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講述
光夏／撰文
一
我的故事應該從1982年農曆三月初三說起。這是我初到人間的日子，也是王母娘娘的生日，在我老家四川忠縣，這一天是很重要的日子，年輕力壯的壯小伙都會到街上挑龍燈、舞獅子，家家張燈結彩，熱鬧程度可以媲美春節。長大後聽爺爺說，我出生的那天，父親準備了很多爆竹準備迎接我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可是那些喜慶的爆竹最後卻給母親送終。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了，我還來不及睜開眼，她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沒有抱過我，也許是我的出生給家裡人帶了疼痛吧。父親總是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不過，那時候我還小，根本就不能體會父親對我的感情。長大後，我經常會夢到父親看我的那種眼神，空洞，帶著欲說還休的恨。
我6歲的時候，爸爸跟鎮裡的人去山西採煤，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半年後，三個陌生人帶回了父親的骨灰盒。我永遠記得那個黑色的木匣子，爺爺抱著它哭得死去活來，我驚恐地看著一屋子的人，我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說父親躺在那個小小的盒子裡。也許是因為還太小，也許是和父親不太親近的緣故，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在我的意識里，父親不過是出了一趟遠門，他回不回來對我都沒有多少影響。
父親去世沒有多久，不管是同班同學，還是高年級的同學，他們總是跟在我身後說我是"災星"。我回家問爺爺為什麼別人叫我"災星"，得到的回答卻是他一記耳光，我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與別的小朋友不同。爺爺一邊哭一邊罵我："都是你剋死了你爸媽，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我被爺爺的樣子嚇壞了。在鄰居的勸說下，爺爺總算是冷靜了下來，但是他這番話卻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長大後遇到各種不順，我都會覺得是因為自己是"災星"的緣故。
和爺爺在一起生活了17年，雖然爺爺表面上不喜歡我，但畢竟我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沒有讓我過得比同齡的孩子差，他總是想方設法讓我讀書，因為從小就沒有與父母共同生活過，那個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孤兒。直到我上高一這年，隨著爺爺的去世，我的世界變得一片空白，這下我成了真正的孤兒。我們家的親戚沒有人敢收養我，大家都覺得我是"災星"，唯恐避之不及，我沒有錢交學費不得不輟學。
這個時候，鎮上一個叫張姐的女人幾經周折找到我，她說要帶我到浙江打工，不諳世事的我滿心歡喜地答應了。無依無靠的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覺得人生終於有了一絲希望。可是我沒有想到，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如果說親人的離世讓我過早體會到了人生百態，那麼遇見張姐，才讓我真正知道什麼是苦難的人生。
二
張姐帶我進了浙江的一家鞋廠，她很照顧我，給我安排了工作和住的地方。我心裡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報答她。可以說我完全把張姐當作了自己的親姐姐，什麼事情都跟她說，只是沒有想到她對我的好全是虛情假意。
千禧年來臨的時候，工廠給工人們放了假，張姐邀請我去她家過年，她說不忍心看我一個人在浙江孤苦伶仃的。本來就有些傷感的我，因為她的這番話而號啕大哭，那個時候真的體會到了什麼是孤獨。
兩天後我隨張姐去了貴州，她的婆家在貴州一個叫威寧的地方，據說那裡是貴州最窮的地方。到張姐家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她給我鋪了床，臨睡前還讓我喝了一杯牛奶說是能安神，我喝下後倒頭就睡。醒來後，已經是一天後的事情了，張姐不見了，我全身被綁了起來。我心裡一驚，正要喊張姐求救，就見一個老太婆帶著一個傻乎乎的中年男人走進了房間。從老太婆的說話里，我才知道自己是她花了5000塊錢買給她兒子的媳婦，她還警告我別想著逃走。說完，他們就出去了，我看著四周空洞洞的牆欲哭無淚，我甚至以為這一切都是在做夢，我用頭狠狠地撞牆，腦袋撞得生疼。那刻，我恨死了張姐，我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姐姐，沒有想到她卻處心積慮把我給賣了，也恨自己太輕易相信別人。
連著半個月時間，老太婆每天都會給我送飯，但是不管我怎麼反抗，也沒有人理會我，直到2天後，終於有人來給我鬆綁。然後，他們二話不說就扒下我身上的衣服，給我套上一件大紅的棉襖，接著我被他們抬進了一間四面無窗的小房子裡。我不知道在那間房子裡待了多久，半夜的時候，有人闖進來脫我的衣服，我驚醒了，看到已經喝醉了的傻子，我掙扎著從床上滾下來，可是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後壓在了我的身上……
就這樣，不到18歲的我成了這個39歲男人的老婆。剛開始我還想逃跑，可是每跑一次，都被他們抓回來打一次。我漸漸也學聰明了，如果硬闖，我永遠也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於是我表面上開始妥協，聽他們的話，主動幫著做農活。
2000年10月，我給傻子生下了一個兒子，他們對我的監視才漸漸減少，但是他們並沒有因為我的態度有所改變就放過我。我生下兒子的第二個月，他們就把我帶到醫院做了結紮手術。在手術台上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板子上的一塊肉，任由他們宰割，可是我卻無能為力，但我心裡已經暗暗決定，就算是死，我也要逃出去。
機會終於來了。2001年元旦的時候，傻子突然心血來潮要帶我到鎮上去趕集。我知道這是我唯一能夠逃出去的機會，那天我早早地起來給兒子餵了奶，一邊給他餵奶一邊掉眼淚。我心裡捨不得孩子，但是想到這個充滿災難的地方，還有那個把我當作洩慾工具的丈夫，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集市上人來人往，我趁亂逃跑了，還順走了一些錢。我沒有直接去火車站，我知道傻子的家人一定會在火車站等著抓我。我在鎮外的小山頭上待了一個星期才下山。那一個星期我過著野人般的生活，吃野菜，住山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在貴州受的苦，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被一群凶神惡煞的人追趕。
下了山，我直接去了火車站，身上的錢不夠，我逃票坐火車到貴陽，然後再轉到浙江。我原本想要去找張姐說理的，可是走到工廠門口我放棄了。因為我害怕，害怕張姐再次把我抓回去，更害怕別人知道我被拐賣的經歷，我甚至不敢去報警，我決定忍氣吞聲地活下去。在貴州的日子是我的恥辱，我不想讓這些恥辱變成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談，我要把這件事當作我永遠的秘密，爛在我的心裡。
三
後來，我應聘到一份保姆的工作，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性格完全改變了，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輕易與別人交談。除了給僱主家買菜、做飯、帶小孩，我幾乎不出門。我把所有的空閒時間全部花在學習上，我借了僱主的書回來看，我不想讓大腦停下來休息，恨不得把所有的知識都學到腦子裡。因為只要我停下來，我就會想起貴州那一段難堪的日子，還有那個被我拋棄的孩子。也許是因為太過思念孩子，我跟主人家的孩子特別親，好幾次因為我半夜做噩夢驚醒的尖叫聲嚇到孩子，差點被僱主開除，都是孩子留住了我，她說："我不要江阿姨走！"
一年後，僱主一家要到外地做生意，我也就辭掉了保姆這份工作。隨後去一家超市當收銀員，在這裡我認識了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小亮，他是超市裡的會計。公司年終聚餐的時候，喝多了的小亮當著全公司的人說喜歡我。我當時很驚訝，立即拒絕了他的求愛。小亮是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男孩子，也是我喜歡的類型，如果沒有發生貴州的那些事情，也許我會和他談戀愛，可是我的身體，甚至我的人生都被貴州的那段日子毀了。
那次酒後表白被我拒絕後，小亮對我展開了猛烈的追求。不管他做什麼，我都用最消極的態度對待他，我從來不接他的電話，他來找我也不開門。我以為他會知難而退，沒想到幾個月下來，他依舊不肯放棄，不管我對待他多麼惡劣，他始終守在我身邊。同事都說我太冷漠無情，可是他們哪裡知道我心裡的苦，我喜歡他，但是我是多麼害怕他接受不了曾經的我。
但是，我不想欺騙小亮，也更不想他因為我耽誤了人生。大約過了半年時間，我終於鼓起勇氣告訴小亮我的過去，包括我被人拐賣到貴州的那段經歷。這是我從來沒有向外人說過的往事，我說話的時候牙齒都在打顫。
說完後，我沒敢看小亮，我覺得他肯定會嫌棄我。沒想到聽完我的故事，他沒有離開，反而緊緊地抱住我。他說："小雪，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有故事的人，可是沒有想到你的命會這麼苦，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我會更加珍惜你。"
小亮的這些感人肺腑的話，讓我們的關係立即明朗化，我接受了他的追求。和小亮在一起的日子很幸福，經歷了那麼多的變故後，還能遇到一個真心對待我的男孩子，老天待我還是不薄的。只是這種幸福也是短暫的，我們交往幾個月後，便開始吵架，這大約是所有情侶都會經歷的所謂磨合期。但我們的吵架比較現實，小亮總會無意間說我在貴州的事，他甚至還嘲笑我是不是想念那個傻子丈夫和孩子。
小亮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都在滴血。我原以為他會和別人不一樣，以為他不會計較我的過去。我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的過去真的很重要。小亮只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在不了解我之前，因為同情我的過去而由憐生愛，當真正要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他無力承受我那段不堪的往事。
我以為我們會和平分手，沒想到小亮竟然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早上，不動聲色地離開了我。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去了哪裡，而且連辭職手續都沒有辦。至今，我都想不明白，他為什要以這種決絕的方式離開我？
小亮離開後，我總覺得身邊的同事在對我指指點點，好像大家知道他離開我的原因。後來，我無意中從他人口中得知，小亮在醉酒後把我的事情說了出去。我很後悔把那些經歷跟小亮坦白，我太高估男人的承受能力了。聽著那些流言蜚語，我很難過，但是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我知道就算我流盡所有的淚，也於事無補。
我很快地辭掉了超市的工作，從那以後我不停地換工作，每份工作都做不長，最長也沒有超過三個月。我從來不會跟同事交往，也不談男朋友，一個人獨來獨往，是別人眼裡的怪胎，沒有人能看到我內心的苦悶。對我施暴的丈夫，被我拋棄的孩子，還有小亮和很多人嘲笑的眼神，他們每個夜晚都會出現在我的夢境裡，我被折磨得快瘋了。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周偉的出現。他是一家電腦公司的工程師，是我的客戶。那天，他要挑化妝品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同事，我幫了他的忙，於是就認識了。熟識後，他經常請我吃飯，看得出周亮對我有好感，但是我卻一直很排斥他。我覺得他跟小亮是同一類人，在沒有了解我的時候，對我大獻殷勤，如果他知道了我的過去，他一定也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我不相信會有一個男人願意承擔一個女人如此深重的羞恥，所以對於周偉的追求，我始終拒絕。
後來，他說如果真不能做男女朋友，那麼就做好朋友吧！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其實我的內心還是渴望溫暖的。和周偉的交往過程中，我一直小心翼翼，但隱瞞自己的曾經就像犯罪一樣叫人痛苦。有時候，我對自己說，就這樣隱瞞下去吧，沒有人會提起你的過去。
一次，周偉帶我去他家做客，那是我一次感受到來自父母的關愛，我被這來自家庭的溫暖感動了，甚至對自己說，做周偉的女朋友也不錯吧。可是，當我知道周偉是家裡的獨生子時，想到自己不能為他傳宗接代，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雖然小亮的前車之鑑讓我失去了說真心話的勇氣，但現在我還是想告訴周偉真相，關於我的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包括那個被我拋棄的孩子。也許知道真相後，他會轉身離去，會從愛變成恨，但我無怨無悔。我會繼續執著地等待那個真正願意接受我過去的人出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