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各種時髦的網紅風潮後，新中產們又找到了新的群體標籤——靈修。
如今，他們正在集體扎堆兒靈修，也就是身心靈產業。
身心靈產業，通常指的是關注人的身體、心理、精神健康與個人成長的服務領域。
在許多人聽說「身心靈」這一概念之前，它就已經無聲息地潛入生活，路邊越來越多的瑜伽館，越來越流行的正念、冥想，都顯示出這一代人對身心問題的格外關照。
但正如前不久「學霸貓事件」所揭露的那樣，在這個尚未成熟的行業內，存在著令人擔憂的亂象。
各色靈性大師帶著他們可疑的療愈理論行走江湖；社交平台上，冒出了無數傳授身心靈生意經的「好心人」；年輕人摩拳擦掌，試圖風口撈金，在看到一系列靈性課程價目表時，才意識到自己才是那個被收割的人……
如果說，身心靈產品旨在促進個人幸福與成長，那它成長的土壤，便是這些目標的反面——迷茫、痛苦與欲望。
邪門的扮家家酒
成都某棟公寓樓內，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活動室里，燈光昏暗，一場默劇正在上演。
站在「舞台」中央的，有孩子、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家庭，他們彼此冷戰、保持距離，或你追我逃。
鄭依被分配到扮演的角色是爺爺，她先是不知所措了一會兒，就開始在場上尋找兒子、孫子和兒媳。兒子和兒媳發生了肢體衝突，她隔開兩人，轉頭用身體護著孫子。
她設想著作為家中的爺爺該做的事，不只是她，所有人都漸漸入戲了。
孩子想躲避父母，父母想追上孩子，爺爺奶奶希望所有人和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訴求，局面變得混亂起來。
在最關鍵的時刻，「導師」出現了。她引導孩子和父母擁抱在一起，接著，她讓孩子對父母跪下磕頭，對他們說，謝謝你們，又讓父母對孩子表達寬恕，說，是我們沒有把你教好。
一個家庭的矛盾就此解決，在彼此接納的溫情氛圍中，有人沉浸其中，泣不成聲。
人們花錢來到這裡，是因為導師許諾，通過這種被稱作「家庭系統排列」的方式，可以解決令人煩惱的家庭人際問題。
家庭排列系統工坊/圖源：美篇
導師的「神通」還不止於此，她稱自己的錦囊妙計包治百病，家庭問題之外，人生所有的疑難雜症——從事業、情感問題，到焦慮、抑鬱、強迫症等精神症狀，都能一一化解。
與之伴隨的是高昂的費用。鄭依聽在場的人說，請導師為自己排一齣戲，需要6000元，觀賞或參加一次「家排」，也要近1000元。
鄭依是在公司組織的一個活動上認識的「導師」，二人結識後，對方邀請她免費參加「家排」。
第一次去的時候，她將信將疑，但被演出時人們表現出的強烈情感所撼動；第二次再參加，聽到導師說人與人之間是「量子力學」在起作用時，她猛然意識到，這大概率是一場騙局。
網上關於家庭系統排列的廣告/圖源：網絡
她觀察到，現場的十幾個人中，有些像她一樣剛認識導師不久，對場上發生的一切尚保持警惕，也有兩三人對導師頗為恭敬，「排列」時表現得近乎虔誠。她們相信，只要不斷地在戲中與他人扮演的「家人」和解，就能獲得治癒。
家庭系統排列有一套源於外國大師的指導理論，使之增添了幾分可信的色彩。
不過鄭依在網上搜索後了解到，它的創始人伯特·海靈格是個頗受爭議的人物，而其受到爭議的重要原因，就與家庭系統排列治療的效果相關。
早在2012年，廣州日報就曾報導《邪門的「扮家家酒」：家庭系統排列》，文章的第一句話寫道：「『家排師』用量子力學中的「量子糾結」現象來解釋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感應，被物理學家斥之為謬論。」
海靈格/圖源：尉寧心理
蠱惑人心的魔力
今年9月，新周刊報導，在一位名為「學霸貓」的身心靈導師的影響下，一些學員將金錢遊戲當作修行，忽視個人能力隨心消費，「一天之內刷了10萬元」。
先不說學霸貓這樣的靈修大師們是否對自己所推崇的深信不疑，但他們確實引來「信徒」趨之若鶩，並誠心地獻出真金白銀，其中甚至不乏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精英。
很多人誠心地獻出真金白銀/圖源：微博
多數人眼中並不可靠的身心靈方法論，為什麼能產生如此「蠱惑人心」的魔力？
從事電商行業的年輕女孩何零在一期播客中認識了學霸貓，她一下子被吸引了，聽完播客後，何零就付費加入了學霸貓的知識星球社群。
在那期播客中，學霸貓介紹了「零極限」的應用——簡單來說，在生活中遇到問題可以不急於解決，而可以默念「謝謝你，我愛你」的真言，放平心態，與問題達成和解。
網際網路留下的痕跡能夠看出，兩年前，和何零一樣被學霸貓吸引的人不在少數，不少網友對那期播客的內容大加讚賞，表示：「獲益匪淺」「簡直醍醐灌頂」。
「學霸貓的知識星球是我見過最活躍的」，何零說。在那個名為「學霸貓•霍格沃茨凡學貴婦分校」的社群中，學霸貓並不講課，它更像一個線上的身心靈論壇，成員們自由分享有關身心靈的思考。
學霸貓在社交平台上的發言/圖源：微博
何零對學霸貓某些有關金錢的主張一笑置之，但她喜歡星球里的氛圍：關注自己，注重養生，熱愛生活。
只要忽視星球里的「負債遊戲」，這就是一個現實中鮮有的溫柔夢幻鄉，女孩們相互鼓勵，說著悅耳動聽的話。一位曾經同樣加入過學霸貓星球的網友表示：「那種別的地方不可發的內容還能得到讚賞和掌聲的感覺非常上頭，難以自拔。」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類似今天的身心靈活動同樣在日本十分流行，在物質、金錢泛濫的同時，人們感受著精神上的空虛或不安，繼而轉換為對靈性的興趣與求索。
《飽食窮民》描述了當時的日本社會——白領們熱衷花上五十多萬日元，在周末參加心靈集訓，在這些活動中，人們如同被催眠般互相袒露秘密，痛哭流涕，又在結束時情緒大扭轉，喜氣洋洋起來。
北京心靈成長研修班/圖源：風尚圈
作者齋藤茂男在書中分析，學習、工作成績好不好，對公司有沒有用等尺度如同刑具一樣折磨著日本人的內心，而「這種活動可以讓那些苦惱於『不會珍愛自己的人們』通過這種不可思議的感情體驗——儘管是一種人工營造出來的虛擬感情體驗——愛上自己」。
並且，相比切實解決現實中棘手的困難，調整自己對面困難的態度、或者說躲避困難似乎更加簡單。
鄭依在幾次參加家庭系統排列後認為：「（它）就像按摩，按摩並不治病，動手術才能治病。只是按摩舒服，不用動刀子，所以人們願意花錢去按摩。」
儘管從客觀層面出發，所有不被解決的問題最終都會迎來滾雪球式的爆發。
環環收割
學霸貓事件揭開了身心靈行業亂象中的冰山一角。但在當下，像她這樣擅長塑造形象、吸引追隨者的「能者」其實不占多數。
在更廣闊的所謂身心靈行業中，首當其衝被收割的，是那些想要收割別人的人。
從數據上看，身心靈產業確實是一個快速成長的商業領域。有媒體報導，2020年，全球數字心理健康領域發生的融資數額同比增加52%；2023年，中國瑜伽市場預計超過500億規模；2030年國內睡眠市場將突破萬億。
2020年全球數字心理健康領域發生的融資數額同比增加/圖片來源：動脈橙產業智庫報告
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消費者還沒有完全準備好的時候，真正的捕獵者已經盯上想在風口撈錢的人。
在社交媒體上搜索「身心靈」不難發現，兜售培訓課程的，比提供服務產品的更多。無數人正試圖教你怎麼打造身心靈IP、趕上風口，走上致富之路——
「身心靈真的搞錢挺狠的……關於怎麼搭建完整商業模式，怎麼擴大規模賺錢，更多知識都在我的……」
「做自媒體以來，好多人問的最多的事，怎麼做個會賺錢的身心靈博主呢？」
「療愈經濟，即將爆發，現在布局身心靈，未來至少價值千萬」
這些培訓教程，費用動輒上千元。除了簡單的付費課程之外，一些打著公益旗號的身心靈培訓，也會用五花八門的方式收取費用。
公益冥想培訓報名海報/圖源：網絡
比如華南地區一個為期兩天的「公益冥想師」培訓活動，以場地費的名義向每位學員收取800元。為了約束紀律，學員還需交額外的1000元作為紀律約束金，假如在上課時出現遲到早退、帶手機進教室的現象，將在紀律約束金中扣除50%，違紀兩次以上概不退換。
亮亮和她的姐姐都是身心靈知識愛好者，出於好奇，亮亮經常付費加入一些學習群。不過，姐姐的一次遭遇使她意識到，這個行業「坑多肉少」。
亮亮告訴鹽財經，姐姐曾花了近十萬元，與上海一家文化傳媒公司簽下合同，對方承諾將姐姐培養成一位身心靈領域的主播，但「實際教的東西不多，後期的培訓也收費」。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底洞，砸了十萬元的主播計劃不了了之。
「我真的見過身邊有人借貸搞這個（身心靈）。」鄭依說。她的一位朋友是張德芬的「信徒」，後者有台灣心靈領域奠基人之稱，那位朋友花十幾萬買下了張德芬課程在某地區的銷售代理權，整日兢兢業業地在朋友圈裡賣課。
和心理諮詢行業相似，國內身心靈產業的亂象，與缺乏監管與統一的職業認證有關。
相對來說，身心靈產業在海外發展得較為成熟，比如歐美流行的生活教練（life coach），從業者通常需要經過成百上千小時計的督導與培訓，並通過權威機構的認證考核。
生活教練是一份引導人們制定目標並且幫助實施的工作，這些身心靈新職業的興起，表明現代人確實有著提高生活品質的強烈需求，只是，通往幸福的路沒有捷徑，而「有些人的需求，只有騙子能滿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