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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十年蹉跎北大荒

作者:

圖:北大荒

一個人的故事只是故事,一千個人的故事就是歷史。

……為了孩子,留下你的故事。

——上海電視台紀實頻道《往事》欄目開首語

一九六六年夏天,一場鋪天蓋地的狂風濁浪呼嘯而來,初名「文化革命」,實為「革文化命」的民族浩劫,席捲中華,深入城鄉。隨之而來的上山下鄉大潮,將我裹挾到北大荒,從此在寒冷的北國,史稱「墮指裂膚」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生活了近十年。每逢探親假往返乘坐火車時,與其他乘客聊天,常有人問我在北大荒從事什麼工作,我總是讓對方先猜一猜。無論猜十次八次,永遠沒人能猜出我是做什麼的,人們多數首先猜我是老師,大概我蒼白瘦弱、文質彬彬的形象給人的印象就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只能從事腦力勞動。絕沒有人會想到我是從事體力勞動的,而且還是重體力勞動!我告訴人家我的糧食定量是56斤,沒人相信。因為當時一般人都是三十幾斤,廠里工人也不過四十多斤。

我本該一九六八年高中畢業,由於毛澤東發動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際上我只念了一年高中,一九六六年夏季以後,全國的所有大中小學校全部停課。上海市政府對我們這批68屆初、高中畢業生宣布了「一片紅」的政策(大概在他們看來,只有上山下鄉才是「紅」,升學就是「白」了),如果誰不服從,將在十年內不給分配工作。一九六九年五月十日早上,我隨同學一道乘坐專列,不是專供高級領導人乘坐的那種專列,而是專為知識青年下鄉、逢車必讓的專列。專列選在北郊的彭浦車站發車,遠離市區的旅客起點站,為的是避免太多家人前往送行,但送行的人們仍是蜂擁前往。當局組織了龐大的歡送隊伍,敲鑼打鼓,彩旗飄揚,竭力營造歡樂的氣氛。列車啟動的那一刻,車上車下哭聲震天,生離死別,慘景猶如西寶興路的火葬場。我們在車上整整搖搖晃晃了三天三夜,十三日上午抵達遙遠的黑龍江省克山縣火車站,由於長時間坐車的緣故,下車後很久我還仍舊感覺如同在車上,有的女同學甚至腳都坐腫了。

過去的克山農場,因了林彪副統帥的命令,此時改為兵團農場,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瀋陽軍區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五師五十四團」。後來在火車上聊天時,人們剛聽到我們是瀋陽軍區的,都對我們肅然起敬,然而聽完後面的番號,不禁啞然失笑。當時全國各地到處都是現役軍人掌權,各級政權組織都改名為「革命委員會」,主持工作的「革委會」主任大多是軍隊幹部,全中國可算是無名有實的軍事管制國家。下鄉前我在舊小說中讀到過「武將提刀打天下,文官把筆定太平」的句子,卻不料「解放」了二十年的「新中國」竟要依靠軍隊來維持社會穩定,可見建設「和諧社會」有多難!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中,團一級的主要幹部全都來自軍隊,而各個連隊一般沒有現役軍人,原來的農場幹部、職工搖身一變成了「連長、排長」,支部書記成了「指導員」。各類組織甚至小學校都模仿軍隊的編制,這是當年的一種時尚,大概也符合毛澤東將整個國家變為一座大軍營的夢想。

五十四團團長張銘功據說是十四歲就參加革命的「紅小鬼」,不知他出於何種異想,也許是當時「左」的習慣思維,也許是想給我們這批來自大上海的未經「革命」鍛鍊的「嬌驕」(文革前流行的對青年學生帶貶義的政治術語)學生一個下馬威,這位張團長竟下令所有同學不准坐車,每人發兩個麵包,自己背著行李步行去連隊報到,並以紅軍長征的精神來激勵我們。從縣城車站到農場大約二三十里地,我們每人都穿著上海市政府發放的加厚棉衣棉褲,還帶著一些隨身物件,剛開始列隊行進時隊伍還算整齊,走不多遠,五月的太陽曬在身上,脫下來的棉衣就加重了負擔。我們這批學生,歲數大些的剛二十出頭,小的才16歲,誰曾經歷過這樣的長途跋涉!同學們手提肩扛行李的、兩人合抬的、一瘸一拐的,漸漸有人掉隊,隊伍越拉越長。這裡的北大荒黑土地並非一馬平川,而是高低起伏,上坡的時候格外吃力。放眼望去,我們這一千多學生的隊伍就像是電影《南征北戰》中的國民黨敗兵。

經過三年「文化大革命」的「鍛鍊」,很多青年學生都練就了一身「造反」的本領,習慣於調皮搗蛋,不受紀律秩序的約束。一下子從大城市來到這片蠻荒之地,情緒已經非常不好。下車伊始又被迫「長征」,很多人的反叛思想又冒出來了。事後聽說有一幫學生將隨後坐吉普車巡視的張團長從車上攔截下來並揍了他幾下,從此張團長視上海學生為「刺頭兒」,想方設法整治我們。第一天的行軍混亂不堪,亂到晚上只得用卡車沿途「收容」學生,胡亂送到就近的連隊過夜,第二天重新分配。分配的方式很絕:讓我們排成一排,報數「一、二、三」,「一」往前一步,「三」退後一步,這樣就分成三排,三排學生分送三個連隊。本來排隊的時候,大家都很自然地同一學校的排在一起,要好的同學往往緊挨著,這麼「報數」分成三排,就把很多同學都拆散了。想出這個陰招的人真夠損的!

我和幾個育才中學同學以及其他學校的同學大約一百多人被分派到5營33連,也就是林彪發布戰備命令前的克山農場五分場磚瓦廠。在我們之前,已經有幾十個天津塘沽的學生來了,之後又有北京的一批學生到來。磚窯的活兒比農活繁重,我們這些捧慣了書本的「嬌驕」學生如今要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哪能馬上適應?而且來自京津滬三大城市的青年學生,因各自不同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行為,剛接觸時難免發生摩擦,後來又發展為打架鬥毆甚至群毆。這給當地農場的幹部群眾形成很不好的印象。上海學生愛打扮,女生格外惹眼,有些人穿著緊身的衣褲,曲線畢露,走到宿舍外面,更被老鄉視為流氓!

而我不管到哪裡,始終是個不起眼的角色。因為家庭貧困,初中以來我就沒穿過什麼新衣服,我也向來不在意自己的衣著打扮。自從文革開始,我思想上悲觀消極的時候居多,對於前途也不寄什麼希望,我心中暗想,紅衛兵被利用完了,沒有用了,城裡又沒就業的地方,於是就被趕到鄉下來安置。我雖不是紅衛兵,屬於陪綁的,事已至此也只能隨遇而安罷了。下鄉後我就像個棋子,隨時被領導呼來喚去,頭兩年先後幹過很多種不同的工作。諸如往制磚機的攪拌機里運送泥沙、在制磚機前搬剛切出來的磚坯、用雙輪車拉運磚坯、推獨輪車將陰乾的磚坯裝窯等等,我都幹過。我也曾臨時被派到外連的地里掰苞米、撿土豆,還在連隊食堂做過三個月。在那知識分子包括所有教師被貶為「臭老九」以致無人願當老師的年月里,我甚至還被調到營部小學當了一學期的一年級班主任。

我倒十分喜愛這項教師工作,跟天真無邪的孩子打交道,不用「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我根據自己上小學時的經驗和體會,逐戶走訪我的學生家庭,儘可能與每一位家長都見了面談了話,以增加相互間的了解和感情。通過家訪,我才直接了解到中國老百姓的困苦。有兩戶住一間房的,晚上就在對面炕的中間拉起一道布簾隔開。更離譜的是三戶住在一起:其中兩戶沒孩子的年輕夫婦,躺在一個炕上,中間再拉布簾。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孩子懂得的真是非同一般,我們班上一個小男孩就經常說:女孩跟男孩玩,三天抱小孩!由於室內空間狹小,更因為貧困,很多家庭往往只有一張炕桌,兩隻木箱。富裕些的添一套「炕qin」,就是小型的組合櫥櫃。紙張缺乏,有些家長會隨手撕孩子的作業本捲菸抽,為此我曾苦口婆心地勸說過很多次。連部辦公室訂閱的報紙隨時會被人「順走」,廣泛的用途是擦屁股。我們下鄉前就聽說那裡物質匱乏,帶了大量的肥皂手紙,後來也跟著用報紙了。好在大家都用,就沒人揭發「破壞毛主席像」了,因為那時的報紙各個版面常常印有偉大領袖的光輝形象,在廁所糞坑見到污損的毛像不足為奇。用不上報紙的老百姓,尤其是農村屯子裡的百姓,使用的是古老的方法:苞米殼、樹枝和土坷垃。我們的後代對這些事絕難想像。

正當我與那些可愛的小學生及其家長互相熟悉、工作走上正軌的時候,卻在無意中得罪了不學無術而文革派性強烈的校長,第一個學期剛結束,他就到營部誣告我,將我遣返連隊。

我從小學到高中,幾乎一直都在使用「教改」的試用教材,我對「教改」始終不太滿意。不料改來改去,「文革」中改得一塌糊塗!當我到營部小學報到並領到一本語文課本之後,翻看之下大吃一驚:第一課是「毛主席萬歲」,第二課是「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這哪裡是小學一年級的課本?我記得自己上學時寫「描紅簿」是從「橫豎撇捺」、「上大人、孔乙己」開始的,學習總得從最基本的筆畫開始,逐步由簡單到複雜。這「疆」字恐怕連六年級學生都不容易寫好,一年級新生怎麼可能學會?!「毛主席萬歲」這第一課我不敢動,並且這條標語觸目皆是,人人都見慣了,小學生也不例外,估計這五個字認起來還不成問題。我決定從第二課開始,採取靈活措施,改動課程。

這個小學規模很小,原來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今年新生增加了一個班,教師辦公室里原有六張桌子不夠分配,就安排我和另一位教一年級的女老師合用一張辦公桌。女老師是天津知青,比我大一、二歲,大概是老高二或老高三的,我現在已經想不起她的姓名。她很熱情,給我介紹了許多學校里的情況,包括文革中觀點不同形成的派系。她對我教課的設想很支持,於是從第二課開始,我就自行改動,將課本後面的「工人」、「一二三」、「日月」等簡單些的字提到前邊來教,還專門教他們「橫豎撇捺」這些基本的筆畫。校長對我的這些改動不聞不問,他整日關心的是打撲克,跟其他老師吵嘴打架,打起架來他會脫下鞋子用鞋子打人。後來他懷疑我站在女老師一邊,和他是對立派,於是就找我茬,指責我擅自改動課程。我並不知道他的本意,只是就事論事地與他辯論,強調教育需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對學生要循循善誘,他說不過我,就說我是復辟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但是他告到營教導員(也就是分場書記)那裡卻可笑地以我的普通話學生聽不懂、家長有反映為理由。教導員大概以為我會為自己申訴,會抗拒遣返,拉開架勢準備與我長談做思想工作,卻料不到我很痛快,二話不說,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遣返連隊對我來講真是無所謂。當時正是全中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能留在城裡當個產業工人當然是最光榮的,即使在農場做個農工,也比知識分子「臭老九」強得多,誰願意去做個小學老師呀!我回到磚廠和大家同吃同住同勞動,這種生活早就經歷過了。回想初到黑龍江時,我很驚異五月里還能從土裡刨出冰來;凌晨三點多天色已明,晚上八點還能看清報紙上的標題。夏夜無事,萬籟無聲,我仰望星空,但見北大荒的夜空格外清亮,滿天繁星閃爍,這在上海是絕對見不到的景象。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亊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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