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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十年蹉跎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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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看著忽然憶起很久以前學過的知識——如何從北斗七星找到北極星,於是經常痴痴地尋找。找到的次數多了,我發現北斗星原來是圍繞著北極星移動的,於是恍然想起曾經在古文中讀過的「斗轉星移」,對這一現象有了親身體驗。這些微不足道的醒悟曾經給我枯燥的生活帶來絲絲樂趣。但是夏夜的蚊蟲和跳蚤則令我長久不得安寧,那是過去二十年在上海生活時從未經受過的痛苦,往往一夜無眠。冬天相對好些,長達七個月的冬季從九、十月份就開始了。我清楚地記得,下鄉第一年的中秋節,突然下起鵝毛大雪。望著皚皚白雪,我情不自禁地背誦起「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充滿詩情畫意的浪漫情調。不久之後,嚴寒令我生畏,再也浪漫不起來了。好在磚廠有大量的原煤,火炕燒得還是夠暖的,只是漫漫長夜,時不時還會停電,非常無聊。

不管怎樣,這種生活註定屬於我。

返回連隊後,我仍是「哪裡需要就到哪裡去」,隨時被驅遣到各種不同的崗位上勞動。有一天,分管後勤工作的張存仁排長(磚廠老職工)突然找到我,對我說,連里決定調你去打鐵。我一怔,心想怎麼單單找我這麼個身子單薄的人去打鐵?排長見我猶豫,便解釋道:這是個有技術的工作,因為我們看你人老實聽話,不會調皮搗蛋,才讓你幹這個的。這活不重,主要是給牛打掌。你去了就知道了。於是我便找到那個叫「小烘爐」的地方,給李中田師傅當幫手。李師傅是山東莒縣人,大概比我大十多歲。後來我跟他相熟後,不但能夠全部聽懂他的方言,而且對他的經歷也有了較多的了解。他在老家吃不飽,十九歲時,拋棄共青團員的身份,盲流到東北。上世紀五十年代,大陸農村生活窮困,許多農民紛紛到城市中去打工。中央人民政府將這些農民稱為「盲目流動人口」,簡稱「盲流」,嚴令各級政府攔截。

山東農民自滿清以來就有「闖關東」的習俗,每當生活發生困難,便大批流入東北。李師傅「盲流」到哈爾濱,曾在鐵路上當裝卸工,抬過木頭,那是從大小興安嶺上採伐來的一截截粗大沉重的原木。他最津津樂道的是給糖廠扛糖包。東北盛產甜菜,加工生產出的東北綿白糖聞名全國。那個年月上海老百姓每月才配給二兩白糖,一個五口之家一個月才吃上一斤糖。對於窮困的農民來講,白糖有多大誘惑力可想而知。李師傅他們這幫「盲流」很有心計,他們扛著裝滿白糖的麻包裝火車,需要走上三級跳板,他們常常走到高處,裝作失手,將麻包扔下,麻包掉到地上不免開裂,白糖撒了一地,他們便趁機拿大茶缸子裝了白糖回去沖水喝。據李師傅說,他們常常一口氣喝掉一、二斤糖,喝得連飯都省了。

李師傅身高力大,他拿大板鍬鏟大塊沉重的泥疙瘩時,就像拿大掃把掃地一樣輕鬆。之前我還同他在食堂共過事,進食堂前他較瘦,在食堂幹了幾個月後,體重明顯增加了,他說在家餓的,食堂里可以敞開吃。他人也很聰明,各種修理活都難不倒他。現在讓他帶著我負責這個「小烘爐」,卻把他難住了。給牛掛掌,首先需要打出掌葉(片)、掌釘。掌葉的作用相當於馬蹄鐵,因為牛蹄是分成兩瓣的,所以牛掌葉是兩個配成一對,每個掌葉形如月牙,上面有三個釘孔。掌釘是用直徑8毫米的盤鐵打出來的,這釘子有個三角形的釘帽,牛蹄上打了這樣的釘子後,尖角著地,牛在冰面上行走就不會打滑。這可是個技術活兒,李師傅大概以前僅僅看見過,卻從未乾過,因此試了幾次都不成功。好在那時候天還熱,並不著急給牛掛掌,而且我們還有為制磚機修理配件的任務,不過活並不多,我們倆也就每天有事就干點,沒事就學習。上世紀七十年代正是文革政治運動不斷的年代,日常總要沒完沒了的學習政治,特別是學習《毛選》。李師傅基本上不識字,數學則連乘法口訣都不會。

毛澤東提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但是在我看來,李師傅沒有文化,怎麼對我進行再教育?我教育他倒差不多。事實上李師傅也同我看法一致,他說我連小學都沒念完,怎麼能教育你呢,應該你來教育我。其實在農村誰有興趣成天學習這個學習那個,即使我們這個「工業連隊」也只有一些思想左傾的青年學生有學習的積極性,坐下來學習正好可以冠冕堂皇地躲避繁重的體力勞動。連隊的要求是以自學為主,小烘爐里就我倆,於是每當我們關起門來學習的時候,他就讓我讀《毛選》,並逐段給他解釋書中文章的內容。記得我給他講過《矛盾論》和《實踐論》,我對哲學並無興趣,給他講解也主要是字詞句的意思。我倆相處非常融洽,我渴望教這個憨厚的山東漢子學會乘法口訣,但是他堅決不肯,說自己很笨,不可能學會。幾次之後我只好失望地放棄。

我們連隊養了好多條牛,主要是用於拉車送水。夏天問題不大,冬天到處結冰,必須給牛掛掌才不至於打滑。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不久之後從別的連隊調來了一位鐵匠於同河,據他自述是五級工,技術大拿,因為與原來的同事有矛盾才調到磚廠。於師傅確實是位很有經驗又有技術的師傅,令我領教了鐵匠這項古老職業的魅力。幾千年來,一個鐵砧、兩把鐵錘、幾個鐵鉗子再加一個風箱,這就是鐵匠們亘古不變的主要工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北方也許是全中國的廣大農村中,這項古老的手工業就這麼一直延續下來。

我開始學習左手拉風箱,右手用鐵鉗翻弄爐火和鐵塊直至把鐵燒紅。師傅將燒紅的鐵塊鉗出來放在鐵砧上,右手用錘敲擊。他主要是為我指引敲擊的部位,我隨著他用十四磅大錘用力擊打他所指引的地方。兩錘間隔敲擊,他還趁著空隙在鐵砧上輕輕地點幾下,整個打鐵過程發出有節奏的金屬聲音,感覺很悅耳。大錘的錘把長約80厘米,剛開始時我舉起來感到挺重,才打幾下就很累。師傅糾正我的姿勢,告訴我竅門,漸漸地我習慣了,後來更是得心應手。我雖然瘦弱,但是畢竟年青,才二十出頭,而且打大錘的活兒並不多,只是偶爾掄十幾下,頂多一次掄個幾十下而已。於師傅社會關係廣泛,他陸續從團部修理廠等各處搞來一些角鐵、鋼板,又弄來電焊機、氣焊筒和焊槍,儘管他的本業是鍛工,但其他各行也都會擺弄幾下。沒過多久,他做成了一架簡陋的電錘。錘頭和滑道是請修理廠給加工的,利用幾塊解放牌汽車減震鋼板的彈力,牽引錘頭上下運動,代替了人力打鐵。他又做了一個鼓風機,用小電機直接帶動,風力超過風箱,這兩項改革大大減輕了我的勞動強度。從此以後我在大多數時候幹活並不太累,這鐵匠活我一干就是八年,再也沒有換過工種,直到一九七八年十月考取黑龍江大學。

於師傅從舊社會過來,提起過去拜師學藝,總慨嘆今不如昔,說解放後也不講什麼師傅徒弟了,都是一樣的幹活兒。他很擅拉關係,不時給用得著的人做些小東西,比如爐鉤子或小農具如二齒、三齒的耙子,鐮刀斧子。至於連隊領導,除個別他看不順眼的,他都給他們做過些家用鐵器。幾個酒友找他幫忙當然是有求必應,尤其是兩個黨支部委員老黃老安(其實也不過三四十歲),更是他的「死黨」。這兩人經常上頓酒未醒下頓又接著喝,幾乎每天都是漲紅了臉整日在我們小烘爐里「泡」著,這就是我最初走進社會常年接觸的基層領導。

他們原來也是「盲流」,不過後來混得好,入了黨,還進入了黨支部,所以平日很少幹活,只是耍耍嘴皮子。於師傅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小雞不撒尿但是都有個道道」。我猜這是粵語「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的意思,人人都有各自秘而不宣的門道。後來他通過門道從團部要來一截直徑50毫米的不鏽鋼,我很驚異,農場怎麼用得著這樣高級的鋼材!他拿來又有什麼用?原來他要用不鏽鋼給自己和幾個領導打菜刀。但是鍛打出來的刀必須用砂輪磨亮,他把這苦活兒交給了我。這是個私活,又沒有勞動保護設施,砂輪轉速不夠,噪音很大,火星四濺,我不願干,也很氣惱:你做了人情,自己又不干,倒要我來做!因此我總磨洋工,他為此幾次對我表示不滿。好在這種私活不太多,也就沒有別的矛盾。他對我看書從不干涉,還時不時寫個字問我,這難不住我。每當我告訴他某個字的讀音和字義,他就會滿意地說,這是毛選某篇文章中的字,我查過字典,確實是這麼讀,是這個意思。看來你這個高中生沒白念!我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故意考我!

打鐵八年,多數時間並不苦累,因此我閒暇時就看些書,主要是當時時興的馬恩列斯著作,諸如《反杜林論》、《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聯共(布)簡史》、《論「左」派幼稚病》等等,雖然不愛看,但是為了消磨時間,也為了適應形勢環境,勉強看了些。我也看了幾本能借到的文學書,其中有一本古典詩詞。其實我一直都對詩詞無甚興趣,不過有些內容卻能引起我共鳴,至今還依稀記得。李白「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杜甫「仁人志士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白居易「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這些句子句句入心。還有一首較少見的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時曾背誦過這首詞,卻總也記不全,可見我缺乏詩詞的素養。後來上大學以及工作後有讀過這首詞,對最後一句興亡都是百姓苦記得很清楚,也感慨良多。

更多的時間我都用來寫信,每星期都給父母寫,為的是免除他們的牽掛。我也給親友同學寫信,報告我的日常生活和思想,同時還記日記。我從初中學雷鋒時養成記日記的習慣,不過我並沒有寫那種模仿雷鋒「做好事」的日記,而是記錄自己日常工作、生活和思想。可惜後來一場大火把我的大部分書信和日記都燒毀了,我的記性又差,以致很多往事只留下一些不太清晰的印象,現在已無從精確地記載了。唯一感到寬慰的是當年這種讀書、寫信給我枯燥無聊的生活打發了不少光陰,也使心靈得到平靜。

因為工作中接觸到電焊氣焊,我又給上過技校的初中同學寫信,請他給我找幾本相關的書籍,使我從理論上懂得了鍛造的原理,焊接的基礎,也讓我更喜愛自己的工作。但是給牛掛掌是個例外。掛掌前先要把牛在樁上吊起來使它四蹄離地,把牛蹄綁在樁上後,用燒紅的烙鐵燙牛蹄的硬皮使它變軟,以便用刀削平蹄面。蹄面削平後將掌片緊貼上面,就可以釘掌釘了。釘掌釘才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和手藝,釘子必須穿透牛蹄的硬皮,這硬皮好比是人的指甲,釘淺了容易豁口,釘深了進了肉,牛疼痛起來會作出激烈反應,甚至能掙脫繩索跳出樁子的鐵欄。掌釘尖穿過牛蹄後,要用鐵塊頂著輕敲,使釘尖盤曲,就像鉚釘似的不易脫落。整個過程比較累也比較髒,特別是用烙鐵燙牛蹄時會產生濃烈的焦臭味,我衣服上的氣味幾乎永遠都存在,洗都洗不掉,只好專門預備一件破衣服用來掛掌。幸虧我的工作極少與其他知青打交道,主要都是同老職工往來,也就沒什麼人嫌我髒。

我們剛到磚廠時住的是臨時搭建的帳篷,不久就由老職工帶領我們自己蓋宿舍。奇怪的是蓋房子不用水泥,僅僅在草地上挖幾十公分深的槽,鋪上一層沙子,就算是打了基礎了。鋪一層磚,加一層泥沙混合的漿,再鋪磚,如此循環,磚牆很快就起來了,卻是傾斜的。我們議論是否要拆掉重蓋,帶領我們的唐副連長說不用。他找來一塊長木板貼著牆,又用幾根棍子頂著木板,叫我們一齊用力推。大家吆喝著「一二三!」齊齊發力,唐副連長眯著一隻眼像木匠那樣「吊線」,推著推著,他大喝一聲「停!」卻已推過頭了。於是將木板貼到另一面再推。「慢點慢點!好!」牆總算推正了,於是大功告成。後來這房子住了幾年便成了危房。

知青們住集體宿舍,總不免打打鬧鬧,打撲克是最普遍的娛樂。偏偏我對這些都不喜歡,於是休息的時候也常常呆在小烘爐里,這樣就漸漸與大家疏遠,大家也視我為怪人,給我起個外號「葉老頭」。我也並不生氣,我更樂意與老職工聊聊天,藉以了解當地民風民情。我這種愛與本地人聊天的習慣一直持續到今天。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亊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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