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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媳是這樣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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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印人,昌邑濰河西岸某村人氏,身材魁梧,英俊蕭灑,急公好義,善交朋友,又能言善辯,主持公道,故在村內威望極高。年令剛過18,就與鄰村于姓女子完婚。生有一子,乳名狗剩,為求好養,拜廣饒縣一起當兵的劉天錄為乾爹。夫婦和諧,恩愛有加。白天倆人下地幹活,晚上男的燈下讀書,女的縫衣作鞋,村人無不羨慕。

時在1944年,日寇侵華已過7載,印人已年屆20,為不當亡國奴,遂棄家投軍。當地沒有別的抗日隊伍,於是投奔國民黨四縱隊當兵。抗戰勝利後,本可解甲歸田,以享民樂。誰料想,國共兩黨又開戰局。高密一戰,印人被俘,遣返歸家。此時印人只想過安穩日子,誰知又被扣上四類分子的帽子,只准老老實實,不准亂說亂動,處於無休止的管制監督之下。

到了1956年,村幹部找到他說:「你只要老實改造,處處擁護黨的政策、方針、路線,多幹活,做好事,就可以給你摘掉帽子,享受同等社員待遇。」從此,印人整日以汗水來洗刷干國民黨軍隊的罪惡。可誰知幹了十幾年,力沒少出,禮沒少送,帽子卻始終戴在頭上。60年代初,中央又提出「以階級鬥爭為綱」,凡對四類份子敢下狠手,進行殘酷鬥爭的人,被看成階級覺悟高,可以入黨、當兵、升學,年齡大的還可以在村內當幹部;凡給四類分子摘帽的村幹部,在四清中都被劃為四不清,有的還成了階級異己分子。這樣,給表現好的四類分子摘帽就成了村幹部的一大忌諱。有的村幹部甚至說:「打死四類分子是個方法問題,給四類分子摘帽可是個立場問題!」四類分子的帽子成了鐵帽子,到死都不能摘掉,那滋味比判無期徒刑還難受。

到了1971年,印人年屆48歲。其子狗剩,將近30,因出身不好,雖長得一表人才,可再丑的姑娘也不敢嫁他。大家都知道,一旦進了這樣的家庭,那是永無翻身之日。正在此時,遠在光饒縣的劉天錄寫信來,邀印人參加其子的婚禮。印人盤算:我這20多年,頭不敢高抬,氣不敢大喘,話不敢高聲,力不敢少出,時不時還要拉出去上台示眾,向人民低頭認罪,當年給王豫民司令當警衛的機敏銳氣早已被磨了個淨光,今天何不借去乾親家賀喜之機出一出風頭,嘗一嘗做人的滋味?20多年雖然在家被管制,受欺負,可是到了廣饒,誰還知道我是四類分子呢?

想清楚了,於是便和狗剩去峽山水庫下穿網,忙活一夜,捕了50多斤鯉魚,又從中挑那些2斤左右的,滿滿裝了一筐子,用紅包袱蓋了,作為禮物,還去供銷社托人走後門買了兩盒大前門煙,去油庫找表弟借了一身嶄新的中山裝和一件小大衣。第二天摸黑早起,穿帶整齊,騎上借來的大金鹿自行車,直奔廣饒而去。走到昌樂境內時,前面來了一輛吉普車,到他面前嘎然而停。車內走下一名"解放軍"軍官。印人嚇了一跳,急忙下車,弓腰低頭,雙手下垂,兩腿並立,差一點尿濕褲襠。不料這位軍官向他打了一個敬禮,問道:「老大爺,去喬官怎麼走?」印人吱唔半天,竟沒吐出半個字。"解放軍"以為老大爺是個啞巴,開車遠去。

天將至午,到了廣饒大王村。迎賓者忙接過車子,禮讓進門。與乾親寒喧一陣,將禮品送上。乾親打開包袱一看,見禮品厚重,喜形於色。眾人也皆感嘆:從沒見過有送這麼大禮的,昌邑客好大手!看來日月肯定過得不錯。乾親婆接著說:「光看人家這貌相,幹什麼也錯不了。就是還有個兒沒定親呢。」旁邊的女賓應聲說:「那肯定是挑選多了花了眼了。」

此地風俗,乾親為大客。迎賓者推印人落坐,印人毫不推讓,一腚就坐在了主客位上。見桌上擺的是兩毛錢的豐收煙,印人不屑一顧,從小大衣口袋中摸出兩盒大前門,一盒放在自己面前,一盒順手放在了後門台上,然後打開大前門的錫紙包裝,彈出一支,啟動火機點燃,昂首朝天,噴雲吐霧,旁若無人。眾人見其氣派,皆恭維有加。這乾親劉天錄也是此地有影響的人物,雖然幹過國民黨兵,但其叔是1937年就參加馬保三牛頭鎮起義的老八路,"解放"後在省城任要職。人家不但不戴四類分子帽子,還在村內任革命委員會成員。兒子結婚,村內幹部,供銷社主任,公社幹部,帶匣子槍的公安員等要員,都來致喜道賀。

王印人高坐主客位上,陪客者笑臉相迎,阿諛奉承之語不絕於耳。這個叫叔,那個叫爺,吃國庫糧的就叫同志,把個王印人弄得不知道天高地厚。酒至半酣,印人早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時而高談闊論,時而指手劃腳,閱歷和經歷使他的談吐語驚四座,說到絕妙處,高舉酒杯,一碰而干。眾人皆服其酒量,順其意而迎和。正在此時,上菜的夥計手托傳盤來到席前。他環視一下眾人,說:「今天我昌邑客要點一個菜。你去和大師傅說,給我上一個龍鳳配。」眾人皆驚,從沒聽說有這麼一個菜,如果上不上來,可就丟大人了。

待了不大一霎,只見做菜大師傅穿帶整齊,兩臂著白色套袖,手托傳盤,進門就說:「哪位是昌邑客?您要的菜我給您上來了。」只見王印人手持湯匙,從湯碗中撈出一個雞頭和魚頭,看看,放下,然後舀了一匙湯,放嘴裡嘗嘗,說:「味道不錯。」隨後一轉身,從後門台上取下那盒大前門煙,放在大師傅的傳盤上,說:「拿回去抽吧。」

不知不覺,紅日西沉。待天黑席散,劉天錄耳語告知:「今天陪你的那個人,見你氣度不凡,兒子定也錯不了。他家有女,年方妙齡,想與你結為親家。你可在此多住兩天,促其婚事早成。」

話說到了1979年,我在王印人所在的村子裡住隊。此時四人幫已被粉碎,但中央還是執行階級鬥爭路線。突然有一天來了中央文件,要給全國的四類分子統一摘帽,叫他們享受同等社員待遇,於是我便召開村民大會。

會場上,一邊坐的是社員群眾,一邊是十幾名四類分子。宣讀完中央文件,我叫十多名四類分子走到社員一邊,並大聲宣布:「從今天起,你們的帽子已被摘掉,與社員是同等地位,那個時代將永遠過去了!」此時,他們都大聲痛哭,幾個年齡大的還當場昏到在地,連哭聲都發不出來,其場面就是鐵石心腸也要感動落淚。散會後,狗剩找到我說:「你宣布我爹摘掉帽子,30年的階級敵人今天成了同志,明天我要設宴慶賀,請你到我家去喝酒。你若去就是真摘了,你若不去就是沒有摘。」我聽後沉思良久,對他說:「別人家我能去,你家我當然也能去。」

後來有一次我問王印人:「人家帶帽分子的兒子都打光棍,你的兒子怎麼還能說上媳婦呢?」王印人就向我講述了上面的故事。印人已於2004年去世,享年80歲。其妻于氏今尚健在,年齡86歲。狗剩在改革開放後成為著名企業家。兩個孫兒都上了大學,現都供職京門。

此稿寫成後,狗剩閱讀數遍。我問他有什麼意見,他建議隱去村名,文中人物也用化名。只是狗剩之名為狗剩自選,其用意何在,不得而知。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五期,2010-10-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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