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事情,Sir想了幾天該怎麼寫。
應該說是在想:
這還要寫?
為什麼我們今天還在討論這樣的問題?
寫了,會有用嗎?
寫。
無非是不想假裝沒有看見這個,越來越想不通的世界。
01
莫言,被罵了。
不過沒有任何新鮮感,而是「挖墳」他2005年在中外文學論壇上的發言:
「我有一種偏見,我認為文學作品永遠不是唱讚歌的工具。文學藝術就是應該暴露黑暗,揭示社會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類心靈深處的陰暗面,揭示惡的成分。」
司馬南,從這段話里聽出了嚴重問題。
說莫言「架子大」「很霸道」:
「你憑什麼說文學不能唱讚歌?」
最後表達了擔憂:文學藝術連讚歌都不唱了,該變成啥樣啊,痛心疾首啊。
此人的嘴裡吧,不管噴出什麼都不需要驚訝。
然而這一次不同。
網友聽完後炸鍋了:
都。覺。得。好。有。道。理。
仿佛是一支穿雲箭,那些潛藏在網際網路縫隙里,窸窸窣窣的聲音,一下子迎來了總爆發。
開啟全面清算。
莫言小說的「幾宗罪」。
為什麼他小說里的中國人都這麼苦、人物關係這麼亂?
網友就說了:這可不一樣,這些都是寫給中國人自己看的。但莫言得過諾貝爾,他是寫給西方看的!
「一個被外國組織推出來的作家。」
「揭露中國黑暗,只為討好西方。」
你說,莫言是軍隊出身,80年代就把小說登在根正苗紅的《人民文學》,還拿過茅盾文學獎。
網友又說,那是當時審查不嚴,放過了「毒小說」。
毒在哪兒?
這就要分成兩派了。
一派,完全沒讀過書的。
「《豐乳肥臀》,書名就夠噁心的。」
另一派,假裝讀過的。
「居心叵測,《豐乳肥臀》說日本軍醫救了三個中國人!」
還好Sir讀過小說。
不然還真信了這些鬼話。
日本軍醫幹了什麼呢,你自己看原文吧:
軍醫皺著眉頭打開藥包,倒提著男嬰,拍打著他的後心,一直打得他發出病貓般的沙啞哭聲,才把他放下。然後他又提起女嬰,呱唧呱唧地拍打著,一直把她打活……在日本軍醫救治產婦和嬰兒的過程中,一位日軍戰地記者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拍照。一個月後,這些照片作為中日親善的證明,刊登在日本國的報紙上。
這裡說的是日本軍醫引產嬰兒手法殘暴。
目的是為了拍宣傳照,發新聞,包裝自己善良的形象。
這麼寫有什麼不可?
挖掘機專業畢業的網友們再次不屈不撓,挖出了莫言2004年受邀和中日代表一起到日本觀光時,寫的遊記《北海道的人》。
表揚日本群眾人美心善。
還不是認賊作父、背棄祖宗?
「建議全面封殺!」
也許是Sir無法與時俱進。
這屆網友對莫言已經有了新的暱稱:
「莫桑」。
02
一個賽博牛皮癬的話題:
「描寫社會陰暗面,迎合西方的審丑心理!」
不光文學。
這也是對中國電影人的常見必答題。
從1988年張藝謀的《紅高粱》獲得柏林金熊獎開始,一直到今天。
他們問得不累嗎?
反正Sir看到這些話早就累了。
與其說是他們想不通這個問題。
不如說是他們不去想。
並且迷戀這種「不去想」的衝動和蠻橫。
回到莫言的文學觀,他是不允許讚美嗎?
這完全是張冠李戴。
莫言說的是,文學不能成為「唱讚歌的工具」,不能唱為了掩飾醜陋的虛假的讚歌。
如果一個作家不講真話,那麼這就勢必要講假話。講假話的作家,不但對社會無益,對老百姓無益,也會大大影響文學的品格。
因為一部好的文學作品,肯定是有一個真實的東西在裡面。它應該是來源於生活的,真實地反映下層人民的生活面貌。如果有誰想用文學來粉飾現實,用作品來讚美社會,我覺得這個作品是很值得懷疑的。
莫言的童年,生活在一個說真話可能會引禍上身的年代。
從小莫言的嘴,沒少因為說錯(真)話而惹麻煩。
父親怕出事,只好威脅他:「你要是再亂說話,就像捆布鞋一樣,把你的嘴給捆上。」
後來莫言選擇的筆名,就是由此而來。
而一旦進入文學的領地,似乎就是對匱乏後的報復性補償一般,莫言鍾情於那些個性化的,超越集體規制的表達。
因為聽過了太多讚歌。
在另一套話語中,才終於找到了欲望、人性、情感的一片喘息的空間。
這樣的感覺,在剛剛走進八十年代的那群人里,尤為強烈。
賈樟柯的《站台》。
在高聲喇叭里,唱的是千篇一律的慰問演出。
但在獨自無人的時候,偷偷播放一首《是否》,才能淚流滿面地起舞。
那麼,回到莫言的作品。
他真的故意抹黑,幼稚偏激,對中國人沒有絲毫讚美?
Sir就說一部《紅高粱》。
當年描寫窮的鄉村小說比比皆是。
為什麼張藝謀獨獨選中這一部?
原因很簡單,它說的是人窮,生命力不窮。
《紅高粱》描述了三、四十年代中國農村淳樸、粗獷的民間生活,對人的生命力和精神自由進行讚頌,呈現出一個自由張揚的民間世界,與以往農村鄉土小說有很大不同。
這是一部既中國,又世界的電影。
高粱地、顛轎、釀酒、民謠……這是西方人見所未見的世界。
電影中最鮮艷的一抹紅。
是掙脫包辦婚姻,渴望自由的繡花鞋。
是在高粱地野合,釋放欲望的紅棉襖。
以及。
「我爺爺」打倒日軍的汽車,飛蛾撲火般的悲壯。
是這麼一首盪氣迴腸,超越了種族、身份、國籍的人性謳歌。
才讓《紅高粱》在柏林電影節上贏得滿堂喝彩,拿下第一個金熊獎。
那年,代表中國參賽的作品原本不是它。
為什麼火急火燎,最後還是選擇它?
因為在當局看來,《紅高粱》打碎的是西方對中國的刻板印象。
《紅高粱》在講述歷史的場景和故事,但它更是藉助歷史的膂力來推動時代摧枯拉朽,驕傲地表達著一種向前看的勇敢的歷史觀。電影的無畏探索和改革開放的時代精神一脈相承,和中國形象日益走向世界相一致,中國電影的斑斕色彩開始成為世界電影的新景觀。
所謂新景觀,正是意味著中國電影,終於可以不是「唱讚歌的工具」。
今天,當網友費盡心思挖墳,斷章取義地質疑莫言不讚美、不歌頌。
甚至推演到不愛國。
認為莫言不唱讚歌的人。
真的在乎文學和電影嗎?
他們要的不是讚歌。
而是對美好、升騰、真實的文學力量,乃至對於文化與文明的仇視。
因為他們知道,在那個更高地方,恐怕難有自己的位置。
03
就在網友大規模清算莫言只暴露黑暗的時候。
有沒有發現:
這兩年,我們是一部好的現實題材電影都拍不出來了。
鳳毛麟角到,開始集體紀念《我不是藥神》上映四周年。
你說,這是資本逐利,沒人願拍嗎?
Sir倒是有另一番解讀:
就算好不容易火了,又怎樣呢?
還不是遭遇跟莫言一樣的命運。
去年黑馬《雄獅少年》。
一部被央視認證,弘揚嶺南民俗,展現草根逆襲的勵志動畫。
因為主角眼睛小,所以就是醜化國人,迎合西方。
完全無視:
這是一個「丑」的個體,被踩到爛泥里,依然實現自我的故事。
更不必說,去理解「丑」代表的不是外貌,而是窘迫環境的外化。
這還是形象上的。
如果不幸還原了一點社會的瑕疵,那是更不能忍。
最近上映的《隱入塵煙》。
去年唯一一部入圍柏林電影節的華語片。
剛放出預告片,就被網友抓住把柄:
「怎麼又是這種反映中國落後的故事,堅決抵制。」
可是,導演李睿珺為了貼近真實,帶領劇組在西北邊陲生活了十個月,海清創作角色時以一位當地老奶奶為原型,男主更是本土素人。
但不管。
你拍了落後的面貌,就算是反映現實,也還是賣慘。
入圍柏林更是罪加一等:
這年頭還靠外國人鍍金?
今年口碑最好的年代劇《人世間》。
年初開播,都說演技在線、細節真實、集體破防。
講述一家人破房搬新房,貧苦到富裕。
感人至深的平民史詩。
妥妥的「歌頌新生活」。
一聽到迪士尼買下版權?
哦,跟當年莫言拿諾貝爾一個道理。
就愛揭露中國「又破又舊」唄。
且不說這些作品,本質上都是安全、正確的:
要不然怎麼過的審,又怎麼能賣出去?
更關鍵是。
這兩年,我們還缺唱讚歌的電影嗎?
好不容易,看到一些描述私人情感、原生家庭的電影。
哪一部不是打溫情、和解的輿論安全牌?
最出格的電影,可能是《愛情神話》和《盛夏未來》了。
還敢讓主角們稍微有那麼一點「三觀不正」。
當創作者們已經如此心照不宣,如履薄冰。
還要對那些敢丑、敢窮、敢黑的電影口誅筆伐,消滅乾淨後又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這就是我們想要的結局?
去年FIRST青年電影節,發起人說了這麼一段話:
這一代年輕導演,已經下意識地自我審查,自除鋒芒。
小心到什麼程度呢?
「床戲都少見了」。
他們更關注自己的生活、家庭,關注如何與自己相處,卻對集體性的公共議題選擇性忽視。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那種批判但不是批評,思辨但不是抗辯的現實主義精神作品了。
那些東西如果最後只能寫在歷史教材上,變成文獻,不再鮮活,還是挺遺憾的。因為你會看到有些東西逐漸缺失,最開始它可能是個六邊形,第二年變成五邊形,第三年變成四邊形。
九年前,賈樟柯攜新作《天註定》亮相坎城電影節。
一位中國留學生很生氣,質問賈樟柯:
你離開了煤礦會死嗎?為什麼不能拍點中國人光鮮、美好的東西?
如賈樟柯所說,我們打開國門,見過世面了,似乎還是沒處理好中國與世界的關係。
Sir格局比較小。
我看到的不是中國與世界的關係。
而是:
我們怎麼處理歷史和現在,個體命運和集體敘事的關係。
有一位北大教授翻出舊照,對莫言的指責。
他說,照片白白胖胖,怎麼說小時候吃不飽啊?村里一天死了十八個人?
分明是造謠!
Sir只能無奈一笑。
原來有些事一直不提,最後真的會忘記,會消失,會成為「造謠」。
因為寫這篇文章,Sir又翻看了一些關於莫言的資料。
其中最五味雜陳的,是這個2001年蔡康永對莫言的採訪。
這哪裡是採訪。
這是一個正中我們額頭的時代的迴旋鏢啊。
當年莫言說,因為自己沒出新書,盜版商都等不及了,以他的名字,寫了三本書:
《引爆激情》
《歲月情殤》
《我有一個家》
現在的莫言,依然在為盜名而闢謠:
蔡康永問,你剛開始發表小說,會不會受到審查?
莫言回答:不用。
那是十年動盪剛結束,進入80年代的作家,還沒有放下心中的禁錮,自我審查就足夠嚴格了。
如果說莫言的寫作,是個逐漸解放自我,剝除文學的工具性和粉飾功能,開創一代先河的過程。
那麼這「先河」,今天正在網上遭到截流。
很多人開始把解放了的禁錮,重新一個個加之在文學上。
當年的《豐乳肥臀》發表,還在部隊的莫言受到單位的「再教育」,而負責處理他的小組連小說都沒讀過。
怎麼辦呢?
大家每個人讀一章,分工幹活:
從自己閱讀的章節里挑問題
然後給我湊出一個「幾大罪狀」來
今天的網友呢,或許連一個完整的章節也讀不完,就開始斷章取義地篩字眼,搞批判了。
敢情,我們活著活著,活回去了。
20多年,還停留在「描寫陰暗面,取悅西方」這個醃得臭的問題上原地踏步,甚至還變本加厲了。
文學不唱讚歌,重新有了罪。
Sir不理解。
這就是文學和電影的未來?
想想莫言走過的路。
我們未來有一天,是否還要重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