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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腳醫生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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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腳醫生是中國衛生史上的一個特殊產物,即鄉村中沒有納入國家編制的非正式醫生。赤腳醫生通常來自兩個方面,一是醫學世家,二是初、高中畢業生中略懂醫術病理者,其中有一些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挑選出來後,到縣一級的衛生學校接受短期培訓,結業後即成為赤腳醫生。赤腳醫生沒有固定薪金,許多人還要赤著腳,荷鋤扶犁耕地種田,赤腳醫生的名稱即由此而來。

我的表哥就是一名赤腳醫生。他在大同念完高中後返鄉勞動,他的姥爺學過中醫,他因此把中藥的「十八反」「十九畏」背得滾瓜爛熟;還有什麼「十全大補湯」「四君子湯」等等湯頭歌訣也能隨口而來。由於社員們的一致推舉,表哥才當上了一名赤腳醫生,在那個年代能當上一名赤腳醫生應該是一件很榮幸的事。

1969年下半年,堡子灣公社推廣合作醫療制度,辦起了「毛澤東思想統帥新醫療法學習班」。由大同市衛生局組織的「6.26醫療隊」的醫生做教員,培訓公社衛生院和準備做赤腳醫生的農民,大力推廣「一根針」「一把草」治療各種疾病的先進經驗。

聽表哥說,在學習針灸的時候,老師一講完,他們就馬上操作,學員們自己扎、互相扎。一個酒精棉球,裹在針上一抹,然後再在穴位處一搽,就算消毒了。那時候針灸針也缺,一根銀針、一個酒精棉球可以反覆用十幾個人、幾十個穴位,直到酒精棉球都成了黑的了還在用。

他們常常是一邊學,一邊對外門診。很多學員純粹沒有醫學知識,對生理解剖一竅不通。常常有按摩至皮破的,也有扎針旋轉過度,以至於皮下纖維組織纏著銀針拔不出來的。

一天,一個老太婆因為眼疾來求醫,一個膽大的學員就給她扎睛明穴。紮下去一寸多,然後提插、旋轉,由於幅度過大,還沒有取針,病人的眼睛就腫起來了。老師看見了,讓他馬上取針,等到取出針來,病人的眼睛已經腫的睜不開了。那老太婆驚慌地問:「醫生,我的眼睛要瞎嗎?」老師回答:「沒事,明天就好了!」她回去後究竟咋樣,就不知道了。

得勝堡的合作醫療站設在一個長期沒人住的破廟裡。有一張二屜桌、一個腳踏的藥碾子、一把切中藥的刀、一桿秤。玻璃注射器二毫升、五毫升的有五六具、五十毫升的一具。注射針頭十多隻、體溫計兩隻、手術剪一把、出診箱一個、聽診器一個。中藥也就五六十種,每個品種很少一點;西藥大概有30來個品種:複方阿斯匹靈、安乃近、撲熱息痛、四環素、土黴素、長效磺胺、阿托品、黃連素、甘草片,消炎粉、紗布、膠布若干。

據表哥說,他們醫療站好歹頭天晚上還要把注射器、針頭煮一遍。而其他公社的醫療站,一般就拿開水涮一下。一具注射器、一個針頭,要用一天。有的醫療站一瓶100毫升的蒸餾水,用了幾個月,裡面都生出一團團白色絮狀物了,醫生還在給病人注射時用。由於赤腳醫生注射青黴素不做皮試,死人的事也時有發生。

得勝堡的社員還有個習慣,眾口一詞地把表哥的聽診器說成聽病器,動不動就對表哥說:「用你的聽病器給我聽聽,我到底有啥病?」

表哥說,那時農村缺醫少藥是不爭的事實,再加上貧窮的原因,農民生病有三寶:就是一拖二扛三草藥,實在扛不過去了,才來找醫生,常常因此把病給耽誤了。

一天深夜,地主子弟孫富來找他。他聽說表哥手裡有青黴素,兒子病得特別厲害,想請他去給兒子打一針。打一針青黴素大概要一元多錢,而他確實找不到錢,沒錢又怕表哥不來,於是拉了個知青陪著,因為知青每月固定有十元錢。表哥見有知青兜底,背著急救箱急如星火地來到他家。孫富老婆端過煤油燈來照著,表哥撩開破舊髒得看不出原色的棉被,看了一眼就趕忙退出來,把孫富拉到外面說:「孩子都死了叫我來做甚?」家人頓時號哭成一片。表哥說:「這孩子是蛔蟲鑽膽,疼死的,你們為啥不早送公社衛生所?」表哥失望地走了,他一出門,老婆就和孫富吵了起來,責怪他為啥不早去請醫生,孩子已經在床上翻滾了兩天了,為啥不早點向知青借錢……

天快亮的時候,那人把兒子用蓆子裹著背了出去,埋在了御河邊的草灘里。

還有一天晚上,就表哥一人守在醫療站,一個農民抱孩子來找他。孩子有10個月大,發燒咳嗽,呼吸困難,體溫39度多。表哥一邊翻看《赤腳醫生手冊》,一邊看藥瓶上的說明,給孩子配了點複方阿斯匹靈、四環素、甘草片。第二天傳來消息,那孩子回去當天晚上就死了,表哥聽了好難過。

由於醫療設備不完善,誤診的情況時有發生。一次,一個女人領孩子來看病,說她的寶貝兒子有個耳朵發腫發痛,表哥用手摸摸,用電筒照照,以為是中耳炎,然後就往耳朵里灌藥水,豈料這藥水一灌進去,孩子的耳朵更痛了,洗一次痛一次。直到孩子無法忍受時,表哥才不好意思地說:你還是領他下大同看看吧!結果人家帶孩子到大同一醫院檢查,醫生發現耳窩裡生豆芽啦。用夾子把耳窩裡的豆芽夾出來後,耳朵立馬就舒服了。原來,這孩子在豆垛里玩,一顆黃豆跑了進去,表哥灌了藥水,豆芽就在裡面長大了。這也難怪表哥,因為沒有反光照明設備,他根本看不見耳朵里的情況。

其實,在鄉村當赤腳醫生很辛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赤腳醫生沒有固定的薪金,有的只是每月大隊給的一些補貼;有的則是以生產隊記工分代酬。不管深夜還是風雨交加的日子,只要有病人叫,他們就要赴診。自己治得了的,就一心一意盡力去治;自己治不了的,就建議送醫院,有時還要親自陪著去。赤腳醫生治病收費不高,只收個成本錢,如果碰上困難戶和五保戶,連成本錢也拿不出來,那就只好倒貼了。

有時候碰巧把病給人家治好了,老鄉們也會千恩萬謝。進門就說:「謝謝救命大恩」,然後放下幾束掛麵和十幾顆雞蛋,作為謝禮,表哥再三推辭也不行。

表哥說,按農村習慣,農民們來看病,或者出診,男人們都要向醫生敬煙。表哥不抽菸,人們也要強敬,那些很廉價的煙,桌子上扔的到處都是。一天,大隊書記告訴他:「堡奎,以後他們給你煙,你把它收好,給我。」從那以後,病人遞煙,表哥就隨手放在一個空藥盒子裡。大隊書記隔三差五來這裡翻看,乾淨的,貴一點的,就收走;髒的皺巴巴的他不要,自然會有不尊貴的人撿來抽。

得勝堡的大隊書記和十來個婦女相好,鬧得滿城風雨。一次,他老婆跟表哥說:「不是我不許他在外面有相好的,但是太多了,傷身呀。」書記老婆是地主出身,一天因為他在外面拈花惹草,老婆追到街上和他打架,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命根不撒手。正好那天公社書記來了,於是老婆揪住公社書記訴苦。大隊書記一見到上級,立刻大叫:「×書記,她爹是地主!」一時傳為笑談。

表哥學過劁豬,因此計劃生育手術也會做。他說,其實就是開一個小口進去,閉著眼睛,全憑感覺。左右碰一碰、小鉤一鉤,不用縫針,小口上膠布一貼,就完事了,挺痛快。

有一回,他配合大同來的大夫做計劃生育手術,醫療隊排成一排先唱歌。老鄉不知道深淺:還跟著唱:「計劃生育好,一個也不少,兩個剛剛好。」唱完就開會,民兵把著現場。一家一家過,二十多個,一口氣幹完了。

我好多年沒回老家了,聽村里人說,當年的赤腳醫生全進城務工去了,表哥也去大同新榮區的中學教書了,後還來升任了校長,表嫂一直在學校的食堂做飯。唉,農村現在還是缺醫少藥,老弱病殘有點頭疼腦熱,還是沒人管。你說該如何衡量赤腳醫生這個業績呢?我也不知道。

2013-04-13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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