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普京似乎是個完美的男人，他樣貌英俊身材挺拔，自幼還是學霸，畢業於名校列寧格勒大學，擁有法學和經濟學學位，一畢業就進了蘇聯時代權力最大的部門—克格勃，成為一名紅色特工。按照現在的年輕人的標準，這屬於名校畢業、大廠工作、顏值又高的頂配水平。任何人即便是諾貝爾獎得主似乎都不敢說普京的智力有問題，因為他絕對從小就是你父母口中的「人家孩子」。自2000年普京登上俄羅斯總統寶座到現在，他已經實際掌握了俄羅斯22年，在這20多年中普京打贏了第二次車臣戰爭，打贏了俄格戰爭，干涉了敘利亞內戰保住了巴沙爾政權，成功占領克里米亞，干涉了哈薩克斯坦的國內暴亂。總之，在他的帶領下，俄羅斯軍隊似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不僅擁有柔道黑帶而且還是無敵戰神，拿破崙式的雄主。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天縱英才」，卻在2月24日下令全面入侵烏克蘭，在發射了100多枚飛彈攻擊烏克蘭軍事目標之後，地面和海上部隊從東部、北部和南部多路進軍烏克蘭，並且迅速放消息稱俄軍已在幾個小時內成功攻占了烏克蘭首都基輔。然而這只是俄羅斯混合戰中的信息污染手段，基輔到我寫稿的時候還沒被俄軍占領。在長達4天的戰鬥中俄軍甚至沒成功占領烏克蘭任何一座城市，也沒有成功摧毀烏克蘭的海空軍力量，烏克蘭的空軍戰機和直升機仍舊在作戰，俄羅斯還抗議美國用無人機給烏克蘭的飛彈艇指引目標，顯然烏克蘭的海軍也還在活躍狀態。至於地面防空火力和雷達系統，俄軍也一直沒壓制住，而烏克蘭軍隊的通信和指揮一直很暢通，烏克蘭總統的社交媒體也始終運作正常。
無論是軍事評論員還是研究者，甚至部隊的專家都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俄羅斯軍隊戰鬥力看起來很一般，甚至有人把俄羅斯這場仗比作中國足球隊敗給越南的那場比賽，然而我認為這種類比並不恰當。中國足球隊輸給越南並不意外，因為中國當時在小組中排名倒數第二而越南倒數第一，這仍舊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且越南還有主場之利。反觀俄羅斯的軍力長期世界排名2-3位，而烏克蘭的軍力排在20位之後，大約相當於中國桌球隊國手級別的隊員在奧運會中與越南球手陷入苦戰，總之就是很出人意料。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號稱「大帝」的普京會作出一個現在看來違背常識的選擇呢？
我和很多普京的粉絲聊過，他們會想出各種理由認為其實普京的選擇是正確，只是現在你們還理解不了。當然，也許這是真的，然而從戰爭的進程來看似乎並不支持這種說法。烏克蘭方面公布了大量俄軍戰損情況，甚至開通了俄羅斯戰俘熱線，讓俄軍家屬可以查詢自己親友到底是陣亡了還是成為了戰俘。而俄羅斯國防部雖然會公布戰績，卻從來沒有公布過己方傷亡情況，不公布只有兩種可能：沒有傷亡或者傷亡數量太大。俄軍在戰場上的推進速度也證明了這一切並不順利。從戰爭一開始的部署來看，俄羅斯除了在烏克蘭東部的推進之外，還從白羅斯邊境出兵，從北向南閃擊基輔，因為基輔距離白羅斯邊境只有區區100多公里，而基輔市郊機場的空中突襲則是典型的中間開花戰術，一旦成功控制機場就可以利用俄軍的戰略運輸機迅速從空中投放兵力在基輔市郊建立據點。這個作戰布局幾乎是1968年蘇聯傘兵突襲布拉格機場的翻版，然而這次卻沒打出當年在布拉格的氣勢。原因很簡單，當年捷克軍隊幾乎都在蘇聯顧問的控制之中，捷克軍民也沒做好跟蘇聯紅軍直接交戰的準備，所以空中突襲成功後坦克和裝甲車在街頭出現，基本就不會遇到什麼像樣抵抗。然而基輔不一樣，從2014年烏克蘭變天后，烏克蘭軍隊就一直在東部和親俄武裝交戰，他們非常清楚如果未來爆發戰爭自己的敵人是誰，而且他們也很清楚俄羅斯可能採取什麼方式來進攻自己，畢竟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烏克蘭已經領教過俄式混合戰爭的威力，利用信息污染讓決策層無法決策、民眾人心惶惶，然後突然出現的部隊會迅速控制局面讓想反抗的人也沒有膽量站出來。這就是為什麼開戰初期，俄羅斯方面迅速放出消息說烏克蘭海空軍已經被團滅，首都基輔一小時被占領的原因，因為俄軍高層認為這樣可以消滅掉烏克蘭民眾的抵抗意志。這個想法也許不壞，如果2014年普京胃口大一點也搞一次閃擊基輔興許也就成功了，然而今天再玩這一手真有點說不過去了。
非專業人士人很難理解從2014年到現在烏克蘭軍民發生了什麼樣的轉變：在克里米亞危機之後烏克蘭東部也出現了親俄獨立武裝控制區，也就是現在俄羅斯承認的頓涅斯克和盧甘斯克共和國。烏克蘭正規軍在進行東部作戰初期，很快就被親俄武裝擊潰，因為當時這兩股武裝力量背後有俄羅斯正規軍的支援，包括情報、武器、通信偵查等等，俄軍特種部隊甚至親自參與了一些戰鬥。然而這時候烏克蘭國內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很快就出現了多個民間義勇軍團體，他們自發奔赴前線和親俄武裝交戰，居然頂住了東部民兵的進攻，現在普京所說的納粹主義武裝亞速營就是當年西烏民兵團體中比較大的一支。這些民兵團體很快打退了親俄武裝的進攻，甚至還奪回了頓涅斯克州的一個城市馬林卡。我2016年曾經在烏克蘭和一名民團領袖安德烈先生（化名）聊過，他表示自己不僅跟東部民兵交過手，還跟俄羅斯傘兵部隊打過，並沒有覺得俄羅斯正規軍有多厲害。在那一刻我已經意識到烏克蘭軍民此時已經可以平視俄軍，不會認為他們是一群不可戰勝的怪獸，換句話說2016年俄羅斯搞這種布拉格偷襲模式，成功概率已經不太高了，因為人家並不怕你且已經跟你打過，相當於打了疫苗雖然不一定能免疫但重症應該不太會有。
更麻煩的問題是這八年北約並沒有閒著，雖然烏克蘭不能加入北約，然而訓練、武器和經費人家可沒少給，除了美國作為總指揮之外，烏克蘭隔壁的波蘭才是真正的執行者。波蘭是整個前華約地區軍隊接受美國標準北約改造最成功的範例，在伊拉克戰爭中波蘭特種部隊承擔了第一波任務打擊，並且被編入最高級別的121特遣隊負責執行獵殺薩達姆和賓拉登等高級別任務，是公認的北約第一梯隊。波蘭的陸空軍都經過完整的北約訓練和整編改造，在反恐戰爭中表現也相當出色，在很多美軍將領和軍官的回憶錄中都對波蘭軍隊的戰鬥力、訓練水平和士氣讚賞有加。因此訓練隔壁烏克蘭軍隊的任務落在了波蘭頭上，只有波蘭人最清楚如何把一支華約軍隊訓練成符合北約標準的現代化軍隊。
從這次戰爭的進程來看，烏克蘭軍隊訓練成果相當不錯，不僅抵抗意志堅決反應迅速，而且還熟練使用北約提供的反坦克飛彈和防空飛彈，給俄軍造成了不小的損失。更為值得注意的是，烏克蘭軍隊通信、指揮、偵查系統全都運作正常，否則你無法解釋為何有這麼多伏擊戰的視頻出現，這需要非常嚴密的協同和情報支援。
總之俄羅斯通過克里米亞危機和東烏克蘭內戰，把烏克蘭軍民重塑成一支專門針對俄羅斯軍隊作戰的准北約軍隊，而普京在決定全面進攻的時候似乎並未注意到烏克蘭軍民已經很不一樣。說到這裡，我們似乎應該提出一個疑問，既然連作者我都知道的事情，作為老克格勃出身的普京為什麼不知道。有很多人已經提出了信息繭房之類的理論，這似乎聽起來都很對，領導人喜歡聽自己想聽的，於是乎他的官員提供信息都是投其所好，這並非什麼新鮮事。然而我認為這未必是真正的原因，普京最大的問題可能是剛愎自用。比如2.21日普京和俄羅斯對外情報局局長納雷什金在俄國家安全會議上討論是否支持承認烏東兩個「共和國」，納雷什金表現的並不情願，在普京不斷追問下才贊成承認這兩個共和國的獨立。情報局局長顯然知道這個會議是對外直播的，他表現出不情願足以說明其不是一個無條件附和領導的軟蛋，畢竟蘇聯解體後，在克格勃廢墟上重建的對外情報局的經驗教訓總結中就專門提到，情報機構為了迎合領導喜好提供與事實不符的情報產品是蘇聯解體的主要原因。就我所知，俄羅斯情報機構並非沒有給普京提供，甚至可能不止一個部門提交過符合真實情況的報告，然而他對自己的雷霆一擊仍有信心。
實際上，身體語言已經出賣了普京，2月27日他會見國防部長紹伊古的時候，遠遠坐在長桌的盡頭，兩人距離10米開外。
這並不是很好的交談方式，因為正常說話對方甚至可能聽不見，這張照片充分顯示出普京是個孤獨的人，他認為周圍的人並不能理解他。當然，並不是沒人理解他，亞歷山大·格利耶維奇·杜金可能是普京現在唯一的知己，他是俄羅斯著名的政治哲學家，莫斯科國立大學教授，也是著名的國師，被克里姆林宮封為座上賓。杜金有一副大學者的樣貌，長發散亂鬍鬚蓬鬆雙眼炯炯有神，說話聲如洪鐘非常有感染力。自媒體時代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有這個長相，隨便拍個視頻說兩句心靈雞湯都能迅速風靡網絡。
杜金卻不說心靈雞湯，他認為俄羅斯民族應該重塑，從前列寧提出的國際主義觀點，人為的把俄羅斯分為俄羅斯、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現在應該重新塑造俄羅斯這個民族以凝聚人心。顯然普京非常贊同他的觀點，在開戰前不久，普京就公開發言批判列寧對俄羅斯的割裂，同時說出烏克蘭是個被人為創造出來的國家這種離經叛道的話。但在21世紀的國際關係中，顯然不承認這種民族生存空間論，畢竟國與國關係是二戰後塑造的一種國際關係範式。我在這裡大膽假設，所謂北約東擴當然是刺激普京出兵的一個原因，但深層原因則是普京希望用自己所積累的大帝光環，重新創造一個俄羅斯民族，其中烏克蘭東部甚至基輔就成了俄羅斯自古以來不可分割的部分。在白俄羅斯幾乎併入版圖之後，普京的新俄羅斯拼圖就差烏克蘭這麼一塊了。作為一出生就有主角光環的男人，普京在70歲的時候仍舊堅信自己絕對可以搞定自己的夢想，然而這次的主角可能真的不是他。如果我上述推斷成立，那麼今天俄烏戰爭悲劇背後的原因就並不是什麼信息繭房，不是昏庸的君主被誤國之臣蒙蔽的故事，而是燕雀焉知鴻鵠之志的理想。然而能實現的理想叫理想，不能實現的理想叫妄想。普京的理想真的能實現嗎？
目前，俄羅斯軍隊把閃電戰打成了全過程閃電戰，前方陷入閃電般的膠著。雖然誰也不會懷疑俄軍拼盡全力能把基輔打下來，甚至擊斃烏克蘭總統的澤連斯基，然而普京卻不會贏得這場戰爭，因為即便是基輔丟失、總統陣亡，烏克蘭人民還是會拼死抵抗，畢竟抵抗意志已經被喚醒，更多的城破身死案例只會激發他們的戰鬥意志。更何況北約和歐盟雖然沒出兵，武器裝備資金和燃料補給正在源源不絕地從西部和南部邊境送進來，波蘭和捷克甚至直接把現役的米格戰機送給了烏克蘭空軍。澤連斯基不僅給烏克蘭人發放武器搞人民戰爭，還向全球發出招募國際志願軍和籌款的消息。同情烏克蘭且不怕死的歐洲老兵早就開始蠢蠢欲動，自帶乾糧和武器進入烏克蘭跟俄羅斯戰鬥。人民戰爭也好游擊戰也好，要想堅持下去，一看抵抗意志二看外援是否給力，這兩樣烏克蘭現在都不缺。
阿富汗戰爭十年，把蘇聯紅軍從頂峰打到谷底，直接讓蘇聯就地解體，那次美國中情局才援助了阿富汗游擊隊區區500枚毒刺飛彈。這次俄烏戰爭光德國就送給烏克蘭500枚毒刺飛彈，其他國家加起來烏克蘭起碼獲得了上千發單兵防空飛彈。即便烏克蘭政府軍被打成游擊隊，也是豪華水平的游擊隊。這種治安戰根本沒有輸贏，有的只是不斷的流血花錢和折磨人，以俄羅斯現有的經濟水平和人口出生率再遇到一個阿富汗戰爭，不用十年那麼久，也許只要一兩年就能再來一次蘇聯解體。這就是為何普京一邊核威脅一邊急於跟烏克蘭和談的原因，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耗不起，理想歸理想，現實畢竟是現實。
至於對未來怎麼判斷，實際上普京所作所為已經超過了我這個理性主義者能分析的範疇之外。我唯一確定的是，以現在的戰場狀況，留給普京相對體面收場的時間最多只剩一個星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