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6旬華僑坦言，回鞍山投資，是他這輩子犯的最大錯誤之一。鞍山市政府將代建公園項目「改嫁」後，他交的3000多萬建設保證金也不給退！
官司打到最高法，司法程序一級級空轉，讓老人深感維權乏力……
2010年，帶著干一番事業的豪情，華僑亢樹家「回」到遼寧鞍山投資鼎龍花園項目。時年，他53歲。
2023年，亢樹家66歲。經歷了十幾年投資不順和接連的司法敗訴，他有些心灰意冷。他坦言，回鞍山投資，是他這輩子犯的最大錯誤之一。
司法資料顯示，鞍山市政府將協議約定由亢樹家代建的公園項目給了別人，而他交的3000多萬元建設保證金也遲遲不退。多次交涉無果，他開始起訴維權。
官員證言、區政府紅頭文件、市政府會議紀要、土地出讓協議約定……這些能廓清事實的證據，未能讓法院給亢樹家應有的司法公正。
從2017年開始，案件歷經一審、二審、再審，他的訴求均被駁回。
近日，遼寧省檢察院受理了亢樹家的檢察監督申請。他盼著案件能有轉機。
政府招商，
企業家「回」鞍山投資
亢樹家到鞍山投資，算是「回家」。他是鞍山人，在鞍山出生、長大，後移民紐西蘭，但對生他養他的家鄉感情深厚。
2010年，遼寧省政府經貿代表團赴香港招商，鞍山市政府和鐵東區政府領導均為代表團成員。當時，亢樹家在吉林樺甸有投資項目。對於政府赴港招商一事，他起初並不知情。
赴港之前，鞍山市政府通過亢樹家在鞍山的朋友找到他，告訴他政府即將赴港招商一事，邀請他參加招商會，「你是鞍山人，希望能支持家鄉建設發展。」作為曾經的鞍山人，他接受邀請去了香港。
鼎龍花園項目，是鞍山市政府在此次招商會上重點推介的項目之一。在招商會上，亢樹家與鞍山市政府和鐵東區政府領導見了面，並達成合作意向，以紐西蘭金鑰匙公司的名義投資該項目。
關於招商會上該項目土地政府推介價格，2014年1月13日鞍山市鐵東區人民政府向鞍山市人民政府《關於申請返還鞍山鼎龍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土地出讓金差價款的請示》（下稱「2014年3號文件」）記載，「鑑於該地塊原為垃圾排放場，周邊環境較差，因此招商推介價格為1500元/平方米。」
亢樹家告訴筆者，該地塊不僅是垃圾場，也是當地對犯人執行死刑的刑場，當地人認為該地塊「風水不好」。
儘管對於項目的投資收益前景並不是很確定，但對家鄉的感情，加上對政府的信任，亢樹家還是義無反顧地回來了。
2011年3月16日，亢樹家以個人名義，通過招拍掛程序競得該地塊，並與政府簽署成交確認書。
2011年8月，亢樹家與他人合作成立鞍山鼎龍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稱鼎龍公司」）；當年9月，以鼎龍公司名義與鞍山市國土局簽訂《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出讓合同》。亢樹家準備大幹一場。
3000餘萬公園建設保證金
「白交了」
由於「風水原因」，鼎龍花園項目商品房銷售並不理想。但當時的亢樹家仍有信心。
他的信心，來自政府對建設營城子公園的承諾。《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出讓合同》顯示，該地塊占地面積62036.26平方米，出讓金額12208萬元，單價2000元/平方米。而在香港招商會上，政府的推介價格為1500元/平方米，亢樹家為此多支付3000餘萬元。
對於為何多出500元/平方米，2013年6月14日，鞍山市鐵東區政府以區政府46號文件的形式向市政府作出「關於解決鼎龍花園項目遺留問題的請示」（下稱「2013年46號文件」），其中記載：「鼎龍花園項目（ DH-2011-009）在摘牌時，市政府承諾改善周邊環境以提升該項目周邊住宅小區環境，包括建設營城子公園和移遷環衛處車隊，為此，鼎龍公司繳納了3000萬元營城子公園建設資金……」
鐵東區政府「2014年3號文件」對此也有說明：「由於受控制性指標和土地掛牌法律法規條件限制，土地出讓單價與招商推介價格差價為500元/平方米。在《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出讓合同》中約定，由土地競得人為政府代建營城子公園，由鐵東區政府負責監督，協調代建事宜，代建費用由市財政局按程序支付。」
除了文件和合同記載，有關政府官員也出具了證言。2010年赴港參加招商會的鞍山市鐵東區政府時任區長周忠武的書面證言稱，「2010年王陽市長來鞍山不長時間，隨省招商團到香港招商。其中，金鑰匙公司看好鐵東區一塊地（ DH-2011-009即營城子公園西），價格每平方米給1500元，當時鐵東區領導帶客商與王陽市長進行了見面，市土地局和相關部門均在場。後來揭牌時價格是每平方米2000元，什麼原因請查閱相關會議記錄，相關協議和找當時的當事人，便能弄清此事。」
2011年該地塊土地出讓時擔任鞍山市土地儲備中心主任林木松書面證言顯示：「宗地出讓時市政府明確要實施營城子公園建設。關於營城子公園所需要的建設資金……會議同意待該宗地出讓後，由市財政協調安排在該宗地的土地出讓金的收益中，按每平方米500元的資金安排用於公園的建設，即宗地2000元／平方米的土地出讓金，有500元／平方米的土地出讓金用於建設營城子公園的保證金，確保公園建設的實施……宗地出讓後，由競得人負責代建營城子公園，代建資金由市財政按程序支付。」
「只要公園建起來，周邊環境改善了，商品房銷售會好起來。」亢樹家說，這是他當時的想法，「現在看來，有些天真了。」
2014年4月17日，針對鐵東區政府「2014年3號文件」，鞍山市政府召開專題會議，決定「四、關於營城子公園建設資金相關事宜。由財政局負責，從環衛處車隊地塊土地出讓金中返還給鼎龍公司3051.81萬元用於建設營城子公園。」
亢樹家說，這是他離建設營城子公園最近的一次，但終究還是「擦肩而過」。之後，政府將營城子公園建設項目給了其他公司。
至此，亢樹家3000餘萬元公園建設保證金，算是徹底「白交了」。
政府文件和會議紀要
法院都「不認」
政府將營城子公園建設項目給了其他公司，之前收取的3000餘萬元公園建設保證金總該退還吧？
然而，讓亢樹家沒想到的是，他遭遇了無處說理的困境。他多次向鞍山市和鐵東區政府反映，但沒有任何進展。「2010年參與招商和土地出讓的官員，不少人離開原來的崗位。但那是政府行為，不能『新官不理舊帳吧』？」
與政府交涉無果，亢樹家選擇走司法途徑。從2017年開始，行政訴訟案件歷經一審、二審、申請再審，他的訴求均被駁回。
一審，鞍山市中級法院認為，亢樹家具備原告主體資格，但同時認為，雖然他提供了區政府會議文件和市政府會議紀要，但這只是政府內部的討論研究意見，政府並沒有與他達成協議；
二審，遼寧省高級以亢樹家不具有本案訴訟主體資格為由，駁回其起訴；
之後，亢樹家向最高法院申請再審。最高法院決定，由遼寧高院自行審查，遼寧高院作出駁回再審申請的裁定。
在亢樹家的代理人看來，法院判決、裁定在法律上均站不住腳。「兩級人民政府的文件白紙黑字，除非有人虛構事實騙取國家巨額財產，否則，其記載的內容真實性不容否認。」
一審法院以「儘管亢樹家提交了兩份鐵東區政府文件和兩份市政府會議紀要，但這只是政府內部的討論研究意見，並沒有與鼎龍公司或亢樹家達成協議」駁回亢樹家的訴訟請求；
二審法院則認為，「文件的形式或為政府的請示報告，或為政府的會議紀要，是否向亢樹家依法送達、是否與亢樹家達成協議，目前尚無有效證據予以證明。在此情況下，前述的政府文件尚不能作為亢樹家提起本案訴訟主張相關權利的合法依據。」
「將未達成協議、不履行承諾的責任和後果推給公民，法院的認定違法、無理。」亢樹家的代理人稱，在整個事件中，從招商引資開始，一直是政府主導，亢樹家處於相對被動地位。特別是在後續遺留問題處理中，更是毫無發言權。
「政府為了推卸責任不與他達成協議，法院又以未達成協議為由不支持其訴求，公理何在？亢樹家基於對政府的信賴而回國投資、報效家鄉，其信賴利益應該得到政府兌現和法律保護。」
公園不讓建，
保證金退給誰搞不清？
據悉，遼寧高院的二審和再審裁定，否認亢樹家具有訴訟主體資格。理由包括：一是代建營城子公園事宜系鼎龍公司的義務，即合同的相對方是鼎龍公司而非亢樹家；
二是土地出讓金的交納系鼎龍公司以轉帳的方式向鞍山市非稅收入管理局轉入，即交納土地出讓金的主體是鼎龍公司，並沒有證據顯示亢樹家向鼎龍公司轉入資金後再由鼎龍公司交納或由亢樹家與鼎龍公司分別交納。
但在亢樹家的代理人看來，這樣的認定與事實和法律並不相符。首先，亢樹家因政府招商摘牌鼎龍花園項目，代建營城子公園是政府對垃圾場地塊的補償，也是亢樹家到鞍山投資的條件之一，這是市政府等行政機關對其個人的允諾。
2011年3月16日，亢樹家以競得人身份摘牌，並簽署成交確認書。而鼎龍公司當年8月才成立，9月以公司名義與國土局簽訂合同。
在成立鼎龍公司時，亢樹家已與其他兩名股東達成協議，鼎龍公司負責房地產開發項目，營城子公園項目由亢樹家建設。「政府不兌現承諾，損害的是申請人而非鼎龍公司的權益，申請人具有訴訟主體資格。」
其次，2016年8月10日，亢樹家作為甲方與鼎龍公司另兩個股東簽訂的協議約定：「如政府退還鼎龍公司代建營城子公園保證金歸甲方所有」，該協議已經被鞍山中院（2017）遼03民終3130號民事判決確認。
2016年8月10日，鼎龍公司出具聲明一份，明確「我公司2011年9月27日與市國土局簽訂的《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出讓合同》中有關為市政府代建營城子公園部分，以土地出讓金名義先行墊付的3051萬元建設資金，是亢樹家個人出資，是我公司代為繳納。
「上述款項仍歸屬亢樹家個人，與我公司無關。亢樹家就上述款項及相關事宜向政府及其有關部門主張權利或訴訟，由亢樹家個人行使，我公司不參與。」
「法院置上述事實於不顧，堅持認為權益並未受到損害的鼎龍公司才是行政相對人，否認亢樹家的訴訟主體資格，令人難以理解。」亢樹家的代理人說。
最高法將再審「下放」給被監督者
遼寧高院「自我監督」後駁回申訴
二審敗訴後，亢樹家向最高法院申請再審。但最高法院決定，再審申請由遼寧高院審查。
「二審裁定是遼寧高院做的，再審由它審查，相當於自己監督自己，結果可想而知」。亢樹家的代理人介紹，2023年5月，遼寧省高院駁回了亢樹家的再審申請。
「通過再審實現對下級法院審判監督，這是最高法院的權力，也是法律賦予的職責。」上述代理人表示，最高法將再審職責「下放」給本屬於被監督對象的省高級法院，這相當於架空了案件審判監督程序，難言合法。
另外，本案事實清晰，即便後續他與政府未達成協議，但政府收到3000餘萬不當得利的事實不容否認。多份證據顯示，3000餘萬元建設資金，系鼎龍公司代亢樹家繳的。「既然權益未受損，鼎龍公司自然不會提起訴訟，在法律上也過了訴訟時效。」
他認為，從解決糾紛、維護公民合法權益的角度，如果法院對這筆錢返還給誰不確定，正確做法應該是通知鼎龍公司作為共同原告參與本案訴訟。
「通過審理，3000餘萬元是誰交的、應該返還給誰，一目了然。對於法院來說，這才是負責任的選擇。」亢樹家的代理人說，以訴訟主體不合格為由駁回訴求，等於將亢樹家推出法律保護的大門之外。結合本案的證據，作為社會公正的最後一道防線，司法作出如此認定是錯誤的。
目前，遼寧省檢察院已受理亢樹的檢察監督申請。「如今，從早晨睜眼到晚上閉眼，滿腦子就這一件事，盼著案件有轉機。抱著一腔熱情回國投資，支持家鄉建設，卻得到這麼一個結果，我心有不甘。」亢樹家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