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記錄小說《武漢》的義大利文版。
【編者按】這個星期，作家廖亦武再次現身德國斯圖加特市政廳，與來自斯圖加特大學及德國國際政治與安全研究所的專家們對話，探討中國疫情在「解封」後堪憂的走勢，以及他的文學寫作與母國乃至世界未來發展的關係。這是繼上個月（即去年12月）成為「斯圖加特未來演講」活動的主講人之後，這位流亡德國的著名作家第二次應邀進行相關主題的演講與對話。在廖亦武演講之前，德國《斯圖加特日報》對他進行了一次訪談。廖亦武提供的原題是《德國和歐洲必須築起一道防止「COVID-1984」的柏林圍牆》。本文是這個訪談的中譯稿。
(斯圖加特日報記者Kister.Stefan)問：廖先生，中國現在發生的事情可以被看作是你的武漢小說的續集：怪誕的任意性，這次是在另一個方向。完全隔離後，完全開放。你是否預料到這一點？
答：完全沒有預料到。我和許多人一樣，以為1989的天安門屠殺會重演，這是獨裁者一貫的做法，從毛澤東、鄧小平到史達林、普金，都這麼做的，用坦克和戒嚴部隊鎮壓手無寸鐵的反抗的人民。習近平自認為是當代的毛澤東，誰也想不到一夜之間，封閉三年的中國突然解除封閉，猶如從山巔跌下山谷，事先沒有任何預兆。
問：兩次都被政府否認和掩蓋，即使現在公開承認的死亡數字也遠遠低於在診所和火葬場可以看到的數字。你現在對中國的情況有什麼了解？
答：從2020年的武漢封城開始，緊接著，中國封閉了幾百個大城市和中等城市，在兩個月中，死了多少人，這永遠是一個謎——這正如剛剛過去的兩個月，到底死了多少人，也永遠是一個謎。從封城到解除封城，都是同樣的死屍密布的末日景象，所以，記錄小說《武漢》中的場景和目前的場景重疊在一起，所以，我又為這本書取了另外一個書名，叫《COVID-1984》。意思是「致命病毒加致命謊言」。
問：而在中國，人們對他們周圍現在所發生的事情了解多少呢？
答：從動態清零到突然解封，這三年來，這麼多人死去，這麼多人失去自由，我作為一直在密切關注國內底層人民狀態的作家，我覺得，人們通過自己被隔離的處境，也就非常能理解周圍所發生的許多事情，正如一隻被關在鐵籠中的動物，非常能夠理解其它被關在鐵籠中的動物的心情和處境。因為，白紙革命爆發了，沒有一句反對共產黨的口號，但意思就是滾蛋。
問：是什麼導致了政府政策的這一徹底改變？
答：南京傳媒學院的一位叫李康夢的女生，在2022年11月26日下午，雙手將一張白紙舉在胸前，一言不發地宣告了「白紙革命」的開始。這張不說話的白紙，人人都能看懂和聽懂：
我知道你們不准我說話
但是我要告訴所有人
你們不准我說話
我要說
你們不准我說
當白紙飛抵北京，在清華大學，數百理科學生在白紙上添加了英文物理公式，然後才一起舉起來抗議。這個公式是著名廣義相對論宇宙模型的弗里德曼方程式Friedman（和自由發音相近）Equation的一部分，被省去的方程最後一項，是來自暗能量的貢獻，第二項k不為零，則代表開放性宇宙。其寓意是：自由，開放，不要黑勢力！
到了2022年11月26日傍晚，來自東西南北的上海市民舉著白紙，突破警方重重封鎖，在烏魯木齊中路集會，紀念死難同胞，成千上萬人齊聲怒吼：「共產黨下台！習近平下台！」
問：中國結束封鎖對抗議活動來說意味著什麼？抗議者是否因為政府放棄了清零政策而就此平息了呢？
答：白紙革命迫使習近平政權放棄了三年的「動態清零」政策，但是全國各地有近百名抗議者被抓捕。而且繼白紙革命之後，又有煙火運動，人民的絕望和憤怒已經抵達一個沸騰點。是的，有許多人逃離或正在逃離「COVID-1984″籠罩的死屍之國，可絕大多數民眾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辦法逃離，他們除開反抗，沒有第二條道路。就像《武漢》中的主要人物艾丁，從來都不是劉曉波那樣的政治反對派，可最後竟然成為最危險的國家敵人，從」COVID-19″到」COVID-1984″，病毒改寫了人類歷史，改寫了人類的一切生活方式。
在你的小說中，你以一種劇烈但也是悲慘的方式描述了將人們推向絕望的荒誕戲劇–「0「科維德戰略。你把真實和虛構的人物混在一起。其中之一是公民記者Kcriss Li或博主Zhang Zhan，他們都已被逮捕。你對他們的命運了解嗎？
答：《武漢》開頭部分完全是紀實，獨立的自由記者Kcriss因為接近武漢病毒研究所P4實驗室，而被國家安全局追捕，然後是對這個95年出生的中央電視台主持人的回顧，最後是Kcriss被抓走，他的命運是一個誰也不知道的謎，緊接著，過渡到小說部分，從德國回中國的歷史學者艾丁的回家的故事，幾十公里路，他走了兩個多月，差點回不了家，等到他終於回家了，他的妻子卻死了，隨後，他因為在網絡上與朋友討論COVID的來源而被國家安全局被捕，真實的人物Kcriss和小說人物艾丁，命運差不多。當然，小說人物艾丁的命運，也是後來的張展的命運，可見，對於我，即使是虛構中的人物，也建立在真相的基礎上。
問：在你的寫作中，你用個人的聲音來反駁那些概括性的、大的單位。一個詩歌的主題是否會變成一個政治的主題？
答：首先是一個事件，一次突然的浩劫，比如蘇聯的車諾比核泄漏，比如武漢病毒，也就是COVID-19，首先在武漢出現——這既不是文學的，詩歌的，也不是政治的，但是白俄羅斯的女作家阿列克謝維奇的《車諾比的悲鳴》和廖亦武的《武漢》出現了，這當然是追求真相的文學，其中也包含了對獨裁政治的抨擊。
問：《武漢》中的重要人物莊子歸收集了病毒從武漢的實驗室逃出的證據。他住在柏林，病毒學家Christian Drosten對這一論點不以為然。他們是否在某些時候交換過意見？
答：請參考讀者Hilmar Kaht博士2022年3月22日給《武漢》作者的信，讀者允許公開其中的內容。下面是中譯和原文，請注意最後一段：
親愛的廖先生:
神經緊繃地讀完您的紀實小說《武漢》，受益良多。將事件的客觀信息與真相置於中國國內政治局勢中的方式加以解釋。這是事實文獻和小說形式的文學呈現的獨特結合。如此您成功地記錄了流行病的事實–讀起來像恐怖驚悚片，緊張懸疑–同時將它們編排到小說的虛構情節中。現在，從美國消息來源得知的其他事證再次證實了您的說法。
武漢法國P4實驗室的歷史以及它與美國研究機構的合作一節也非常有見地。我所不知的是，法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的條約居然規定了「北京不得使用該技術進行侵略行動」。您在2021年11月25日接受NZZ採訪時，說過「西方記者很愚蠢」。顯然，這不僅適用於記者。人哪！要有多天真，才會相信北京會遵守禁令？法國的這一可分割性條款讓我想起了列寧所說的：「資本家也賣給我們吊死他們的繩子。」
您的書中提到，「美國疾病控制中心」於2014年停止資助武漢的項目。漢堡物理學教授Roland Wiesendanger在2022年2月3日接受NZZ採訪時提及，時任非政府組織「生態健康聯盟(EHA)」主席的英籍動物學家彼得·達扎克為人畜共患病的研究提供了大筆資金。美國國防部多年來已資助達扎克的組織近4000萬美元一節，已被公開。「美國國家衛生服務局(NIH)」多年來一直在支持武漢的研究工作，提供資金和專業人員的支持。
2017年至2019年間，「生態健康聯盟」將Banal-52病毒樣本送到武漢的研究實驗室。這消息來自「生態健康聯盟」與「美國國家衛生服務局」的一個部門的電子郵件交流，White Coat Waste Project–一個反對動物試驗的納稅人監督協會–根據《美國信息自由法》獲知這消息，並於2021年11月加以披露。
「生態健康聯盟」於2018年申請美國研究基金一事也引起了轟動。基因實驗旨在將一種元素納入冠狀病毒中，這會使它們更危險地傳播給人類。正是這個元素–弗林蛋白酶切割位點–後來在SARS-COV2的基因體中被發現。五角大樓當時拒絕了「生態健康聯盟」的研究提案。然而，這並不排除彼得·達扎克和他在武漢的長期合作夥伴石正麗從其他來源獲得研究資金的可能性，例如來自中方。
同樣令人驚訝的是，2020年2月1日，二十多名病毒學代表在與安東尼·佛奇（Anthony Fauci）的電話會議上一致認為SARS COV2是天然來源。本文件的共同簽署人包括柏林大學附設醫院夏里特（Charité)的Christian Drosten教授也參加了電話會議。沒有會議記錄。然而，我們從一封根據《美國信息自由法》公布的電子郵件得知：美國病毒學家克里斯蒂安·安德森(Kristian G. Andersen)在2020年1月31日給安東尼·佛奇的電子郵件中寫道，他和他後來的兩位合著者( Edward Holmes和Robert Garry）一致認為該病毒不是自然產生的，而是極可能從實驗室逃逸出來的。
親切的問候
Hilmar Kaht博士
Sehr geehrter Herr Liao,
Ihren Dokumentarroman WUHAN habe ich mit großer Spannung und Gewinn gelesen. Dabei schätze ich besonders die Art, in der Sie die sachlichen Informationen der Ereignisse unmittelbar nach dem Ausbruch der Epidemie2019/20 deutlich hervorheben und in den Kontext der innenpolitischen Lage der VR China stellen. Das ist eine einmalige Kombination von sachlicher Dokumentation und literarischer Präsentation in der Form eines Romans. Damit ist es Ihnen gelungen, die Fakten der Epidemie– die sich so spannend wie ein Horror-Krimi lesen– zu dokumentieren und gleichzeitig in die fiktive Handlung Ihres Romans einzufügen. Die inzwischen aus US-amerikanischen Quellen bekannt gewordenen zusätzlichen Fakten bestätigen Ihre Darstellung einmal mehr.
Aufschlussreich ist auch die Geschichte des französischen P4 Labors in Wuhan, sowie dessen Zusammenarbeit mit amerikanischen Forschungseinrichtungen. Neu war mir, dass der Vertrag zwischen Frankreich und der VR China festlegte「dass Peking die Technik nicht für aggressive Handlungen nutzen durfte.」 Sie sagten im Interview mit der NZZ am25. November2021,「Westliche Journalisten sind ziemlich dumm「. Das gilt offensichtlich nicht nur für Journalisten. Wie naiv musste man sein, zu glauben, Peking werde sich an das Verbot halten? Diese für Frankreich salvatorische Klausel erinnert mich daran, dass Lenin sagte:「Die Kapitalisten verkaufen uns auch noch den Strick, an dem sie aufgehängt werden.」
In Ihrem Buch heißt es, das「American Center for Disease Control」 stellte2014 die finanzielle Unterstützung der Projekte in Wuhan ein. Roland Wiesendanger, Professor für Physik in Hamburg, berichtete in einem Interview mit der NZZ vom3. Februar2022, dass der britisch-amerikanische Zoologe Peter Daszak, Präsident der Nichtregierungsorgansation「Eco Health Alliance」(EHA) große Summen für die Erforschung der Zoonose bereitstellte. So wurde publik, dass das US-Verteidigungsminstrium Daszaks Organisation in den letzten Jahren fast40 Millionen US-Dollar zugesprochen hat. Der U.S. National Health Service(NIH) hat die Forschungsarbeit in Wuhan jahrelang sowohl mit Fördergeldern, als auch mit Fachpersonal unterstützt
Zwischen2017 und2019 schickte die EHA Proben des Banal-52-Virus ins Forschungslabor in Wuhan. Das geht aus dem E-Mail-Verkehr der EHA mit einer Abteilung des NIH hervor, von dem dasWhite Coat Waste Project– ein Verbund von Steuerzahlern gegen Tierversuche– gemäß dem amerikanischen 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 Kenntnis erlangte, die sie im November2021 offenlegte.
Für Aufsehen sorgte auch ein Antrag der EHA auf US-Forschungsmittel aus dem Jahr2018. Mit genetischen Experimenten sollte in Coronaviren ein Element eingebaut werden, das sie für dieÜbertragung auf den Menschen noch gefährlicher machte. Exakt dieses Element– die Furin Spaltstelle– fand sich später im Erbgut von SARS-COV2. Zwar lehnte das Pentagon den Forschungsantrag der「Eco Health Alliance」 seinerzeit ab. Doch das schließt nicht aus, dass Peter Daszak und seine langjährige Kooperationspartnerin in Wuhan, Shi Zhengli, von anderer Stelle Forschungsgelder dafür erhalten haben, etwa von chinesischer Seite.
Erstaunlich ist auch, dass am1. Februar2020 eine Gruppe von mehr als zwanzig Vertretern der Virologie dieÖffentlichkeit sich in einer Telefonkonferenz mit Anthony Fauci darauf verständigte, dass SARS COV2 natürlichen Ursprungs sei. Mitunterzeichner dieses Papiers ist u. a. auch Prof. Christian Drosten vom Berliner Universitätskrankenhaus Charité, der an der Telefonkonferenz teilnahm. Von der Konferenz gibt es kein Protokoll. Doch wissen wir aus einem– auf Grund des amerikanischen 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 bekannt gegebenen Mailwechsel– dass der amerikanische Virologe Kristian G. Andersen am31. Januar2020 in einer an Anthony Fauci gerichteten Mail schrieb, er und zwei seiner späteren Mitautoren(Edward Holmes und Robert Garry) seien sich einig, dass das Virus nicht natürlich entstanden sei, sondern aus einem Labor entwichen sein dürfte.
Mit freundlichen Grüßen
Dr. Hilmar Kaht
問：中國的控制狂潮是否遇到了大流行病？
答：應該是共產黨利用了COVID-19，實現了對中國十四億人的全面監控，我把這種「全面監控」叫做「共產主義健康碼」制度。縮寫為「COVID-1984」.
問：如果你談及武漢病毒，你可能會發現唐納德-川普的掌聲。這讓你感到不安嗎？
答：川普是一個商人總統，他最關注的，不是中國的獨裁政治，而是與中國的平等貿易。在武漢封城之前的2020年1月15日，他與中國簽訂了史上最大的貿易協定，卻萬萬沒想到，一個多星期後，武漢和湖北就封城了。可中國對境外的飛機航班卻繼續開放，直到兩個多月後，川普才明白過來，他被習近平和共產黨所愚弄，不僅失去連任機會，自己也因為在競選集會上不戴口罩而被傳染。憤怒之下，他叫「中國病毒」或「中共病毒」，這都是很不準確的「政治命名」，應該叫「武漢病毒」才對。
問：在德國，也有一些人覺得自己生活在柯洛納的獨裁統治下；奇怪的是，他們往往也是對普京的侵略戰爭抱有極大同情的人。你能理解嗎？
答：既然這樣，他們為什麼不去莫斯科或北京生活一段時間呢？比如5年到10年，等到那時候，我們就應該對他們表示同情了。
問：最近，有消息稱中國正在德國經營警察局。你在柏林的安全程度如何？
答：柏林當然是一個安全的城市，雖然劉曉波的遺孀在2018年來到柏林，住在我家附近的時候，據說有好些共產黨的間諜也在周圍活動。但是我不怕。我是一個有影響力的流亡作家，發表了很多書，如果有在德國的中國警察局來找我，就成大新聞了，這樣的大新聞只能幫助我賣書。
問：你在書中引用了奧威爾的話：」決定現在的人也決定了過去和未來」。中國是一個奧威爾式的監控國家。那是未來還是過去？習近平正在像毛澤東一樣上演自己的故事。中國是一個即將到來的世界大國，還是實際上已經是一個昨天的世界大國？
答：這三年，武漢病毒的歷史就是人類的歷史。在2020年1月武漢封城之前，中國是最大的「世界工廠」，許多西方的著名公司都在這個世界工廠中，只問經濟，不問政治，只問利潤，不問人權，但是，武漢病毒改變了一切，正如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改變了一切。西方民主國家從慘痛的教訓中意識到，普京和習近平，也包括其它獨裁者，從來沒有放棄過他們的共產主義全球戰略，獨裁者是要不惜一切代價，與美國和歐洲等奉行普世價值的國家對決的。所以，習近平和普京的帝國，既不是昨天，也不是未來的「未來大國」，而是今天，西方必須面臨的一個人間地獄。
問：在烏克蘭戰爭的背景下，德國目前正在努力避免過於依賴中國的錯誤。他們是否有希望這些教訓能夠戰勝經濟利益？
答：德國人只能依賴自己，德國人聰明、能幹，民族性格比較務實，在世界上的領域也比較多，喜歡讀書的人也非常多，我在柏林居住了十多年，感覺這個城市很有正義感……德國的一些政治家往往低估了柏林的人民。
問：你對德國和歐洲政治有什麼要求？
答：請為德國和歐洲築起一道防止「COVID-1984」的柏林圍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