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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暁康:文化的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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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沒想到唐君毅先生的著作題名用了「花果飄零」四個字,他自是從儒家來講天地閉之後的個人精神重建,我則恓惶惶的猶記三十年前,那場大屠殺之後「花果飄零」,有多少「知識精英」因為害怕被中共整成「長鬍子精英」,而倉促離鄉辭廟,漂流海外,三十年下來,已經辭世的就有好幾位了。當年我也留下一文,留下了當年的恓惶。】

三年前中國有一句調侃:「精英」不是在外頭(國外),就是在裡頭(獄中)。套用一句台灣愛用的文雅用語,這大概也叫作「花果飄零」吧。飄零者,散落海外也。一九四九年有過一次大規摸「飄零」;沒幾年,「飄」到港台的,又陸陸續續往歐美「飄」。總之,凡「飄」出去的便漸漸被「裡面」遺忘,如我輩(「文革」一代)對胡適先生除「美帝文化走狗」之外一無所知。這是一層。另一層是,據說當時「飄」出來的人,忽然聽說「裡面」好得很,連「文革」那時殺成一團,也渾然不覺,許多人又「飄」回去了,結果吃了很多苦頭,又往外「飄」。

如今也是這樣。不過相去三年,「裡面」對飄零在外的「花果們」,已漸漸露出戲虐的意思,說你們前幾年也「風光」夠了,該輪著下一撥人「風光」了。港刊上也有了這樣的文字:「曾幾何時,前些年許多艱澀而紅火的試驗、顛覆,新進口的理論,才出籠的先鋒,轉眼紛紛已成過景黃花,寂寞得很了」。據說,也沒人去附和官方的討伐,只是大伙兒對「精英文化」已經厭了,如今熱的是平民的俗文化和肥皂劇。再說「飄」在外面的人,也漸漸對「裡面」生疏起來,摸不著感覺了,先是眾口一詞「天下將大亂」,繼而又說裡面「黃金滾滾」,不少人心裡痒痒的又想往回「飄」了。

秋天在哈佛見到一些裡面出來的朋友,大概都是搞學術的,個個聲稱不看報不問天下事,有的沉入考據癖之中;有的一派政治冷感,極言「中國不會變,誰死了也不會變」,好象特意要對海外求變心切兜頭潑一盆冷水。

說起裡面的光景,「毛澤東熱」已是舊聞,什麼「中華大家唱」、「易經」熱、辭典熱、「文化衫」變成「語錄衫」、「唐詩今譯」發行二十七萬冊、北大青年教師重注「十三經」等等,我都懵了。

一個月後又見到另外的朋友,卻說起這幾年裡面「自由化分子」能做的唯一動作,就是反「左」,那艱難程度比起當初反「凡是派」還甚十倍,仿佛十年白過了,一切從頭來,好不容易借了「鄧南巡」講話的「東風」,說來淒涼。我聽了這些,忽然覺出自己已然是一個局外人了,再難「進入」中國去——我既很難冷漠,也很難為鄧的講話所激動,大概也不愛看肥皂劇和「唐詩今譯」。

(二)

三年前我去台灣,一下飛機就說,渴望拜謁名重一時的柏揚、陳映真和李敖。柏揚從台北郊外的山上趕來會我,仿佛離市囂已經很遠。在一個飯局上見陳映真,看上去眼色迷濛、一臉厭世。再打聽李敖,說已經躲出台北。我這才意識到,三位名士如今都已在塵世之外。向台灣人打聽他們,會召來一頓奚落:都什麼年月了?

那時台灣的出版界很慘,書店裡只有最年輕的女歌星的最短的格言集暢銷,大家對另一種語言——立法院裡的「肢體語言」又想看又煩心。朋友告訴我,當年的文化精英已成古董,如今台灣是政治精英和大眾文化明星的天下。

還有人記得林懷民嗎?二十多年前台灣文化藝術脫出體制的第一步,就是從他的「雲門」開始的。台上台下一起流淚,台灣成了「國際孤兒」,執政黨和文化人都需要「本土化」。這情形,就如同後來鄧小平和大陸知識分子,都需要「傷痕文學」一樣。

看來,兩岸的結局差不多,都是占統治地位的官方意識形態,與反體制的文化力量同歸於盡,代之而起的是大眾消費文化。雖然這在台灣,是經「美麗島」事件的壓力而促使蔣經國變革,而在大陸則是經由一場流血,在刺刀下將文化精英趕到「外頭」和「裡頭」。不過我想,既使沒有「六四」,商業化的大潮也已勢不可當,文化擺脫政治魔咒之後,還會套上商業化的魔咒,這個趨勢是註定的。

所以,海外文化人還未結束政治流亡,恐怕要準備另一個更漫長的「文化流亡」了。

(三)

杜維明講「文化中國」,有三個意義世界,新加坡來的學者郭振宇說,你忘了一個「世界」——大眾文化。那些流行音樂卡帶、KTV、卡拉OK、香港電影、武俠小說、通俗文學,已是「中國文化共同體」的一部分,它們超越地理上的「三個意義世界」,在所有中國人的世界蹦來蹦去,所向披靡。台灣「小虎隊」打遍兩岸,四年贏利四千萬美元,「亞洲周刊」稱「小虎隊統一中國」。其實在海外的一般中國人當中,哪裡有中國文化的主流?能有的就是這種中文式的消費文化。

大眾文化是港台商業社會的分泌物,以其經濟強勢,已對大陸構成絕對優勢的文化霸權,在後現代的中國,或許成為主流。它的源頭活水,大約是四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場孕育的市民文化(中心),後來同地域性的嶺南文化、閩南文化(邊陲)雜交而成,這就如同台灣的通俗小說,都要拜當年上海租界裡的張愛玲為鼻祖。

台灣社會的現代化雖不過比大陸早了十年,卻使兩岸處於兩個時代。台灣因七零年代先得技術文明和消費文明而占據高屋建翎之勢,大陸遲至八十年代對外開放,勢必成為已開發國家的商品和文化消費品的傾銷市場,這種情形,正如台灣在經濟起飛時成為美國和日本的市場一樣。

這種落差,又是因為港台處於西方體系之內,其體制雖也鉗制民間對政治的參與,卻同時給民眾以不參與的「自由」,因此給社會留下通向世俗的巨大空間,各種「次級文化」或「亞文化」都可以在政治禁忌之外發展;而大陸由於對文化資源和人的心靈的過度摧殘和禁錮,「次級文化」無從滋生,「文革」後文化的復甦需要向外藉助一個推力,這在知識界產生對西方各種思潮流派的囫圇吞棗的現象,在民間則產生借港台通俗文化而世俗化的現象。

如今大陸畢竟在一場血的祭奠之下,放縱了民間次級文化的滋生,於是,在那最古老也最現代、最敏感也最冷漠的、最中心也是最邊緣的北京,大陸人自己的市民文化,從崔健的西北風搖滾到葛優的大陸版「無厘頭」,從王朔的「痞子文學」到毛阿敏的演唱會,真正肆無忌憚地——沒有政治禁固也沒有精英壓制——成長起來了。

(四)

市民文化的興起,淡化政治色彩,無意識形態傾向,卻有反「精英」傾向。

文化空間的獲得,原本是仰仗一個龐大的文化買方市場的興起,文化產品迅速變成了商品,使得任何精神層面的影響——無論官方的還是知識精英的——都必須減弱到市場可以接受的程度。這恰好形成一種張力,產生了精神上的中間地帶。同時,文化的市場化迫使各種新思潮、新觀念都必須走大眾化的路線,這種大眾文化的消費性和傳播方式,都是精英文化所不適應的。

在中國文化當中,大傳統(精英)與小傳統(民俗)之間的緊張和衝突,從未消除;一百年來傳統的式微,又產生如毛澤東一類利用小傳統反大傳統的能手,使兩者在深層蘊涵著敵意。

大眾文化在中國有雙重的邊緣性——文化上的和地理上的,它由邊陲侵入中心,對大傳統下的精英文化構成挑戰,就象歷史上的邊緣人入侵中心,將文化人邊緣化;同時,以傳統包裝現代,廉價出售,將民俗文化(小傳統))商品化。

地處儒家文化區邊陲的港台消費文化,衝擊著處於前現代的大陸,以濃厚的西洋化和反傳統特色對其「反哺」,並召喚大陸市民文化的興起,從價值觀念到話語系統都迅速將大陸解構。

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下,以西方中心主義和經濟強勢為後盾的現代消費文明及其痞子文化(kitch cultuer),到處都在瓦解著人類的傳統價值,也創造著多元的前景。

然而,真實的多元是不可能了。消費文化的統一性,正在於市場的統一性,和感覺被複製的單一性。利潤與欲望宣洩的結合,使文化變成工業,利用人的弱點和文化的弱點達到最大利潤。一切都表現為對時間的高度敏感,以瞬間頂替永恆,將哲理和刺激煮成一鍋,先鋒派也向通俗化妥協,逃避生活的方式就是玩藝術——

中國正在溶入世界市場。她變得越來越世界性但也讓我們越來越陌生了。

中國在改變,但註定不會再按照某一種理想去塑造了。

一九九二年秋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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