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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瑜:國家能力越強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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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節目,我們討論了為什麼在比較政治學界,會出現"重新帶回國家"的潮流,講到了國家能力對於一個國家的穩定秩序、經濟發展、公共服務等等都至關重要。事實上,我發現,最近這些年,"國家能力"這個概念已經有了"萬金油化"的趨勢了:一個國家經濟為什麼發展?因為國家能力。為什麼民主質量不行?因為國家能力低下。為什麼發生了戰爭?因為國家能力下降。為什麼戰爭結束了?因為國家能力上升……有時候,國家能力低下被定義為"腐敗",用來解釋經濟落後,有時候國家能力又被定義為"經濟落後",用來解釋腐敗,等等等等。這就有點像犯罪學中的"童年陰影"了,每當一個離奇殺手出現,專家們就冒出來,從這個人童年的家庭關係說起,而且說得頭頭是道。

那麼,接下來,一個很自然的問題是:國家能力越強大越好嗎?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從一個地球上已經消失的國家說起:蘇聯。為什麼要談論"蘇聯"?因為蘇聯曾經是一個無比強大的國家,它曾是世界上的兩個超級大國之一,很多人甚至一度認為它將趕超美國,獨霸天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風雲一時的國家,在71年的生命之後,突然崩潰了,而且幾乎是無聲無息地崩潰了,仿佛掉進了歷史的黑洞。或許,分析它的隕落,能幫助我們理解國家能力這個概念的限度。

毫無疑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蘇聯的國家能力都曾是非常強大的。儘管不同的學者常常用不同的尺度衡量國家能力,通常而言,有幾個指標是最受公認的。一個是軍隊和警察的力量,也就是國家暴力壟斷的能力;二是財稅狀況,也就是政府能把多少社會資源聚集到自己手裡來。這兩點,大家都容易理解,一個是槍桿子,一個是錢袋子,國家能力的兩大支柱。

還有第三個,也是近年越來越受到學者們重視的一點,就是國家的信息能力,什麼叫信息能力?簡單來說,就是國家的"視力"——國家在多大程度上掌握了其疆域內人口、土地、資源的信息——別小看這種信息能力,你如果都不知道自己國家有多少人、誰去世了、誰出生了,你怎麼徵兵?你如果不知道自己國家有多少土地、公司、礦產,你又怎麼徵稅?所以,槍桿子和錢袋子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政府的信息能力。歷史上比較強大的國家,通常也是土地冊啊、人口普查和登記啊,做得比較好的國家。學者James Scott寫過一本書,叫做《Seeing Like a State》,在中國被翻譯成《國家的視角》,表達的就是類似的意思。可以說,強國家就是政府視力2.0的國家,弱國家就是高度近視的國家。強國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疆域上所發生的一切,一切人口、一切生老病死,一切經濟活動,一切武裝力量,到21世紀,甚至還包括幾億人里每一個人的臉型、指紋、體溫,而弱國家的政府,作為高度近視患者,它眼中的世界是模模糊糊的,又因為模糊,它走起路來必然是跌跌撞撞的。所以,信息能力也是國家能力中重要的一條。

那麼,我們用這幾個指標來看看蘇聯。首先,蘇聯的軍隊和警察力量是毋庸置疑的。直到今天,俄羅斯,也就是前蘇聯解體後的主要成員國,仍然是世界上核彈頭最多的國家。2018年,它的GDP只有美國的1/12,但是它的核彈頭仍然數量超過了美國,顯然,這是前蘇聯的政治遺產之一。警察就更不用說了,大家都知道,蘇聯不但有警察,還有"秘密警察",也就是著名的克格勃系統。你們可能聽說過一個著名的蘇聯笑話,說蘇聯人在一起談論什麼叫幸福?最後的結論是,幸福就是當克格勃半夜敲門、宣布"伊萬同志、你被捕了"的時候,你驚喜地告訴他:對不起,伊萬住在隔壁。

正是因為軍隊警察力量強大,蘇聯政府在其國土上的暴力壟斷能力無人匹敵。在其71年的歷史上,除了最開始和白軍的內戰,以及二戰,蘇聯幾乎沒有什麼大規模的暴力衝突。莫斯科的大街上絕沒有墨西哥式的毒品黑幫;阿富汗式的軍閥割據也是聞所未聞;至於叛亂分子、反革命分子,那是有一個殺一個,甚至可以說,有一個殺十個。我們知道,哪怕是美國,世界第一強國,刺殺總統這樣的事情也屢見不鮮,甚至在納粹德國,也發生過"刺殺希特勒"的行動,但是在蘇聯歷史上,尤其是史達林時期,有過刺殺最高領導人的事情嗎?反正我是沒有聽說過。別說刺殺史達林,就是史達林死了,身邊的人居然很長時間都不敢過去檢查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前兩年有個電影《史達林之死》,大家可能聽說過,就是以黑色喜劇的方式表現這個事情。可以說,蘇聯整個國家鴉雀無聲的程度,真的是"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大家應該都聽說過古拉格群島,蘇聯用來流放各種犯人尤其是政治犯的地方。我出於好奇專門去查過,在古拉格的歷史上,有沒有出現過有組織的反抗,畢竟,我們都聽說過一個說法,把俄羅斯稱為"戰鬥的民族",那麼,這個戰鬥的民族在古拉格群島有沒有"戰鬥"過?答案是:沒有。在古拉格集中營幾十年的歷史上,沒有出現過有組織的武裝反抗。唯一一次勉強可以稱為有組織的武裝反抗,還是集中營的幾個看守組織的,是一次逃亡行動,參與者大約有一兩百人。根據《古拉格:一部歷史》這本書,這次逃亡的結局是這樣的,"最後的決戰發生在1月31號,整整打了一天一夜。當民兵逼近時,一些暴動者開槍自殺。內務部派人圍捕森林裡的殘餘暴動者,將他們逐一射殺。屍體被堆放在一起,民兵將其肢解,然後拍照留念。從檔案里的照片來看,變形的屍體渾身是血地躺在雪地里。沒有人知道屍體被埋在什麼地方。"這就是集體逃亡的下場,這就是蘇聯的國家能力。即使是傳奇的"戰鬥民族",政府面對社會,可以說是"如入無人之境"。

再看蘇聯的財稅能力。這一點就更不用說了。政府的稅收能力,通常是指政府能從整個社會生產的蛋糕中切分多少,也就是能收百分之多少的稅。一般來說,政府往往需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說服民眾多交一點稅,有時候說服不了,還可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像當年大英帝國,想說服北美民眾交點印花稅,茶葉稅,結果直接就被北美人民用掃把趕回了大西洋對岸。但是,蘇聯不用操心這個問題,為什麼?它直接把經濟全部改造成了國有經濟,整個蛋糕都是國家的,所以,問題不再是國家能從社會中切割多少"蛋糕",而是社會能從國家手裡分到多少蛋糕渣。這也部分解釋了,為什麼蘇聯期間幾乎沒有組織的反抗。當你的工作是國家給的、你的住房是國家給的、你孩子上的學校是國家的、你的糧票是國家的、甚至你出門上個火車都要國家開的介紹信,你怎麼反抗?你反抗就相當於金魚拼命跳出魚缸,你以為自己在自救,其實你是在自殺。

再來看蘇聯政府的信息能力。經濟信息就不用說了——既然是計劃經濟,政府必然要全方位地掌握關於生產、消費的信息。人口的信息也不用說,蘇聯時期有一種證件叫做Propiska,既是戶口,又是遷徙證,又是某種意義上的工作許可證,通過這樣一個系統,政府對每個人的位置與流動可以說有顯微鏡般的知識。更重要的是,通過鼓勵所謂積極分子,政府還塑造了一個龐大的相互告發系統,使得政府清清楚楚地掌握著每個人的私生活信息。這一點,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去讀一本叫做《耳語者》的書,是一個英國歷史學家Figes寫的,內容是關於蘇聯時期家庭生活。其實,這本書的書名就足夠說明問題了:耳語者,英文叫做Whisperers,也就是竊竊私語的人。為什麼要"竊竊私語"?因為沒有人敢大聲說話,每個人都怕自己所說的話會被親友或鄰居告發,哪怕所說的話無關政治、更不反動,但是,無名的恐懼始終存在,就像一把利劍懸在頭頂,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掉下來。

強大的軍事能力、財政能力、信息能力,還不是全部,在蘇聯時期,最具蘇聯特色的,恐怕還是國家的思想改造能力。蘇聯時期的洗腦,不僅僅是依靠暴力威脅或者宣傳口號,它有一整套的儀式、程序、配方,讓活潑潑一個人走進去,然後像個被格式化的機器人一樣被吐出來。出來之後,就成了所謂的"社會主義新人",說著同樣的語言,散發著同樣的氣質,擁有同樣的審美,甚至穿著一樣的衣服,總之,擁有了一種"集體人格"。這種思想改造的成功,大約就是為什麼在希特勒的德國,還會發生軍官們聯合刺殺希特勒的行動,但是在史達林的蘇聯,哪怕被史達林親手送到了斷頭台上,革命將領們還在熱淚盈眶地高喊"史達林萬歲"。好,現在我們清楚了,蘇聯作為一個國家,具有無與倫比的國家能力。然而,這樣一個無所不能的國家,短短71年之後,坍塌了、消失了。為什麼?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布穀在歌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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