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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教育權被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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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48年出生在洞庭湖濱,家庭成員都是知識分子。父親湖南大學畢業後從政,母親師範學校畢業後從事教育事業。我一歲多時,父親出走秀灣,母親劉學熙和姨祖李祥琳(漢壽縣資深老教師)撫養我在摸爬滾打中長大。1957年,母親被打成右派,我也被株連,一次次被小學、中學拒之門外。

1959年7月,我初小畢業。參加了升高小考試之後,我便無故心生不祥的預感。張榜後,我在榜上果然找不到自己的名字,頓時頭腦嗡嗡作響。我紅著臉,逃也似地悄悄離開,欲哭無淚。當時我雖未滿11歲,卻少年老成,深深懂得家庭出身的利害關係。

起初我想,初小升高小這麼低的門坎,學校該不會以家庭出身為欄杆將我拒之門外吧?可是落榜的現實(而且全班唯我一人榜上無名)不容我不相信。那時初小升高小,考試只是過場,基本上是全升。

自幼飽受驚嚇的我,這時更覺得懼怕,不知自己家的問題究竟有多大。十歲的孩童幾乎被這個社會公開宣布為敵人,我被自卑感和負罪感完全吞噬了。

從11歲到13歲半,我荒廢了整整兩年半時間。這是我一生中刻骨銘心、度日如年的兩年半。失學後,我偶爾跟隨姨祖住縣直機關幼兒園。園長余某,極端仇視我這個右派的兒子。1960年春,她把11歲的我強拉去圍堤湖和幼師們一起割草支農。漢壽圍堤湖是血吸蟲疫區。我感染了急性血吸蟲病,高燒四十多度。在極度貧困中,母親和姨祖設法籌錢為我治病(當時治療血吸蟲病不免費),住院一個多月,差點丟了性命。姨祖看我荒廢學業,十分痛惜,又無可奈何。她要我習碑帖,練毛筆字,看書自學。

1962年元月,有一部分右派被摘帽,母親也在其列。母親命運的轉機,也給我帶來上高小的機會。我上的高小是本鄉有名的鄒家坪完小。班主任鄒憲章老師很有才華,又誨人不倦。令我興奮而又緊張害怕的小學升初中考試到了。1963年7月,升初中的考試在太子廟中心校舉行。我奪得全縣第一名。

然而漢壽縣教育局最後卻做出這樣的結論:李蔭國父親是畏罪逃往台灣的反革命,母親是剛剛摘帽的右派分子。雖過繼給李家,李家也是縣內頭號資本家。家庭出身一片漆黑,因此成績再好也不予錄取!

全縣第一名卻不被錄取。這是我第二次被剝奪受教育的權利。

涼秋九月,眼看著許多同學帶著新的希望和愉快的心情進入漢壽一中、二中,我卻再度淪為無業游民,真是痛不欲生。我懷疑自己還有沒有中國人的人籍。我對自己的前景徹底絕望了。可是這一次我卻奇蹟般地很快平靜下來。我已經15歲,完全懂事了。當時幹什麼都有一道政審關卡。升學、參軍、參加工作,都要查祖宗三代。我有「原罪」,命中注定我要淪為文盲或半文盲。我認命了。

懷著滿腹心酸,我從母親所在的村小回到姨祖身邊。上街我總是走邊上,速去速回,好像做了賊,生怕碰到熟人,看到同學就遠遠避開。姨祖鼓勵我切莫悲觀,要堅持自學,繼續練毛筆字。她讓我讀《古文觀止》,給我講韓柳歐蘇,講《左傳》、《國策》、《史記》、《漢書》裡的故事。「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李陵答蘇武書》中蒼涼的描繪把我帶到大漠草原,也正契合當時我的荒涼與無奈的心境。我的淚水往心裡流淌!

姨祖覺得我困在家裡看書寫字也不是個辦法,還是要想辦法接受系統的學校教育。1963年底,姨祖專程去長沙,找到漢壽籍湖南師範學院(今湖南師範大學)教師鄭英鑄(也因右派問題被困),請他幫我找個中學就讀。鄭先生是漢壽名士,1949年之前縣孤兒院院長鄭啟濤之子,與姨祖和我父母交情甚厚。鄭先生十分同情我的處境,遂找好友肖沛老師(漢壽人)相商。幾經輾轉,終於尋到一所願收「梁山好漢」的民辦中學。這所學校叫長沙清華民辦中學,地址在小吳門下的清水塘,校長賀邦鴻。

別看這個中學招牌大得驚人,卻是一所極為簡陋,剛剛開辦不久的學校。三個教室,兩個年級。學生大多為進不了公辦中學的出身不好的學生,還有一些是問題少年。湖南日報社等好幾個單位的右派的子女就在我們班。老師的水平還不錯,他們都沒有公職,干一期算一期,是一些政治和社會失意者。

經過清華民辦中學一個學期的努力,1964年暑假過後,我懷著新的希望插班到長沙讀初中二年級。很快,我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師生刮目相看。然而好景不長。1964年12月,一封漢壽縣教育局並加蓋中共漢壽縣委大印的公函追寄學校。該公函介紹了李蔭國是何許人(家庭背景和漢壽縣不予錄取的事實),稱該生不甘心現狀,隱瞞家庭出身來長沙讀書。按照黨的政策,應辭退出校。請予配合。

據母親回憶,當時株木山聯校教師彭某曾幾次找她打探我的校名和校址,聯校骨幹劉某為主謀,挑起事端,把我的「出逃讀書」當做階級敵人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妄圖復辟變天的重大階級鬥爭新動向來抓。漢壽當局高度重視,像追蹤逃犯一樣窮追不捨。

清華民辦中學賀校長找到肖沛老師告知了真相。肖老師和鄭先生安慰我:既然天不佑你,就順其自然回家去吧!班主任王海泉老師找我談話,深感惋惜,要我到五一路新華書店買一套由周朋壽主編的數、理、化自學叢書,回去自學。我第三次失學了。這也是最後一次剝奪我受教育的權利。

回到漢壽,我再也無心自學,再也不奢望讀書考什麼大學。我的學校生活就此結束,我的升學夢徹底破滅。算起來,我讀初小四年、高小一年半、初中一期零三個月,共六年多。正當求學上進的花樣年華,我卻連續三次被學校堅拒於門外,這無異於將我母子一起打倒,再踏上一隻腳,叫我們永世不得翻身。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二期,2010-08-16)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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