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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獄中之獄對比 看看誰更法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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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關進小監

1968年8月11日,星期日,照例吃兩頓飯。下午4點,各監舍的犯人由當班的值星員清點人數,排隊,然後向崗樓上的持槍管理員報告,請求准予出去打飯。

按照監獄的規定,做任何事情之前,必須背一段毛主席語錄。值星員先小聲向身後集合的犯人說「對於反動派」算是提示大家背哪一段,然後喊「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排著隊的犯人跟著用鼻子和嘴發出一種混合的聲音;「對於反動派,必須實行獨裁,壓迫這些人,只許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如要亂說亂動,立即取締,予以制裁。」背誦完畢,值星員再次立正,面向崗樓上的管理員報告,幾工區多少犯人出去打飯。報告完了用不著等回答(一天從早到晚,無數人報告無數次,管理員懶得回答——雖然是有點兒不禮貌),可以直接列隊走出圍牆大門,到廚房的窗口每人領取一個拳頭大小的玉米饃,一瓢高麗菜(學名結球甘藍,俗稱洋白菜,高麗菜)老葉子煮的菜。

等到這個小隊的四十幾個犯人都拿到了玉米饃饃以後,一齊端著碗走到圍牆外面那個崗樓底下,再次列隊背毛主席語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犯人值星員立正,向武裝管理員報告剛才出去了多少人,現在進來了多少人。懂事的值星員都是老犯人,專選字數少的語錄,免得耽誤大家吃飯,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這一群犯人嘴裡背的是毛主席語錄,眼睛裡看的心裡想的卻是那個黃澄澄的玉米饃饃和那碗烏綠色的菜。

崗樓上的管理員一般不管犯人含含糊糊念叨的是什麼東西,只要是犯人站好了隊,人數不差,就算完成了規定的儀式。只要剛才出來的人數和現在要進去的人數一樣多,管他們嘴裡嘟囔什麼,一律放行。睜大眼睛監視著剛才出來的這群犯人一個一個回到高牆電網之內是他們的主要責任。

吃過飯以後,犯人都回到了監舍之內。那天,空中灰濛濛的,看不見藍天,也看不見白雲,一片晦暗,特別的悶熱。

我穿著一件短袖汗衫,一條短褲,站在監舍門口往外看。幾個內勤組的犯人從外面抬了三張條桌,端了七八把木椅子進來。平時幹部給犯人訓話,和每天晚上的集合點名都是站在那個堡坎上面,有時候一訓話就是半個小時,也沒見端桌子、椅子,今天有什麼隆重的事呢?

跟著,指導員周金仁進來了,還有小隊長唐炳南、徐紹華、田加倫,場部來的外號叫「小爬蟲」的那個比指導員還大一級的教導員,記不得他姓什麼了,大約是高中文化,在勞改隊裡就算是有文化的獄卒了。和另外三四個不熟悉的人,陣容十分強大。

一聲令下,犯人全體集合,列隊站在那個坑坑包包的院垻子裡,各小隊分別報告,一工區(小隊)報告:「應到四十六人,實到四十六人,報告完畢。」二工區報告:「應到四十七人,實到四十七人,報告完畢。」三工區報告:「應到四十二人,實到四十二人,報告完畢。」……

一會兒的時間,苗溪茶場勞動改造管教支隊第十三中隊所有關押在高牆電網之內的犯人集合完畢。將近三百人,密密麻麻站到這個狹長的土壩子裡。三個崗樓上的哨兵都把身上背著的槍拿下來,改成了似乎臨戰的持槍姿勢。

周金仁主持今天的大會,開宗名義第一句話:「牛立華,站出來!」

原來是喊我,是禍躲不脫,勞改隊裡司空見慣了,我聞聲即起,站到了前面的土台子上,面對著下面站著的一大片犯人。

周金仁凶神惡煞地叫喊著:「牛立華思想反動,現在宣布關小監。」

緊跟著卻沒有任何檢舉揭發,也沒有指出我有什麼違法行為,有什麼犯罪事實,也沒有說我違犯了哪條監規。那個歪眉斜眼的二工區小隊長唐炳南拿出一副特製的手銬,把我的兩隻手扭到背後,緊緊地銬了起來。

不知道後面坐著的哪個公安幹警喊:「低下頭來!」

我往左邊看了一眼又往右邊看了一眼,思索了一下,略微抬了一抬本來就昂著的頭。

這時候,下面的犯人隊伍中有人吼「腦殼啄起」(四川方言,啄的發音是zhua,啄起即低頭)。我扭身回頭,掃了一眼坐在後面的幾個人,大聲說:「我不能向犯人低頭!」心裡在想,你們披著人民公安幹警的外衣幹著摧殘人民的事,才是對人民有罪的犯人,隨後又補充了一句:「我只向毛主席低頭!」

當時之所以喊出了這句話,大致出於如下幾點原因;

一、個性使然,「士可殺,不可辱」。

二、捫心自問,我從來沒有做過不利於國家的事,也沒有反對過共產黨,卻被當作了反革命,被無端地批鬥,心裡有一股怨憤。

三、我對勞改隊裡動不動就以手銬、腳鐐相威脅,十分反感。

四、周金仁和唐炳南、徐紹華這三個獄卒心狠手辣,以折磨犯人為能事,我要讓他們知道人是有血性的,不是可以任意宰割的,暴力是不能使人折服的。

五、手銬腳鐐,捆綁吊打是勞改隊的家常便飯,多數犯人被揪出來批鬥的時候,迫於淫威都低著頭,個別不肯低頭的,被獄卒按一下脖子,雖然心裡憤憤不平,表面上還是低下了頭,還真沒聽說過誰敢在批鬥會上公開揚言不低頭,我就要冒著挨打的危險,發一發反抗的心聲。

六、那時我還相信毛澤東是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相信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寫在紙上的東西是當真要執行的,不是做做樣子糊弄老百姓的。認為下面的做法違背了中央的政策,我要以身試法,大力呼籲糾正這個歪風。

我的話音剛剛落地,旁邊的一個公安幹警(沒看清楚是誰)橫腳一踹,我沒有提防,又被反銬著兩手,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緊接著就是一頓亂腳猛踢。

這時候從底下跑上來兩個「勞改積極分子」,一個叫王經文,一個叫彭世同。王經文,中學文化,地主家庭,是1950年四川省天全縣反共組織的後勤部長,該組織後來被共產黨殲滅,主要頭目均被鎮壓,王當時只有十八歲,從輕發落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彭世同,初中文化,是1960年肚子餓得受不了因而不滿共產黨統治自發組織「反革命」集團的頭目之一,破案後被判處二十年徒刑。他們兩個一左一右站在我的兩側,一隻手按我的脖子,另一隻手反提著手銬往上拉,成了背後戴著手銬的噴氣式,對我橫加折磨。

周金仁在上面講話,內容卻與我無關,無非是說不接受改造就沒有好下場之類的話,恐嚇而已。

接著宣布散會,把我關在了小監裡面。這時候大約下午5點多鐘。

小監的生存環境

當晚,因手銬卡得很緊,陷在肉里,刺骨之痛,令人難忍。至今我的兩個手腕上還遺留著當年手銬造成的疤痕。

小監裡面沒有燈,已經是漆黑一片了,我默默地想著,「解放」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基本上接受的是共產主義教育,新中國第一批少先隊員,帶著紅領巾長大的,而且對共產黨從感恩到信仰、崇拜都是出自內心的。

參加工作以後在軍工企業任技術員,工作上兢兢業業,多次被評為先進生產者,優秀共青團員,出席重慶市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即使1957年被無端地打成右派分子,送勞動教養,也還沒有對共產黨完全失去信心,仍然努力地工作著,幻想著祖國和個人美好的未來。

作為一個科學技術人員,從來沒有過政治野心,只想以自己所學為祖國服務,有一點成名成家的思想,在勞動教養那種十分艱苦、惡劣的條件下,偷偷自學外語,可以閱讀俄、日、英文有關專業技術資料。還在省級刊物上發表過多篇論文和譯述,想著有一天能夠自成一家著書立說。這些個人的意願和祖國的繁榮富強沒有任何矛盾,從來沒有侵害過執政黨的利益,怎麼會成了「反革命」而且是極端危險的反革命呢?難道自稱代表人民利益的政權竟然那麼害怕人民、那麼脆弱,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會讓他們膽戰心驚到如此地步,未免也太可笑了吧?想著想著又昏了過去……

第二天早晨犯人炊事員送飯來了,他開開門看了我一眼。我的兩手被銬在身後,無法拿碗,這個炊事員姓甚名誰我不知道,大約五十歲,一頭白髮,外號叫白毛,心眼比較好,給了一個瓦缽,把玉米饃饃和菜倒在瓦缽里,一句話沒說,把門關上,挑著擔子走了。

這時候天已經亮了,我巡視了一下小監的概貌。這是一間長寬大約1.75米的房子,空間的高度有2.2米。三面是抹著白灰的整體磚牆,前面也是磚牆,只是左邊有個厚重的實木門。右邊離地面1.5米左右開了一個長寬大約0.7米的窗子,窗子上自然少不了一根一根牢固的鋼條,鐵窗外面不是玻璃而是木板,木板下方留了一個0.2米見方的洞,可以起一點通風透光的作用。房子裡沒有一根電線,沒有燈,只能靠鐵窗下面的洞和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透一點光線進來。靠窗子一方緊挨著牆壁安了一個固定的木板鋪,寬0.8米,離地0.3米左右,上面鋪著稻草。靠門的一角放著一個沒有蓋子的木桶,算是室內廁所。從此吃喝拉撒睡就都在這三平方米的斗室之內。

早飯送來了,怎麼吃呢?沒有筷子,沒有勺兒,更沒有刀叉。就是有也無法使用,因為我的兩隻手反銬在背後,拿著筷子也夠不著自己的嘴。所以只能像豬狗一樣低著頭用嘴去拱、去啃。多年來一直在宣傳「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現在可是新社會,卻把人當作豬狗了。

1968年內,關我的這間房子先後關過兩個人,頭一個不久就一命嗚呼了,據說死亡原因是「自我摧殘身體」。第二個也命在旦夕,四天前大部分犯人出工了,管教幹部把他喊出去卻沒見他回來,不知道弄到什麼地方去了,或許是送醫院了,也許是上了天堂,總之以後不見下落,也沒有人敢問。

這天中午,炊事員又來送午飯,隨著來了一個幹事(勞改隊裡的公安幹部除了隊長、指導員,都叫幹事),炊事員打開門,這位幹事忙著往旁邊躲,他不敢正對著門,因為一股熱風混合著臭氣隨著打開的門噴涌而出,熏得他不由自主地要往門後面躲。由於他站在門後邊,只能側身斜著眼睛往裡看,我則正對著門口怒目而視。他在亮處,我在暗處,我看他看得特別清楚,他顯露著一副高度警惕的樣子,好像我能夠把他吃了似的。

我轉身拿那個瓦缽(早晨用過的,沒有水,所以沒有洗),準備交給炊事員盛菜和玉米饃饃。這位幹事壯著膽子喊了一聲「出來」。

小監面對高牆,中間是1.5米寬的過道,我邁出小監的門,站在過道里,太陽有點晃眼睛,我一句話沒說,看他要做什麼。

他走到我身後,拿出鑰匙把手銬上的鎖打開了。由於昨天下午手銬戴得非常緊,鐵銬陷在肉里,已經和手腕連在一起了,他這一開,撕裂人心的痛,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鎖打開了,放鬆了一扣,又重新鎖上了。我又回到小監里,身後的門重重地關上了。

如果不放鬆,腫脹的手有潰爛的可能,那就殘廢了,不能給勞改隊幹活兒了。監獄幹部常說他們施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大概放鬆一扣手銬就是人道主義的體現吧。

我戴著背銬把那個瓦缽放在木板鋪沿上,蹲著身子像豬狗一樣一口一口地吃完了玉米饃饃和菜。然後斜靠著牆坐在木板鋪上。

監舍里的犯人都出工去了,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高牆外面不時傳來陣陣蟬鳴,像是告訴人們世界上還有生命。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從遠到近的腳步聲,走到我住的這個小監門前停住了,卻沒有開門,我警惕地聽著:幹什麼來了?

一陣乒桌球乓的聲音之後,奉命而來的這個人用木板把鐵窗下面的那個通風口封死了,屋子裡頓時暗了許多。

在十三中隊,這樣的小監一共有十間,都集中在一棟平房裡,這棟平房鄰近圍牆的頭一間房是寬三米、進深四米的醫務室,有一個刑滿釋放被強制留在勞改隊就業、半路出家的衛生員充當這三四百犯人的「保健醫生」。挨著醫務室就是特殊設計的小監,前面五間面對院子,犯人收工以後需要看病的要走過這五個小監的門口才能到醫務室。後面的五間面對著的是高牆和電網,除了給小監送飯的炊事員和倒馬桶的犯人以外,一般犯人是不允許到後面走動的。

我被關在後面,本來就已經十分僻靜,現在把通風口也給堵死了。我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從近到遠,沒聽見在其它房間釘木板、封窗口的聲音,也就是說勞改隊的幾個頭頭給我特殊待遇。日夜帶著背銬,關在小監里,還不放心。似乎留一個通風口就還能發號施令摧毀這個號稱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似的。我能得到這樣的另眼看待應該自豪了。

小監是獄中之獄,如果不是親臨其境,很難想像。

五十年代我看過一部電影《上饒集中營》,裡面有監獄中的生活狀況,六十年代看過小說《紅岩》、電影《烈火中永生》,其中也有監獄環境的描寫,都是共產黨寫國民黨的監獄。看過這電影、小說的人不在少數,現在我如實地記述一下苗溪茶場第十三中隊的小監生活,有興趣的人們不妨回憶對比一下,看看誰更法西斯。

名曰小監,空間自然不大,我身高1.73米,躺在鋪板上,頭和腳可以同時接觸到兩端的牆。

空間狹小,房門日夜上鎖。陰暗潮濕,終年不見陽光。從來不放風。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監獄都要安排放風的時間,有的一天一次,有的一天兩次,著名的法西斯監獄和「極端殘忍」的渣滓洞、白公館、息烽都要放風。中共的監獄獨具特色,據說著名的秦城監獄也是不放風的,號稱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的中共可謂開創了一代新政。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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