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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模式」的洗澡課、抬頭率

一篇《衡水二中學生的發聲,救救我們》的文章,引發了我們的關注。

文章里提到,衡水二中的午飯時間只有15分鐘,‌‌‌‌「為了能吃上一口飯,只能等到鈴響的一剎那像猛獸一樣衝出去‌‌‌‌」,存在老師體罰、辱罵、區別對待學生的現象,‌‌‌‌「因為值日沒掃乾淨,朋友就被班主任踹出一米遠‌‌‌‌」。衡水二中並沒有對這個帖子做出任何回應,但它和它背後所代表的‌‌‌‌「衡水模式‌‌‌‌」,還是成為焦點。

如果把‌‌‌‌「衡水模式‌‌‌‌」比喻成一個龐大機器,它每天凌晨5:30開始運轉,晚上10:00準時關機,這其中的每一分鐘,都被精確切割和管理,用於學習、休息、閱讀、鍛鍊等。這種模塊化的機制,創造了許多升學奇蹟,也遭遇了許多爭議。

‌‌‌‌「衡水模式‌‌‌‌」遠不只存在于衡水,甚至演變為一種合作辦學生意,逐漸從河北擴張至全國,觸角延伸到四川、河南、山西、浙江,最遠到雲南和新疆,後被教育部叫停。而其他學校效仿‌‌‌‌「衡水模式‌‌‌‌」,只專注於學習,更加粗暴和殘酷,給學生們帶來了痛苦和陰影。

當一所高中開始學習‌‌‌‌「衡水模式‌‌‌‌」,學生們會經歷什麼?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盧飛雲河北石家莊某私立中學畢業4年

你聽說過‌‌‌‌「洗澡課‌‌‌‌」嗎?

我之前在河北石家莊一所私立學校讀高中,當時,我們學校的校長就在衡水一中、衡水二中待過,他正好來我們這兒改革,所以我讀書時,這所學校管得很嚴,算得上標準的‌‌‌‌「衡水模式‌‌‌‌」。

各種你看過的管理措施,我們這裡都有。比如早讀,高一、高二是早晨5:55起床,高三是5:40起床,然後就去操場上站著早讀。再比如跑操,早讀結束之後,所有人都要跑上兩圈。接著又是早讀課,站著讀一個小時,如果聲音不夠大,老師們就會提醒你,甚至扣分。

但我記憶里最難忘、最離奇的經歷,還是‌‌‌‌「洗澡課‌‌‌‌」。每次我跟大學朋友們聊到,他們都表示從沒聽說過這種課。在我們學校,其他時間是不能洗澡的,因為會耽誤學習時間,每個星期的某兩天裡,學校的浴室會有兩節課的時間對學生開放,這就是‌‌‌‌「洗澡課‌‌‌‌」。

對我們來說,洗澡的機會是很珍貴的。那時整個高中三個年級,只有兩層浴室,平均下來是400個人去搶40個噴頭。但兩節洗澡課里,能搶上噴頭的機會,可能就那麼一次,所以我們都是3個人擠在一個噴頭下一起洗。我們的‌‌‌‌「洗澡課‌‌‌‌」往往排在自習課之後,為了搶到噴頭,下課前的5分鐘,整個樓都在動,全是桌椅躁動的聲音。下課鈴一響,兩秒鐘,樓道就全是人。

洗不了澡,就導致每個班上、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尤其是‌‌‌‌「尖刀班‌‌‌‌」——我們分成重點班、清北班、尖刀班,是沒有普通班的,重點班就是普通班,跟‌‌‌‌「中杯大杯超大杯‌‌‌‌」一樣。每天早上,我們被要求5:40起床,6點集合,提前起床還要被扣分,但尖刀班的學生,往往5:43就全部到操場集合完畢,開始讀書了,就這兩三分鐘,哪有洗漱的時間?

現在說起來,洗澡課反倒成了很美好的回憶之一了,是我們唯一有機會和好朋友聊天的時間。平時,哪怕是在休息時間,多說一句跟學習沒有關係的話,都是會被老師批評的。

在‌‌‌‌「衡水模式‌‌‌‌」里,時間是最珍貴的。包括我們的課程,也跟一般的學校不一樣,不是老師上課學生聽,而是把一節課拆分到老師講課、學生自學、上台展示、老師評述等6個環節,精確到分鐘數。比如老師講課的環節,必須在3分鐘內完成,門外會有值班老師巡查,一旦講課超過3分鐘,老師就會被扣分。這不是公開課,而是這三年,都是這麼上的。

所以,不止是學生辛苦,老師更辛苦。每天早上我們去跑操的時候,老師已經站在了操場上,我們下晚自習回去的時候,老師還在批改作業。我高中的數學老師,跟我關係好,我說我以後想當老師,他說好,但千萬別來這裡。我高一時的班主任,特別年輕,教了兩年就辭職了,所以能在這裡長久待著的老師,年紀都會大一點,不走的原因,還是工資高。

受不了‌‌‌‌「衡水模式‌‌‌‌」的同學太多了,我身邊就有四五個,直接轉學,但我屬於能忍的那一種。本身,我小學和初中時學習不是很好,就是看到這個學校的宣傳片,說高考能比中考多100多分,我就動心了,中考分數不夠,我多交了兩萬塊才讀上。

能忍的原因,還是在這個學校里,我的成績的確提高了。我中考是560分,但高考考了606分。我有個表妹跟我同級,中考比我多考8分,在別的學校上學,有獨立衛浴,還有電話、開放日,我特別羨慕,但高考的時候,分數比我低了10分——我願意用我三年的苦,來換這個10分。

覺得值得的不僅僅是我,也包括我的父母。我爸爸現在還說,你一開學,別老想著玩,想著搞對象,你一定要回憶起高中三年是怎麼待的,一定要延續這種‌‌‌‌「精英精神‌‌‌‌」。後來我讓我的兩個弟弟都去讀了這個學校,一個是覺得他們成績不好,跟我一樣不是很自覺的人,需要這種模式,另一個就是覺得,我受了苦,也不能讓自己一個受。

不過,有時候想起來,我和我表妹,的確過了不一樣的高中生活,最後我比她高10分,但我們的人生似乎,似乎也並沒有發生什麼巨變。她現在去留學,我在考研。真的說起來,好像也沒有太大的意義,沒有改變什麼人生軌跡,只是我們去了不一樣的大學,僅此而已。

何以寧河北衡水某公立中學畢業12年

為了反抗,我離家出走了14天

我已經畢業12年,但今天讓我回憶那3年,我最清晰的感覺是,我恨這個模式。

我一度厭學到離家出走了14天。起因很簡單,數學老師留的作業太多,我沒做完,老師抄起卷子就扔在我臉上了。有人可能覺得這是太普遍的現象了,可我當時完全接受不了。

我回了家就跟父母說,這個書我不讀了,我一定得離開衡水。我做了一個非常縝密的計劃,第一步要去網咖打QQ堂、下載新歌,然後買一張去上海的火車票。結果當天晚上小叔就找到我了,拉開椅子坐在我旁邊問,是不是打算不認所有人了。我走出網咖才發現,全家人都站在外面等我,特別尷尬。

過了兩天,我爸想安慰我,就請我吃了一頓火鍋。我記得那個下午,我們倆坐在落地窗前,正好看見有學生背著書包放學。我一瞬間就想通了,如果不上學,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前途、沒有朋友。因為這個世界也沒有給普通家庭的女孩子太多選擇,繼續在衡水上學,是唯一被所有人認可的人生軌跡。

所謂‌‌‌‌「衡水模式‌‌‌‌」,就是要把和學習無關的時長壓縮到極致。那三年,我的時間是按照分鐘計算的。早上5:30起床,洗漱時間只有10分鐘,高中三年,我沒用過熱水洗頭。整棟樓幾百人,熱水器只有2個,10分鐘的時間不可能排得上。我都是提前醒來,偷偷準備好洗髮水,等著起床鈴響起來,第一時間沖向操場的水管子。洗完頭髮就結冰,手一捋都是冰碴。5:40要準時到操場跑步,我手裡一般都拿著單詞本,一邊背一邊跑操。

因為休息時間有限,所以每一分鐘都要精打細算。中午12:30有15分鐘的時間吃飯和休息,那吃飯、上廁所和去販賣部買東西,就只能選一個。我都是和朋友商量好,如果有人願意去食堂打飯,我就可以去上廁所。就連打飯也要跑著,我們校園裡沒有慢慢走路的人。每個月我們有一天假期和一個‌‌‌‌「小長假‌‌‌‌」,小長假是4小時——只夠家在市區的學生回家洗澡、換衣服。其實休息時間少,並不像外界想像得那麼難受,因為大家都一樣。真正難受的,還是按照成績被分成三六九等帶來的精神壓力,還有老師的不尊重。

我在實驗班讀書,高一的時候,老師會念出每個人的成績,後來雖然學校規定不允許公布排名,但老師有各種各樣的辦法讓所有人知道。每次月考之後,我們都會按照排名重新換座位。第一名進教室優先挑位置,以此類推,直到最後一名。成績好的學生還有豁免權,按照校規,普通班的學生如果被發現談戀愛,基本都會被勸退。但我在實驗班,老師發現我談戀愛,也只是通知了我父母,沒給我其他懲罰。

但想像一下,如果你是最後一名,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進教室,是多大的壓力。我認識的幾個人在這種壓力下,心理有了一些問題。高中時,我的一個同桌就突然消失,前一天還在問我借《達文西密碼》,第二天她的位置就空了,班主任說,她因為心理問題去北京看病,退學了。

我父母聽說這種事,只會覺得是孩子太脆弱、太叛逆了。直到今天,這種評價體系也仍然是這樣。後來,我考上了石家莊的大學,現在在北京的網際網路公司工作,我在親朋好友口中,還是一個不聽話、沒前途的孩子——因為我沒有考進體制內。但我已經不是那個想要離家出走的小孩了,我知道,我已經徹底走出來了。

王逸梅河北衡水某私立中學高二在讀

交一萬塊的學費,我還是那個被放棄的人

我是河北石家莊人,對於所有河北的孩子來說,‌‌‌‌「衡水‌‌‌‌」都是一個好壞交織的傳說,關鍵詞除了清華北大,就是抑鬱跳樓。從小,父母就給我灌輸的信息就是衡水嚴師出高徒。所以我高中就離開石家莊,去了衡水。

我不是個好學生,這一點,我是去衡水交學費的那一天明白的。我們學校3500個人,入學考試考前200名的同學,每個學期象徵性交幾百塊錢就可以;普通學生交2000元~7000元不等,像我這種排在後30%的學生,就要交最貴的那檔學費,一個學期10000元。

我原本覺得,反正全河北都是‌‌‌‌「衡水模式‌‌‌‌」,去了也沒有什麼,結果第一天剪短髮我就哭了。短髮不是外界理解的齊耳短髮,是無限接近寸頭,男孩女孩都一樣。我到現在還可以背出老師的口訣:前不遮眉,後不及領,左右不擋耳。我是女孩,留這個髮型出門,外面的孩子都喊我哥哥,那一瞬間我特別難受,我不知道為什麼‌‌‌‌「留長髮‌‌‌‌」和好好讀書是矛盾的。

除了剪頭髮,衡水還有很多嚴格的規定。我們有單獨的老師負責‌‌‌‌「轉班‌‌‌‌」,就像監獄裡面有獄警巡邏一樣,看學生上課有沒有轉筆、睡覺、走神、抖腿、吃東西。我最不理解的一個規定是自習課‌‌‌‌「零抬頭率‌‌‌‌」,有時候老師或者是學生甚至會故意踹門,如果抬頭被逮住了,就相當於違紀。一旦被抓住,就要去年級部站一天——從早上8點站到晚上10點。我有一次就抬頭了,好在當時查我的是一個學生會的學生,恰好我認識,所以才僥倖沒有罰站。

除此之外,我在衡水的前三個月特別快樂,因為我遇到了這輩子最好的班主任。他教數學,畢業不久,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有一次我們做錯題比較多,他就在課堂上發脾氣,說他不想再教我們了。但到了下一節課,他就會跟我們道歉,解釋他是因為自己遇到了事情才情緒不好,不應該發泄在我們身上。當時我驚呆了,世界上竟然有這種老師。

他不會因為我數學不好,就戴著有色眼鏡看我。有時候他來陪我們上晚自習,會問我今天上課內容有沒有不懂的地方,分析我的習題都錯在哪裡。我能感覺到,他是非常尊重學生、照顧學生情緒的。

但很快,我們就按照成績重新分班了。我們一共48個班,有2個清北班、4個實驗班,我是普通班,換了其他班主任來帶。新的班主任很討厭我,有一次上課,我和同桌笑了一下,他就問我為什麼要笑?是不是就喜歡對著男生笑?我完全沒想到老師會這樣說,當時就愣住了。

相比起來奚落和諷刺,被放棄的感覺更難受。一般情況下,老師會給每個學生規劃一個目標,總結這次考試的得失,制訂下次考試的目標分數和排名。但是我的任課老師只會跟我說,不用惦記著分數,不在課堂搗亂就行。甚至我們的座位都是按照這個中心思想安排的。從高一下半學期開始,我的座位就在最後一排,整排只有我一個,我的同桌是我的班主任。這個安排的意思就是,‌‌‌‌「你不願意學無所謂,別打擾別人就行‌‌‌‌」。

其實我理解老師,整個學校的壓力是一層一層傳導的。這麼貴的學費,如果不保證升學率,誰會來?所以校長壓力大,老師壓力也很大。我的老師就曾經說過,學生排名,老師也有量化排名。如果任課班級年級倒數,老師就要在全員大會上念檢查。如果任課班級的平均分拖了後腿,老師的名字前面就會打上一個黑色的三角,累積到三個黑三角,也要被勸退。

但在這種考試和校規的壓力下,我實在是撐不住了。我可能就是不適合考試的人。有時候我坐在那裡一整天,可是我什麼也沒聽進去,老師也不會搭理我。那種感覺就像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所以我後來決定,高三我就回石家莊上,我父母也支持我的決定。

今年過年的時候,親戚朋友替我400多的分數著急,埋怨我父母沒給我壓力。他們說:‌‌‌‌「這是她的人生,得她來決定。‌‌‌‌」這話聽起來冷冰冰,但我那刻就覺得,我父母是真的很愛我。

李季山東青島某中學畢業7年

衡水留下的疤痕,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去治癒

我是山東人,我所在的高中,在整個青島名列前茅,也是典型的‌‌‌‌「衡水模式‌‌‌‌」。聽一些學姐說,之前,整個學校的氛圍還是相對自由的,後來,有領導層去衡水中學學習過,回來之後,管理制度就變了,比如,我們也開始監測學生在上自習時的抬頭次數。

但我們學習衡水中學,只學了嚴苛的那一部分,因此很容易異化一個中學生。像上自習不能抬頭的初衷,是讓大家不要走神,但開始量化這個數據之後,我們變成了為了不抬頭而不抬頭,到後面,大家都會很擔心,如果我扭一下脖子,會不會被老師抓。

我當時成績不錯,所在的班是實驗班,只有20多個學生,但是大家非常卷,教室晚上是不關門的,有同學凌晨4點多就坐在裡面了。而且他還會被當成一個案例,被班主任拿出來表揚,但我真的不知道,4點多去教室幹什麼?到最後,大家困也不敢睡覺,強撐著。

困,也成為我對高中最深刻的記憶。有一回,我凌晨起床上廁所,一看表,才凌晨2點多,高興得都快哭了,這意味著,我還可以回去再睡一下,我對著那個表,傻笑了好幾秒,好滿足。直到現在,我已經讀博士了,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可我還是清晰地記得當時的那種快樂。

最讓我遺憾的是,因為班主任唯成績論的引導,使得我們班的情感非常淡漠。當時,我們是單人單桌,每個人的成績都很接近,氣氛很緊張。有一個同學,是從普通班擇優進來了,卻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被班主任當著全班同學批評:‌‌‌‌「你從普通班來的,心裡有點兒數,不好好學就滾回普通班。‌‌‌‌」非常難聽,我都很難想像當時那個同學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

在這種情況下,你眼裡只會剩下成績,你和同學之間,則是放在一起對比的關係,這次批評了她,下次可能就是你,大家沒有什麼心情考慮人際關係,做題、競爭就好了。

只有一次,班上每個人輪流去談夢想,我很認真地寫了一份發言稿,說想學新聞,到晚自習的時候,有幾個同學就給我遞了小紙條,讓我加油,說他們也獲得了很多能量。我後來回憶起這件事會發現,其實當時的大家都有進一步溝通、交流、表露內心的需求。所以我總是很遺憾,如果大家的高中生活,可以有更多的人際支持,那我的高中生活會留下更多故事。

我是一個很開朗的女孩,到這個學校之後,在一個非常閉塞的學習環境裡,我每天都不開心,很壓抑。只有偶爾,我會和我的幾個好朋友,在有空的課間,偷偷去隔壁的空教室,不開燈,老師不知道裡面有人,說上個5分鐘,聊聊夢想,互相鼓勵,這會讓我開心一點——聊天是不允許的,我們下課只能互相問題。

那個時候,我們甚至沒有太多的時間去關注自己的內心,就更不用去關注他人了。到現在,我們班畢業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聚會過,沒有班級凝聚力,聚不齊。只有偶爾幾個人,聚在一起聊一聊,曾經的競爭關係沒有了,大家才會釋懷,都覺得可惜。

如今,我們聊天的時候,總會說,‌‌‌‌「衡水模式‌‌‌‌」留下的疤痕,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去治癒,或者說,去重構。上大學之後,我發現沒有經歷過‌‌‌‌「衡水模式‌‌‌‌」的同學,跟我的生活方式真的是不一樣的——吃飯不需要吃那麼快,有的時間就是可以被浪費的;困的時候就應該去睡覺,而不是選擇繼續以自虐的方式學下去。

一開始,我還會困惑,後來才知道,原來我曾經經歷的是優績主義。大一時,我總是和我的室友產生衝突,因為她好像做什麼都沒有具體的規劃,我當時對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好磨嘰‌‌‌‌」,她會嘻嘻哈哈告訴我,磨嘰怎麼了?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這個室友是在我重構自己的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人,她來自於一個高考特別不捲的地方,黑龍江。我高考那年,我們山東好像是83萬考生,他們只有8萬,是我們的零頭。

所幸,我已經逐漸完成了這種重構,雖然有的時候,我還是會因為沒有完成足夠的學習任務而愧疚,但我知道,一些沒有意義的努力和學習,本身就創造不了什麼價值。我希望,一所好的高中,能在教會大家努力的同時,也教會大家放平心態,做一個長期主義者,愛護熱愛,也愛護自己。

姜凌29歲河北衡水某中學畢業12年

離開衡水後,我所在的懸浮泡泡破了

2008年-2011年,我在衡水讀了三年。我一直感覺,學校有這麼好的成績,一半以上的原因在於生源——中考時,學校會在全省範圍內,把成績最好的那一批招走,所以高考成績壟斷是理所應當的。

相較于衡水中學,衡水二中的生源更差些,主打的是‌‌‌‌「幫助不那麼優秀的學生提分‌‌‌‌」,因此,管理方式也會更加嚴苛,哪怕是我們這些在衡水其他學校學習的人,也會覺得可怕。衡水中學有一個概念,叫做模塊化,它會想,一個高中生,在高考之外還需要什麼?如果需要鍛鍊、閱讀,那它們都會被安排進相應的模塊內,我們甚至還有特定時間,讓學生參加話劇社、類似於脫口秀的社團。但那些學習衡中模塊的學校,並不在意這些,會更加急躁和殘酷一點。

上高中時,我的想法比較簡單,就是要考北大中文系,在這個意義上,學校確實是幫助我實現了這個目標的。也正因如此,家長們很信任我,我常常在周圍親戚朋友家的小孩面前,扮演‌‌‌‌「勸學者‌‌‌‌」的角色。

這段時間,我有個明顯的感覺,現在的孩子,跟我們當年面臨的狀態,有很大不同。在我的高中時代,衡水的生活就像一個懸浮在現實世界的泡泡,它信奉的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高考就是一切。我一直到讀大學的時候,去做一個線上教育的兼職,這個泡泡才被戳破。當時,我對著面試官說自己高考的分數,覺得自己肯定沒有問題,結果面試官說:‌‌‌‌「你以為這個很了不起嗎?‌‌‌‌」然後我就沉默到了結尾,面試官後來挑了其他人。

但是現在的孩子不一樣,他們可以接觸到更多外界信息,衡水的那套機制正在失效,泡泡很難形成。我有一個親戚家的孩子,河北人,父母在北京打拼,這個孩子為了考上衡中,拼命學習,結果,父母居然積分設籍北京成功了,孩子最後上了人大附中。他是全校第三名進的學校,現在排名只能算中下游,但也能上一個211。這次回家過年,我也問了他的近況,孩子高三了,正在沉迷話劇。

當然,這個樣本存在偏差,孩子由於經歷過河北和北京之間的教育差別,會有一個直觀的斷裂感,但這確實也意味著,很多小孩,已經不執著於一定要去追求一個好成績了。

今年,我29歲了,高考過去十多年了。從中文系畢業之後,我在做編劇,直到現在,一些甲方還會在宣傳時強調我的高考成績,我感覺很尷尬,讓他們別提。有時,中學老師拜託我和當年成績很好的同學一起做招生宣傳,我們都會面臨一種割裂,是以前那個永遠當第一的自己,和現在這個自己的割裂,總在兩個身份之間來回切換。現在,我正在慢慢接受一個事情——我的人生高光時刻,就是高考。

所以,這也成為我這幾年做‌‌‌‌「勸學者‌‌‌‌」時,一直在強調的事情,我不想幫助孩子們維持這種‌‌‌‌「泡泡‌‌‌‌」,把衡水的敘事、高考的意義強加給他們。現在想來,所謂吃苦的意義,沒有那麼大,我會告訴孩子們,把自己該做的做了,沒有遺憾就好,不要把自己逼得那麼緊。

有些家長不樂意聽我這麼說,覺得我是吃苦過來的,現在又這麼勸,他們更希望我成為孩子的精神領袖。一個很好玩的事情是,孩子們會問我在做什麼工作,但我既不是創業成功人士,也不是企業高管,只是個普通編劇而已。孩子們問,你編了什麼呢?我說,還在搞,暫時看不到。家長們會趕緊幫我找補,你看那個《流浪地球》,編劇編得好,就是幾十億的票房。

如果要說衡水給我帶來了什麼烙印,那應該還是有的,雖然這個歸因太簡單。比如,我現在練吉他的時候心裡會慌,總覺得自己沒有做更有意義的事情。再比如,我不太容易因為dead line而心煩,因為在衡中的時候,布置的作業無論如何都是做不完的,這是常態。

更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會慢慢在一些宏大的敘事裡,去找自己的位置,這是我時隔很久才意識到的一件事。在衡水中學,學校會不斷地向你灌輸一些大詞,像什麼,‌‌‌‌「稱霸河北‌‌‌‌」‌‌‌‌「追求卓越‌‌‌‌」,這些口號永遠會出現在喇叭里、卷子上、衣服上,太宏大、太明顯了,以至於我和很多朋友就會想:這個跟我有什麼聯繫?

漸漸地,我身邊很多人,都開始構建起一個界限,是那套宏大的東西,跟自己具體選擇之間的距離和界限。我尤其記得,有一個同學,非常成熟穩重,高考結束之後,他跟女朋友差了30分,他選擇浪費30分,跟女朋友一個學校。這種事在高中生里也許還算常見,但在如此重視分數的衡水,你會感覺到不可思議。現在我知道了,他考慮的不再是學校給的單一標準,而是什麼東西對於他自己而言,是更重要的,更有價值的。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每日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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