什麼區別呢?「一身一體」都是你的,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好了。

這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症狀,是靈魂被殘酷的不公重擊之後的鈍傷。

其實你想想,在那個荒誕的世界裡,每個身不由己的人,最後都會被訓練成這樣或那樣的精神病,有的施虐狂,有的是受虐狂,有的是勢利眼,有的是軟骨病……總之沒有幾個能平等相待的正常人,沒有幾段平等人與平等人之間的正常交往。

所以賈寶玉和林黛玉那種平等的愛情,才會顯得那樣可貴。

根並荷花一莖香,

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

致使香魂返故鄉。

這是曹雪芹在太虛幻境給香菱已經擬好的判詞,從這個判詞看,悲慘的香菱後來一定是被「兩地生古木」的「桂」(夏金桂)給害死了。

可是非要後來流傳最廣的程高本(也就是高鶚續《紅樓夢》)中卻非要反著寫,讓八十回時已經只剩一口氣的香菱又活了十幾回,直到第一百零三回中寫夏金桂在湯里下毒,要謀害她,反而自己被毒死了。再然後又說香菱被薛蟠扶正,成了大老婆,最後給薛蟠生了個兒子,自己難產死了。

怎麼說呢?……

有一種流傳甚廣的陰謀論,說曹雪芹的《紅樓夢》其實已經寫完了,只不過八十回以後的篇目對現實批判太露骨、太嚴厲了,朝廷覺得不爽,就給404掉了。另雇了幾個高手弄了這麼個續文,假託高鶚之名發了,為的就是削減原著的批判性,給曹雪芹已經揭露的血淋淋現實再披上一層遮羞布。

很多時候,我忍不住會贊同這種陰謀論。至少在香菱這個故事裡,你會覺得,高鶚續的這叫什麼玩意兒啊?香菱的悲劇,是光靠反殺一個夏金桂就能解脫的嗎?那個買她的時候就欺男霸女的呆霸王,日後真能良心發現善待她嗎?最關鍵的是,憑什麼要讓香菱要死在給這個買主傳宗接代的生育中?憑什麼還給這種行為平添了一份「捨身取義」的悲壯?

你這好像是說,一個被拐婦女,只要她給買主生下了孩子,她就算這家的人了,把人生的歸宿和生命的價值都安在這裡,她的悲劇性就可以消減了。是嗎?

這個洗地稿寫的真妙。或者按現在的話說,高鶚寫的這個結尾,給《紅樓夢》的悲劇「按下了暫停鍵」。

可是曹雪芹想表達的,肯定不是這個。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請你細品品這後半句,它不單單是寫了一個死字那麼簡單,它表達的是作者對於這個幼年被拐、一生飄零的女孩的那種憐憫——儘管這種憐憫,她一生都沒有得到。

曹雪芹希望這個女孩能回家,哪怕化作一縷香魂,他也希望她能回到那個真正屬於她的故鄉。

在姑蘇城外,

在那個元宵佳節、火樹銀花的晚上,

有一位父親還在等著他的女兒回家,

她的眉間應有一點胭脂記,

她的身形應該「大段未改」。

路人啊,這女孩,你可曾見到?

她的爸爸在等她回家。

時光荏苒,百年已去,又快到元宵節了,聽說還有這樣的女兒至今不知身在何處。

我們真的希望,每一個這樣的女兒都能回到她們真正的家。我們真的希望,她們真正的名字能被記起。

她不叫香菱、也不該被「相凌」,

她叫甄英蓮,她們的身世真應憐。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微博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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