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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躺平」究竟是幾個意思?(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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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想像不出來,怎麼可能既放開又有序。

在這兩年的輿論場上,只要是談及防疫的話題,"躺平"一詞頻繁出現。不誇張地說,恐怕很少有哪個詞像它這樣引發無休止的口水戰,但卻從未得到清晰界定的了。有時不免讓人有一種感覺:人們的爭論完全是雞同鴨講,誰也沒搞清楚所謂"躺平"究竟是什麼意思。

"躺平"原本是2021年5月才驟然興起的網絡新詞(根據百度搜索指數),起初指的是年輕人一種無欲無求的消極反抗心態,但很快就被清零派挪用來奚落國外在防疫措施上的"不作為",而他們的論戰對手則認為這不過是個污名化詞彙,誤傷太大,目標還不准。

確實,無論是歐美還是日韓、新加坡,防疫政策都遠不是"什麼都不管",恰恰相反,在病毒研究、改進疫苗、擴充公共衛生資源、為社會生活常態化,都做了相當細緻、完整並漸次推進的各種準備措施,最終才過渡到放開。

也因此,今年7月間,微博大V李子暘曾說:"把正常的科學防疫,貶低為'躺平',是我近年來聽到的最令人噁心的言論——不是之一。"

乍看起來,這一論調是很容易駁斥的,但它在輿論場上從未退潮,我似乎也不曾見到哪個清零派被對手所列舉的這些事實所說服。不僅如此,在國內近期放開之後,對"躺匪"的辱罵再度激活,因為很多人相信,自己的困境就是這些人造成的。

每一輪這樣的罵戰中,清零派基本都處於進攻位置,將一塊不受歡迎的泥巴扔在對手身上,而對手則是在防禦中被動地辯解"你搞錯了"。這就成了一場聾子的對話:一方沒能真正理解對方為什麼這麼說,而另一方也不想理會對方的辯解。

"躺平"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便於理解,我做了一張四象限圖:

清零派所說的"躺平",從根本上來說,是相對於積極有為的高強度管控而言——簡言之,這是一個二極體世界,不是封控就是躺平,而躺平又意味著秩序的崩潰,是絕對不可取的,因為他們想像不出來,怎麼可能既放開又有序。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如此難以容忍異議,因為對他們來說別無選擇,除了自己認準的那一條之外,其它道路都是錯誤的。從這一立場出發,他們認定只有高強度管控才是合理正當的,而做不到這一點的統統都算是"躺平"。

然而,如果考慮到"專業干預"這一維度,就不難看出,"管控/躺平"的二元對立是虛假的。國外的防疫,大致來說,其進化方向是沿著圖上的虛線,即逐步放鬆管控的強度,而提升公共衛生的專業應對,由此保障社會的開放性和流動性。

相比起來,國內的防疫一度走的是很不一樣的路子。在理想化的設想中,這種做法想要同時提升管控強度和專業診療水平,但在現實中則在不斷強化管控強度,畢竟要在兩個維度同時提升是不現實的,往往是一個維度的強化以另一個維度的弱化為代價。

這麼說吧,在共存派的眼裡,防疫應當是多維度權衡的結果,最終達到一個新的動態平衡,為此在社會認知、科學研討和政策制定等諸多方面需要做的有很多,而在清零派眼裡則沒那麼複雜,只是一收一放的兩種選擇。

共存派指責清零派口中的"躺平"是偷換概念(放開≠躺平),這話說得固然沒錯,然而諷刺的是,事態的發展證明,清零派確實更了解中國。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非黑即白的二元框架並沒有隨著國內放開而消失,很多清零派反倒是固化了自己原有的立場,因為在他們眼裡,自己所擔心的終於成為了現實,而他們的論敵則似乎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

現在,他們強調"國家已經盡力了",接受現實,不能再有所抱怨,不然就是"巨嬰"心態。前一陣在微信群里,就有一位群友表達了這樣的看法:

政府扶不起所有人。不能總覺得,自己應該擁有百分之百的自由,不僅舒適,病了還能有百分之百的醫療服務,這個太烏托邦了,神仙也做不到。巨嬰想法要不得。

在他看來,那些人是什麼好處都想要:"不管我是陰是陽,都要自由,我出去傳染十個八個都是我的自由,但是我一定要罵。自由也要,服務也要,全都要,這種就是躺匪。"

如果是這樣,那他所說的可算得是"田園躺平"——恐怕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是,這種想要好處兼得的"雙軌制",恰恰是在當下這個時代才可能孕育出來的怪胎,因為說到底,這是一種新舊夾雜的社會中常見的"制度套利"現象,真正自主、自立的個體,既不想要強加的干預,也不會想要超出自己應得權利的自由。

諷刺的是,從個人主義的視角來看,清零派才是"躺平"的"巨嬰":清零意味著權威已經提供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外部環境,這樣就無須再為自身健康操心了,幾乎不需要做任何事就能安享一份天賜禮物。許多人的感恩也因此出自真心,對他們來說"國家已經盡力,現在你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是他們能聽懂的語言。

對於那種受母體保護的溫暖感,他們至今留戀,對他們而言,獨立是非自願的被動過程,他們為此怨恨那些讓自己陷入這樣艱苦境地的異端。

日前,我在《誰才是更冷酷自私的人?》一文中強調,放開才是常態,一個人如果為了求取絕對安全,也可以自己封起來。結果有讀者私信罵我:"我願意自己封自己,但就太平了嗎?你是想我一直不出門買菜,被活活餓到嗎?你就是流氓邏輯!就是冷酷無情!"

顯然,在她看來,放開就讓她陷入擔驚受怕的境地,而未能滿足這一絕對安全心理的主張,當然是冷酷無情的。

重慶,11月仍在加緊建造方艙

為什麼中國社會有這樣特殊的心態?我想原因或許在於:中國人歷來缺乏公共生活,人們的主要生活一直被家庭這樣一個親密、狹小的社會空間所籠罩,在這種情況下,家庭實際上為許多人理解政治提供了原型。許多家長掌控欲極強,可以無微不至地"關懷"子女生活的所有方方面面,而很少會有意識地培養子女逐漸走向獨立。

這樣,如果子女的自主意識並不強,那就會認同家長的高強度干預都是正當的,是為了自己好,他們擔心的並非家長管得太多,而恰恰是他們對自己"撒手不管",因為根據這一邏輯,"管"意味著"愛"。

公平地說,像這樣的情形,在國外歷史上也出現過。1958年,在戰後的去殖民化浪潮中,非洲小國幾內亞宣布獨立,拒絕留在法蘭西共同體內,當時法國總統戴高樂立刻將所有法國專家、資本撤離——你不是想要獨立嗎?那現在給你。看你離開了我,能怎麼獨立。

也就是說,這種完全撒手不管的"躺平",與那種高強度的干預,恰是家長制的一體兩面。一如有人嘲諷的,這就好比"你娃才吃了一個月奶,你丟給他一張鍋盔,說你自己啃,那是誰的問題?'你要學著自己長大呀。慢慢啃吧。'"

真正的放手,並不是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擺盪,而意味著在尊重他人權利邊界的基礎上,有所為,有所不為。在英語裡有一句常見的問話:"Can Ihelp you?"(我能幫你嗎?)小時候初學,總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們社會裡這樣表述顯得很彆扭,長大後才意識到,即便是想好心幫人,也是需要徵求他人意見的,因為對方未必需要你的幫忙。這就是邊界感。

從這一意義上說,"躺平"這一概念的內涵或許不失為對中國社會的一種特殊理解,但我們不能僅止於。實際上,中國思想中也早就給出過答案,只是需要我們正確理解:"無為"並不是指"什麼都不做"(do-nothingness),而是在充分認知"大道"(自然規律)的基礎上,順其自然,不要過度作為,才能達到更好的結果。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Matter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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