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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彤再看六四(二):我是如何被抓進秦城的

1986年,趙紫陽鮑彤(右)。 COURTESY OF LI NANYANG

在過去一年裡,毛澤東前秘書李銳的女兒李南央,與趙紫陽的秘書鮑彤做了數次對談。內容涉及天安門民主運動和「六四」事件背後的高層政治、中國的自由派領導人,以及中國在習近平領導下的政治前景。

鮑彤是在1989年6月4日開槍之前就被抓了,那時趙紫陽名義上還是中共的總書記。逮捕他沒有任何法律手續,他跟我說,「歷次黨內鬥爭都是這樣。」這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李銳,1967年11月11日從軟禁地大別山中的磨子潭水電站深夜用吉普車帶到合肥,一架專機飛到北京後直接把他送入秦城監獄。他問:「為什麼抓我?」直至1975年5月31日被釋放,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釋放的當天,他又問:「為什麼放我?」還是沒有人回答。

1989年5月,天安門廣場。V是代表團結、代表勝利的手勢。它是當年抗議者的一個重要標誌。 DAVID CHEN

「六四」已經過去29年,中共對黨內問題的處理從「逮捕」到「雙規」,到今年3月「兩會」後成立的與中共紀律檢查委員會合署辦公的國家監察委員會,恐怕這個新機構所要進行的「在新時代全面從嚴治黨、反腐敗鬥爭的偉大實踐」不過是「舊時代」鬥爭的延續。很多中國政治專家認為,它很可能將繼續以「黨內鬥爭」的方式在暗箱中操作,對中共的成員進行清洗和處理,哪怕官至政治局常委。過去薄熙來是如何被捕的,周永康令計劃是如何被雙規的,這些人在失去自由的前後都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老百姓不知道。而鮑彤對我講述的他的被捕經過,揭開了那個暗箱蓋子的一角。

我的父親李銳是掛著毛澤東秘書的職務被清除出黨的,鮑彤先生是在總書記趙紫陽秘書的位置上被捕的。他的敘述讓我看到中共要讓一個人垮台所用手段的卑劣,而這個人如像鮑彤先生一樣拒不認罪,給你安上個莫須有的罪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毛澤東時代如是,鄧小平時代如是。如果習近平時代仍然如是,到底還有什麼「新時代」?

以下內容根據談話記錄整理,經過編輯與刪減。

李:當時抓您的理由是什麼?您有沒有心理準備?

鮑:有心理準備。

李:為什麼呢?

鮑:為什麼會有準備?因為歷次黨內鬥爭都是這樣的。抓我以前,我跟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的兩個人,一個是(黨的)改革局的副局長,叫黃海,一個是一個律師,社會改革局的一個律師,我說,請你們給我找兩樣東西:抓人應該根據什麼法律程序,根據憲法、根據刑法、根據刑事訴訟法,摘幾條出來;黨內處分應該根據什麼規章程序,根據黨章、根據黨內生活準則,摘出幾條來。我說:印發所有的人,我們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的研究人員一人一份。

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鮑:5月二十幾號的事情。所以我思想是有準備的。結果抓了我一個,又抓了一個行政改革局的副局長,兩個我的秘書,一共三個人。5月28號我接到宋平秘書的通知,讓我去開政治局會。宋平當時是政治局委員,不是常委,他是「六四」以後才當的常委。所以他通知的會只能是政治局會不可能是常委會。而政治局開會,這個動作太大,牽扯到在外地的委員,他們都要到北京來。作為政治局常委的秘書,這件事我是應該知道的,但是我不知道。作為政治局常委政治秘書的我都不知道有這件事情,你宋平不是常委,怎麼知道的?所以我說:我不去。對方就說:是開常委會。我說我的司機回中南海吃飯了,他說不要緊,我們派個車來接你。一接,把我接到宋平那裡去了。我想宋平不是常委,開常委會怎麼到宋平這裡來?當然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宋平一見我就問:鮑彤同志,你現在都在想什麼問題呀?

我說:我現在很發愁啊,不知道自己的事情怎麼了結呀。

他就說:嗨,我覺得你現在非常不安全。

我說:我很安全。

他問: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我說:我住在家。辦公嘛,我有兩個辦公室,中南海一個,外邊一個。

他說:不安全啊,不安全,我看你還是換個地方好。

我說:不用換地方,你不必擔這個心。我很安全,什麼事兒都沒有。學生也很和平嘛,有什麼問題。

他說:啊,不不,我還是想辦法,你要換個地方。

送我出來的時候,宋平跟我握手,握得很緊,捏得我都要痛,到這麼個程度。他握手握得那麼緊就是要告訴我:「我是奉命辦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出門就把我抓起來了。

李:那當時逮捕令上是怎麼寫的?

鮑:沒有,沒有逮捕令,兩年以後才給我逮捕令。我立即寫了信:常委、政治局並鄧、陳,把我抓到秦城來,什麼罪名?這是法制嗎?叫我交待問題,抓到監獄裡來交待,這樣對嗎?沒有回答。

李:那後來呢?

鮑:我的兩個秘書查不出什麼事情,幾個月以後就放了。那個行政改革局的副局長可能判了一年還是兩年。

1996年,李鵬做政府工作報告。 WILL BURGESS/REUTERS

李:罪名是?

鮑:不知道。反正他隨便造個罪名,目的是為了給我加罪名嘛。

2017年4月10日,李銳101歲(虛歲)的生日慶祝宴。從左至右:李銳、鮑彤、曾任新聞出版署署長的杜導正。 SU XIAOLING

李:那給您最後加的到底是什麼罪名呀?我們都不知道。

鮑:「泄露了黨的機密」。給我加這個罪名是為了要圓謊,圓李鵬最初給我定的罪名。那是在一次人大常委會上,李鵬代表國務院做報告,裡邊講到鮑彤在5月17號開了個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的會,會上泄露了「軍隊即將戒嚴」的機密。我說:這個罪名不能成立,因為我不知道軍隊將要戒嚴,不知道的事情,怎麼能泄露?我知道軍隊戒嚴是在5月19號,是在電視上聽李鵬講的,要說泄露,是李鵬泄露給我,我才知道的。這下他們沒法弄下去了,就把罪名改成了「泄露了黨的機密」——趙紫陽辭職。

5月17號政究所的那個會是怎麼回事呢?5月17號紫陽去小平家開會,我不知道,我正好有件事兒要找他,就在辦公室等他。趙紫陽的另一個秘書,中央辦公廳副主任兼職的秘書,也來找紫陽,我們兩個人一起等。他下午開完會回來了,看到我們倆,說:你們兩個人都在。剛才在小平家裡開了個常委會,做了個決定,打了場官司,姚依林贏了,我輸了。什麼決定我不能告訴你們,因為要保密。紫陽沒說要戒嚴,我怎麼會知道呢。當時有證人:辦公廳副主任兼紫陽的秘書,後來到吉林省當省委副書記了,叫什麼來著,我現在想不出,叫不出名字了(按:張岳琦——編著)。紫陽接著說:我在會上提出來,根據我的認識水平和精神狀態,由我來組織執行這個決定是不合適的,是要誤事的。我在會上說了:我要求辭職。小平說:總書記還是你。回來在車上我想了一路,我想還是得辭職。你們給我起草一個辭職報告。這樣我就給他寫了個辭職書,就那麼幾句話:今天下午常委會的決定,根據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和認識水平,由我來執行這個決定會誤事的。我要求辭去總書記。當時我問了他:你是辭幾個職務?軍委第一副主席辭不辭?他說:辭,兩個職務都辭。因此我記下:我請求辭去總書記和軍委第一副主席的職務。上面的抬頭是:政治局並小平同志。

李:但是您實際上是猜出來要戒嚴了。

鮑:我沒猜出來。

李:您真沒猜出來?

鮑:我當然不知道……

李:沒猜出來要戒嚴?

鮑:記了之後,紫陽說了一句:「咳,我這個辭職你得保密呀。」

我說:「紫陽同志,別的事情我做不了,保密我做得了。」

紫陽說:「有人可說你泄密了。」

我就說(用手指敲桌面):「誰說我泄密了?不會有別人,只有李鵬。別人講話都是負責任的,李鵬講話是不負責任的。」

紫陽說:「人家可是說了有根據。我還跟他說了:『現在是法制社會,不能隨便亂說。』他說:『我現在不拿出根據來,到時候我會拿出來的。』」紫陽沒有說李鵬兩個字。

鮑:寫了以後,雖然就這麼兩句話,我還得回自己的辦公室正式起個草稿,讓打字員打好,然後再送給紫陽。我有兩個辦公室,一個在勤政殿,我一人一間。勤政殿一進門第一間是溫家寶的,第二間是我的,最後一間是趙紫陽的,常委們的辦公室都在那裡。一個在現在的金台飯店,當時叫作中辦招待所。中辦招待所是我和體改室很多人在一起的。

責任編輯: 方尋  來源:紐約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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