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春天，李國欣和昌樂人會懷念當年「老頭樂」紅紅火火的景象嗎？
1月14日，雷丁汽車集團微信公眾號發布一封實名舉報信，雷丁汽車創始人李國欣實名舉報濰坊市昌樂縣現任縣委書記王驍。
逼迫企業虛報巨額產值的控訴、企業創始人親自出鏡的決絕，讓人驚掉了下巴。眾所周知，山東企業家懂政治，山東的官員懂經濟，心意相通的「哥倆好」，怎會鬧到這步田地？
傷你最重的，是最懂你的人。
01 新能源汽車的草根另類
李國欣「告網狀」後，不少朋友都覺得詫異——沒聽說新能源車江湖上有這號人物啊？其實這個山頭很古老，早在電動汽車崛起前的時代，就曾輝煌過。
雷丁汽車有個親兄弟——比德文電動車。兩家同屬比德文控股集團旗下。此電動車不是四個輪子的，而是兩個輪子的「小電驢」。
2002誕生的比德文可謂業內元老，發展也很迅速。
2006年，就能請動劉德華作為品牌代言人，2010年時已經號稱品牌價值51億掛零。
造車這行當有個規律，不管兩輪三輪，都以「四個輪子」為終極目標。隔壁島國的本田、馬自達都是如此。本田是摩托車起家，馬自達是三蹦子之王，幹著幹著就干成了四輪。
比德文也有四輪飛馳的夢想。但是，國情不同，中國汽車產業的門檻很高，不是誰都能高攀的。
劉德華為比德文電動車代言（圖/網絡）
中國「電驢」產業的四輪進化之路以另類的方式展開，「老頭樂」悄然興起。
「老頭樂」不是中國人發明的，大名鼎鼎的寶馬，就製造過名為Isetta的「老頭樂」。但是，中國人無疑把「老頭樂」玩得最好。寶馬的Isetta是三個輪子的，像個大號玩具車。
寶馬Isetta（圖/網絡）
而中國「老頭樂」已經完成了三個輪子向四個輪子的進化，外觀上與所謂A00級純電車難有區別。其實，後來正規車企推出的早期A00級純電車，功能之簡陋，並不比「老頭樂」高明多少。
很長一段時間，「老頭樂」都沒有官方身份，直到純電新能源車興起後，才被追認了「低速電動車」的正式身份。各地對「老頭樂」從零容忍到允許上牌，差異很大。
官方有官方的評價，市場有市場的邏輯。
對標「小電驢」的「老頭樂」，升級了鐵包皮的安全感，增加了輪子擴大了空間，萬把塊錢物有所值。「老頭樂」贏得了「小電驢」的升級市場，成了三四線短距離代步工具的主流，在一二線的遠郊也很受歡迎，大有農村包圍城市的趨勢。
老頭樂是一種低速純電動四輪續航幾十公里到一百公里，主要用戶是考不出駕照也沒啥錢的老人，所以稱之為「老頭樂」。（圖/網絡）
但是，這並沒有改變「老頭樂」的灰色屬性。
「電驢王者」比德文也抓住了「老頭樂」的土味風口，2008年比德文控股把方興未艾的「老頭樂」產品線打包為一家全資控股公司，這就是雷丁汽車的前身。
從「電驢」到「老頭樂」的技術進化是平滑的無縫對接，從千元售價到萬元的市場定位提升也很自然。
雷丁的業績增長迅速，成了「老頭樂」產業的戰鬥機。
2016年至2018年，雷丁的銷量分別為15萬、21萬和28.7萬輛，連續三年蟬聯低速電動車銷量冠軍，並且市場占有率一度超過30%。尤其是2018年，其總營收高達120億元，妥妥的行業龍頭企業。
比德文控股是濰坊的明星企業，雷丁也成了昌樂縣的企業頭牌。李國欣這次舉報中稱，雷丁帶動當地形成了電動車產業集群，並非虛言。
02
雷丁做大了，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2018年11月，六部委聯合印發《關於加強低速電動車管理的通知》，明確要求各地開展低速電動車清理整頓工作，嚴禁新增低速電動車產能。
「加強……管理」的含義，大家都懂的。
政策大背景是「去產能」，從最樸素的感情出發，這麼多年大基建，修了那麼多大馬路，是讓「老頭樂」撒歡的嗎？行業小背景是新能源車崛起的市場空間清理。
至於出台政策的理由，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安全性能差、擠占道路資源、技術含量低、環保問題……愛你時啥都好，不愛了橫豎都壞。
雷丁電動車（圖/網絡）
政策的目標是「升級一批，淘汰一批」，出發點也是好的。
但是，實際操作中，作坊式小企業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高度靈活，並不同意被淘汰，而雷丁這樣規模化生產的龍頭企業，不得不面對「死或生」的選擇。
干到百億產值了，和地方經濟緊密結合了，於地方政府、於企業都難言淘汰。至於「升級」，打一行字容易，市場的活兒可不好干。後來的一切，都證明了，「老頭樂」到純電新能源車的進化之路無比崎嶇。
再好的「老頭樂」也只是「老頭樂」，一家「老頭樂」生產企業的進化成本之高，超乎想像。單一個行業准入成本，就得先出血三升。
03 貴到離譜的「准生證」
你有能力造車和你獲准造車，那絕對是兩碼事。更有意思的是，這個准入門檻還是變來變去的，別人當初行，現在換你就不行。
2012年前後，新能源車布局階段，各路豪強齊頭蜂擁而至，形成了開放市場准入的合力。當時，新品牌可以委託有資質的企業代工生產，准入成本還不高，比如蔚來汽車與江淮汽車的合作。
等到各路車企占好了坑、拿穩了補貼的奶瓶，心態自然不同。行業「話事人」的話風早已從「開放准入」轉為「治理亂相」。
不管新勢力、舊勢力自個兒怎麼亂，齊心協力推高准入門檻的目標一致。
拉高門檻的好處顯而易見的。造車好的怕更好的入局。造車爛的，雖然車不行、企業更爛，但是資質值錢。
所以，到了2018年雷丁入行時，新能源造車的准入成本已經有點高攀不起了。比如拜騰1元收購一汽夏利，看著是白給，其實是要承擔8億元債務的。
8億零1元不算貴，雷丁付出的准入成本更高，至少買過兩次單。2018年4月，雷丁汽車陝西秦星，建立了雷丁秦星新能源汽車生產基地。
這次交易的網上痕跡很少，似乎有點諱莫如深。收購價格和條件不詳，能否解決雷丁的資質問題，也存疑——陝西秦星汽車具有大巴、SUV、物流車生產資質，對應的是新能源商用車和特種車生產資質。
至於雷丁官方描述的宏偉景象，一期投資120億元，計劃30萬輛整車年產能云云，看看就好。
畢竟是出過賈躍亭的行業，「講故事」不算罪過。
雷丁新能源商用車投產儀式（圖/微博用戶@號外咸陽）
反正這次魯陝聯姻，看上去並不怎麼美好，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的魯蜀聯姻。2019年1月，雷丁汽車14.5億元收購川汽野馬。
川汽野馬是一家神奇的車企，業內知名的「山寨之王」，把奧迪、大眾、英菲尼迪，川汽野馬抄襲了一個遍。
更神奇的是，川汽野馬還能成功實現李鬼告贏李逵的奇蹟。2016年，福特的MUSTANG車型「福特野馬」被川汽野馬告到了成都法院，被判罰改名並賠償100萬。
可惜的是，就算全世界野馬都歸他家，造車不行打官司內行的川汽野馬最終還是陷入了困境。雷丁以14.5億元買下了川汽野馬時，業內傳為「正經車企賣身老頭樂」的笑談。其實吃虧的是雷丁，收了一堆毒資產，只為了一張准生證。
14.5億元還不是全部，川汽野馬還有30多億元的債務等著雷丁埋單。這錢要是花在雷丁的生產投資、技術開發、營銷渠道建設上，不香嗎？但是，還真不能說不值。因為在生產經營上花再多的錢，沒有資質也是枉然。
雷丁的發展後勁不足，主要不是技術問題，而資金不足。
2021年，雷丁芒果還能在A00級市場銷量排名位居第五，小勝明星車型歐拉白貓。但是，2022年，新能源車整體的成本大幅上升，本小利微的A00市場競爭更為激烈。
雷丁的日子是江河日下。營銷渠道陳舊，「老頭樂」的銷售渠道很難找到目標客戶群體。產品升級開發能力不足，價格競爭更沒有優勢，最終一敗塗地。
這次李國欣的公開舉報，已經透露出了絕望。無他，缺錢爾。
04 誰負了誰
李國欣舉報的「虛報產值」問題，留待官方調查結論。
撇開這條，斗膽說句公道話，被此次事件頂在刀尖浪口的昌樂縣委書記王驍，應該不是迫害民企的「大惡人」。
王驍2022年才到昌樂工作，此前一直在濟寧市，和濰坊的企業之間應該沒有恩怨。根據2022年的整體風向、工作重點，他也不大可能刻意針對雷丁汽車。
李國欣舉報的內容中，除了虛報產值之外，指責王驍的就是未能提供貸款擔保導致無法續貸。
可能都談不上明確的拒絕，而是對雷丁的訴求未予回應。
但是，雷丁融資的政府渠道被切斷，並不是王驍個人或昌樂縣的決策，濰坊市國資委對雷丁的32億融資也斷了。
雷丁電動車（圖/網絡）
去年11月21日，雷丁汽車宣布，完成A輪融資，整體融資規模為32億元，該輪融資將於今年11月底開始陸續到位，此次A輪融資由濰坊市濰城西部投資發展集團領投，山東省市國有資本、產業和民營資本跟投。
這就是李國欣舉報敘事中提到的「32億融資未到位」，並不是舉報的直接內容，甚至沒有點名領投機構。
而濰坊市立刻做出了派出工作組的響應，山東企業家確實懂政治。但是，「懂政治」真的能拯救雷丁嗎？存疑。濰坊也好，昌樂也罷，未必不想出力，卻是有心無力。
05 地方政府的救與不救
站在濰坊市的角度看，2018年政策收緊「老頭樂」的生存空間，對雷丁汽車而言是生死抉擇，地方政府也要面對選擇救還是不救。
進入新能源車賽道，需要數十億、上百億投資。生產「小電驢」、「老頭樂」民營企業顯然是拿不出的。一年百八十億的產值，能積累多厚的家底？民營企業自身的融資能力，銀行肯定指望不上。新能源車的最佳風口已過，社會資本也未必指望得上。
企業如果退出，無疑會對地方經濟衝擊，爛攤子還得收拾。
地方政府做出救的決策，事出有因。於是，政企合力，「搏一搏，電驢變汽車」，豪賭產業升級。
「老頭樂」電動車（圖/網絡）
但是，到了2022年，地方財政吃緊，對雷丁的支持力度難以為繼。錢少了，親兄弟也得明算帳。一張張帳單壓到了企業，融資壓力也傳遞到了地方各級政府和金融系統。
王驍未予回應的貸款抵押物到底是什麼？到底是抵押給誰的？未到位的32億元A輪融資有沒有違約責任？再往前追溯，當初收購陝西秦星的代價有多大，資金來源如何？都有待解答。
無論如何，李國欣心態是崩了，他提到了退出機制，提到了一半股份交公。
雷丁汽車的未來會好嗎？
李國欣、濰坊市、昌樂縣，都是誰負了誰？傷你最重的，是最懂你的人。愛不動了，只剩下彼此傷害。
時至今日，中國「老頭樂」還歡快地跑在路上，甚至在海外也不乏擁躉。但是，曾經的王者，已凋零在風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脫離市場現實的產業政策，貽害無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