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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米牆,七條命:山西大同村鄰互殺事件調查

長約2米、寬約0.4米。在山西某村莊,一段牆引發兩起血案,最終導致5人被殺、2人被執行死刑。

時隔4年,南方周末記者回到案發現場。在人們的證詞和回憶中,這個血親復仇的悲劇,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應發生。

但一切都發生了。算不上「疑難複雜」的糾紛,如何一步步,成為兩家人無法化解的死結?

被殺的那個中午,張天印正在睡午覺。在此之前,圍繞張德成兒子張平壘院牆一事,兩家已經吵了三天。

在那三天裡,張天印給幾乎所有村幹部都打過電話,還找過鎮司法所,但都沒有下文。

就在出事當天上午,雙方矛盾升級後,一名村幹部終於聯繫了鎮司法所,並回覆說:所長第二天就來調解。張天印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他沒能等到第二天。2019年9月24日中午1點左右,張平闖到張天印家中,將正在睡覺的張天印喊醒,用一把殺羊用的單刃刀將其捅死,隨後,又捅死了張天印的老伴。殺完人,張平扔掉兇器,坐等警察上門將其抓走。

7個月後,就在法院審理張平案期間,張天印的三兒子張科「等不及了」,他同樣用一把單刃刀,先是殺死了張平的兒子張玉權,之後又將張德成夫婦雙雙殺死。

2023年11月,山西省大同市唐家堡村,村民指認兩家宅基地爭議的地點,原來的牆案發後已拆除。南方周末記者柴會群攝

張平與張科先後被判處死刑,並分別於2021年8月和2023年10月被執行槍決。

至此,因一起農村常見的宅基地糾紛,兩家共有7人死亡。

「地皮」之爭

在一千多人的大同市雲州區西坪鎮唐家堡村,有南北兩個張姓族群,張天印與張德成均屬於「南張」,兩人是出了「五服」(五代以內)的本家,輩分相同。

兩人的祖宅也相鄰,均位於村東,張天印祖宅在張德成祖宅的東南。張德成兄弟5人,排行第三;張天印兄弟4人,排行也是第三。張天印74歲,張德成89歲。張天印有三兒一女,張德成有一兒一女。在被殺之前,兩人均有了重孫,老伴也都健在,堪稱「四世同堂」。

按唐家堡村村委會副主任郭付的說法,兩家最初只是「兩個老漢」(指張德成與張天印)之間的矛盾。村民眼中,兩個老漢都屬於「不吃虧」的那種人。

2019年9月22日,張德成兒子張平開始壘新房的院牆。新房是4年前翻蓋的。當時,政府為了推進危房改造工作,推出了一項政策:村民的舊房只要被評定為危房,一個戶只需交5000元押金,就可以由政府補貼建兩間房,自己基本不用花錢。

即使沒有舊房,只要還保留舊房的「地皮」(宅基地),也可以享受這項政策。如此一來,唐家堡村的地皮就變得值錢起來。

案發前,張天印祖宅的房子早就塌了,只剩下了地皮。有村民說,張天印家的祖宅原本分給了張天印弟弟,危房改造期間,弟弟一度把地皮賣掉。但張天印認為,父親分給弟弟的是房子而不是地皮,房子塌了,地皮各兄弟都有份,弟弟只好把部分地皮錢退掉,向買家要回張天印那份地皮,還給了張天印。

張德成與張天印兩家的矛盾,正是因前者在地皮上壘院牆而起——張天印認為張德成占了他家地界,但張德成認為沒占。根據案發後張平的供述,在此次壘院牆之前,他跟張天印從來沒有矛盾,張天印還曾領著他去縣政府告過狀。張平的妻子也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兩家以前處得「可好了」。

因為這次壘院牆,張平除了與張天印發生衝突,還與東西鄰居都產生了矛盾。

南方周末記者實地查看發現,張平當年壘的西院牆還在,張平並沒有按當地農村壘院牆的慣例,把一磚寬的院牆建在自家一側,或至少建在兩家地界的中間,而是全部蓋在西鄰一邊。在西鄰看來,這等於占了自家半塊磚的地皮。

西鄰男主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為此找過張平,但張平不聽,他也沒辦法。

張平壘的西院牆。南方周末記者柴會群攝

與此同時,隨著張平壘院牆,其東鄰居認為會影響自家的出行。東鄰舊宅也塌了,只剩下地皮,由於有危改政策,也想過建新房。東鄰女主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張平妻子在壘院牆前曾跟她打過招呼,「我說你把路給我們留出來就行,她說給你們留一條走平車的路」。

結果待院牆壘起來後,東鄰男主人發現,留的路只勉強能走自行車。他為此曾找張平妻子理論,「她拿起『鎬耙子』(一種鐵製農具)要打我,我看事不好就跑了」。

張平的兒子張玉權是貨車司機,自己「養」一輛拉煤的聯結車。有村民說,張平是為了讓兒子以後停放大車方便,才想把院子搞得大一點。

據張天印家人介紹,在壘院牆前,張平曾多次提出想買下那塊地皮,但張天印不賣。

「小矛盾你們村里先調解」

據案發後張平的供述,2019年9月24日事發那天,他家已經把東、西院牆都蓋起來了,只剩下南面院牆沒有蓋起,「張天印不讓我蓋,說我的南院牆占他的房子地界」。

但張平仍強行讓工人動工,按他的說法,案發前他家的南院牆已經「壘了十多層磚」。

張天印家人的說法與張平供述有些出入。張科殺人後,網上出現過一篇題為《悲劇的由來》的文章,詳細介紹了兩家院牆糾紛的過程。張科侄子認可文章內容,認為是張科兒媳所寫。

按該文所述,兩家的矛盾在張平壘院牆第一天(2019年9月22日)就產生了——張天印認為,張平壘的東院牆侵占了其祖宅宅基地的西牆北段,「長約2米,寬約0.4米」。

張平妻子也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事發前,兩家因為壘院牆已經吵了幾天。

據《悲劇的由來》一文所述,案發後,家人調取了張天印生前的手機通話記錄,發現從雙方出現糾紛到案發前的三天內,張天印給包括時任村支書張順寶、時任村主任蔡和在內的幾乎所有村幹部都打過電話,想讓村里出面解決兩家的糾紛。

但村里一直沒能解決。

村委會副主任郭付否認村里不給解決兩家糾紛。他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時表示,由於時任村委會主任是張德成的親戚,不好出面,便由他來處理此事,但他處理不了,因為雙方各自祖宅有多長、多寬,村里也「鬧不清」。

張順寶也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村里調解過兩家糾紛,但「人家不聽」,至於「人家」究竟是誰,他沒回答,反問「調查這個有什麼用」,隨後便掛斷了電話。

事實上,即使在兩起命案發生之後,兩家的地皮之爭究竟孰是孰非,也沒有官方定論。

找村幹部調解無果後,張天印曾試圖用另一種方式解決糾紛。據案發後張天印妻侄李國軍的證詞,案發前一天晚上,張天印給他打電話,讓他24日上午去他家重新蓋一下祖宅的院牆——張天印想通過此舉阻止張平繼續侵占自家地皮。

結果,李國軍去了姑父家後,沒能蓋成院牆,卻成為一起兇殺案的惟一目擊證人。

2019年9月24日上午,李國軍和張天印去了舊院後,看到張平雇的工人正在蓋院牆——「張天印一看張平蓋的牆占了他的地,就不讓蓋了。」李國軍對辦案人員說。

張平本人並沒有參與到上午的這次衝突中。張平妻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張平那天上午割黍穗去了。

據張平妻子的證詞,雙方發生糾紛後,她報了警,警察到場後,只是不讓他們互相爭吵和發生過激行為,但解決不了房屋占地問題。之後,警察聯繫了村委會,郭付來了也解決不了,就給西坪鎮司法所所長趙樹立打電話,趙樹立答應次日下午來解決這件事情。

郭付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他當時確實聯繫了趙樹立。「我給趙樹立打電話,他說在外地,過一兩天就過去,結果中午就出事了。」

「我聽父親說聯繫好了,趙樹立明天就來處理。」在父母被殺四年後,大兒子張現回憶起那個毫無預兆的中午時這樣說,「他(張天印)當時挺高興。」

趙樹立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村幹部曾就這起糾紛給他打過電話,「我說小矛盾你們村裡邊先調解,村裡邊調解不了再說」。

趙樹立認識張天印。據他介紹,村里但凡有點啥事,張天印就喜歡去法院「告狀」,「法院的人看見他挺煩,有一次把我叫過去,把張天印接回來」。

「氣不過」的中午

上午並沒有出現在雙方衝突現場的張平,為何中午要去殺張天印?在唐家堡村,流傳頗廣的一種說法是:張平那天中午回家後喝了酒,受到妻子攛掇「起了火」。

張平妻子否認這一說法。據她案發後對警方所作證言,2019年9月24日中午,她回家時張平還沒回來,她做完飯就出去找一位王姓村民,對於中午張平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清楚。

然而,據張平本人的供述,妻子當時知道他要去找張天印,還勸他不要去。

張平兒子張玉權的證言也表明,張平出門時張平妻子在家。張玉權對警方說,那天上午他「出大車」後,11點左右回的家,在院子裡碰到張平。「我爸讓我睡覺去,說是家裡事情不用我幫忙。」

張玉權躺下還沒睡著,就聽到父親給張天印打電話,接著聽到家人為砌牆的事「吵起來了」。他起床出了院子,「看到我爸、我媽、我爺爺奶奶、我媳婦都在院子裡呢,當時我媽的意思是等明天司法局來處理,我爸的意思是今天包工隊要完工,今天就得把牆砌起來。說話中間,我父親就要去找張天印……」

而根據張德成妻子的證詞,張平那天中午是「氣不過」,才去找張天印「理論」。「張平出門時拿了把菜刀,我們給奪了出來,啥也沒拿出的門。」她對辦案人員說。

實際上,根據張平的供述,他是拿著一把殺羊用的單刃刀出的門,但家人並不知道他拿刀。

2023年11月23日,面對南方周末記者,張平妻子再次表示,對於張平那天中午上門殺人一事,她「啥也不知道」。

據張平供述,他走到張天印門口,推開柵欄門,直接進了屋。張天印當時正在炕上睡覺,他走到跟前,把張天印叫醒。

張平問張天印:「三叔,能壘不能壘?」

張天印說:「不行。」

張平隨後從腰間抽出刀,朝張天印的肚子捅了四五下。隨後,張平又朝過來拉他的張天印妻子捅了四五刀。

張平後來向警方表示,他當時想:張天印如果讓他壘牆就沒事了,「不讓壘牆,我就往死(里)捅他和他媳婦」。

殺完人後,張平走出張天印的院子,正好碰到跟過來的兒子張玉權。張玉權是在張德成囑咐下跟過來的,他出門時離父親有500米的距離,等他走到張天印家門口時,張平已經出來了。張玉權看到父親手上拿著刀,刀上還有血,就打了120和110。

張平見到兒子時說:「爸爸不頂了(不行了),一人扎了五刀。」隨後,他扔了刀,與兒子一起回到家,坐等警察上門將其帶走。

案發時,李國軍也在張天印屋裡,目睹了張平殺死張天印的情景。他向警方作證說,張平捅張天印時,自己沒敢攔,跑出去喊人了,回來後發現姑姑也被張平殺了。

張平妻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張平回來後,說把三叔、三嬸(指張天印夫婦)捅了,「完了還說了句:你哭去吧!」

「見過大世面的人」

張天印夫婦被殺時,三兒子張科出去賣黃花菜了。按張天印家人說法,張科其實並沒有參與兩家的占地糾紛。

不過,案發之後,張科卻成為三兄弟中為父母「討說法」的主心骨。有村民說,三兄弟當中,張科與父母最親近,母親知道張科喜歡吃糕,經常做了糕喊張科過去吃。

張科是當地有名的「黃花大戶」,出事前,他種有三十多畝的黃花菜,收入可觀,是村裡的「上等戶」。

因為種黃花菜,張科與時任大同縣(雲州區前身)縣委書記王鳳瑞還有一段淵源:2012年,張科在地里勞作時,巧遇以客商身份來唐家堡村調研的王鳳瑞,張科不知其身份,與之聊得「起勁」。過了不久,張科在地里勞動時,上面來了一幫人,為首的正是那天的客商,他悄悄打聽得知是縣委書記。王鳳瑞也認出了他,主動過來握手,還說要拜他為師,學種黃花。

當時,王鳳瑞上任不久,正打算把黃花菜作為主導產業在全縣推廣,唐家堡村則成為帶動產業的典型村。張科也因為種黃花菜發家致富,此前,他種地收入低,連孩子交學費都靠借,張科妻子曾鬧騰著回娘家寧夏發展。

張科家人說,那幾年王鳳瑞來村里調研,張科每次都「接待」。

張科靠種黃花菜發家致富以及他與縣委書記之間的故事,後來刊登在2018年7月的山西《生活晨報》上,報導的標題是《張科是如何忘憂的》。文中引用張科的話稱,王鳳瑞每年來村里十幾次,「村里人老老少少都把他當作自己人,他常留給我們的一句話是:你們遇到困難給我打電話」。

在父母被殺前三個多月,張科還接受《山西日報》採訪,對雲州區通過修路助力鄉村振興作出肯定。

與張科一樣,唐家堡村時任村支書張順寶也是當地重點宣傳的「黃花大戶」,種植規模比張科大得多,被媒體報導為「全區規模種植黃花的第一人」。

按大哥張現的說法,張科雖然與縣委書記「關係好」,但與村里和鎮上的幹部關係都不好。

張科殺人後,張現兒子張鵬委認為並不奇怪。「人和人不一樣,像我爸,窮日子過慣了也無所謂。他(張科)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父母被殺後)突然一下連門都不敢出了,心理壓力太大。」

2018年,當地媒體報導張科時配發的照片。資料圖

親手縫合父母傷口

父母遇害徹底改變了張科。

根據相關規定,案發後,張天印夫婦的遺體由公安機關解剖。張科妻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家人中,只有張科目睹了父母被解剖的場景。

解剖完後,張天印夫婦的遺體又拉回村里。「回來後,(張科)讓我們給父母買衣服、買棺材,然後(他)連夜——父母身上不是有血嘛——給擦乾淨。(看到)傷口是張開的,他一針一針地給父母縫合傷口。」張科妻子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按她的說法,在給父母縫傷口時,張科沒有流淚,但手一直在顫抖。而做完這些事後,他整個人已經「接近瘋了」。

堂弟張啟也說,自那之後,張科「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接連幾天心神不定,經常念叨:像殺羊一樣把人殺掉了……

據一位公安系統法醫出身的人士介紹,公安機關解剖屍體時,需要通知家屬到場,到場後,家屬可以看,也可以不看。至於解剖後是否對傷口進行縫合處理,則無相關規定。有的法醫出於尊重死者和方便家屬的考慮,會處理一下,不處理也不為過。

對於父母的遺體,張科三兄弟決定:在事情解決之前,先不下葬。為此,他們花了四萬多元,在張天印院裡蓋了一個冷庫,將父母入殮後放在冷庫里保存。

張鵬委說,這樣做就是想讓村里出面解決,結果還是沒能解決。在他看來,這也是張科後來行兇的原因,「如果當時解決完了,棺材入土,(張科)也不可能再行兇」。

張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蓋冷庫之後,張科天天去給父母燒紙、上香,一天去三次,三餐都在那裡吃,「自己吃什麼,給父母供什麼」。

張現則說,由於擔心父母的遺體「凍不好」,張科經常打開棺材看,此外還經常去父母遇害的房間,那裡遺留的血跡至今還在。

張科殺人之後,張現後悔不該讓弟弟天天去父母家。

三兄弟當時的一項重要訴求,是想讓法院儘快判張平死刑。

案發之後,張天印家人曾聽到傳聞:張平生父(張平系張德成抱養)那邊有人,可以保住張平的命。而張平殺人案遲遲沒開庭,也加劇了他們這一擔心。

張平的辯護律師張懷生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雖然張平有自首情節,依法可以從輕處理,但由於殺了兩個人,且手段殘忍,保命幾無可能。但法院審案有程序,對於死刑更是慎重,不可能那麼快就判。

張平殺人後,家人沒有為其請律師。當地司法機關依法為其安排張懷生提供法律援助,免費為張平辯護。

張平家人沒有對張天印家人進行賠償,也未登門道歉。張平妻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案發後不久,她曾給張科打電話道歉,張科當時態度很好,說並不是衝著她。

她還說,過完年,在律師建議下,她曾去張科家為張平求諒解書。張科沒讓她進屋,說就是給一百萬,也不給出諒解書。

在一位唐家堡村村民看來,張平妻子行動太晚了,「都幾個月了才去求情,能求下來?」

張科兄弟為存放父母遺體所建的冷庫。南方周末記者柴會群攝

「活得像老鼠一樣」

據《悲劇的由來》一文所述,2019年9月下旬,張科曾將反映有關幹部不作為的材料和相關證據遞交給了西坪鎮時任黨委書記,結果「等了二十多天沒有回覆」。當年10月下旬,張科又向雲州區紀委遞交材料。一周後,區紀委工作人員打電話通知張科,材料不予接收。

隨後發生新冠疫情,雲州區各部門直到2020年4月才陸續恢復辦公,張科又將材料遞交給區信訪局,也沒有得到回覆。

據張鵬委介紹,張天印夫婦被殺之後,張平家人外出躲了幾天,「後來發現沒什麼事,就回來了。老頭、老太(指張德成夫婦)還經常出來健身,根本沒把我們當回事」。

在反映問題無果的同時,張科與妻子的關係也出了問題。張科妻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父母出事之後,張科經常在家裡發脾氣。她想讓張科想開一些,曾勸他說:「老大、老二都不怎麼管,你是老三,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你。」但張科不聽。

村裡有傳言稱,在第二起案件發生之前,張科與妻子吵架,把妻子「罵跑了」。

張科妻子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張科殺人那天她確實不在家。不過,她表示臨走前兩人沒有吵架,她是給在外地上班的兒媳婦過生日去了,因故在那邊多待了幾天。

事發時,張科的兩個哥哥也不在家。張現當時在外縣打工,事發前已經至少一個月沒跟三弟聯繫。張科殺人後,張現覺得遺憾,認為如果自己不出去打工,在家多開導弟弟,或許可以避免。

張鵬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爺爺奶奶遇害之後,自己一度想找媒體曝光,把事情「鬧大」,還發了微博。在他看來,事情如果真的「鬧大」,可能就不會有後面那起案子。

然而張科不同意「鬧大」。按張鵬委的說法,張科想「走和平路線」——他一邊找律師,一邊往上交材料,走信訪流程。

在張科一位堂兄看來,從兩家因宅基地發生糾紛開始,從小矛盾到大矛盾,「步步都沒解決好」——「我們去縣裡面問,就是讓等著,這種殺人案,哪個能等住?」

「最後沒弄出結果,他不光在村里沒臉,對親戚朋友都沒法交待。」張鵬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因為覺得沒臉見人,張科一個冬天都在家裡窩著,連過年都很少出門。

「他沒退路了。」張鵬委後來分析整個事件,「我三叔(張科)是村裡有頭有臉的人,結果因為這事,活得像老鼠一樣」。

「張科殺人是沒想到」

2020年4月25日上午11時左右,父母被殺7個月後,張科持刀殺死了張平的兒子和父母。有村民說,張科是「等不及了」。

張科家人事前沒有發現任何徵兆。《悲劇的由來》一文中提到,事發前一天張科還與家人通過電話,吩咐買一箱老年奶粉。

按張平妻子的說法,張平作案後,由於擔心遭到報復,兒子張玉權一家在外面租房住。出事那天,她特意把張玉權叫回家。

當時接連下了幾天雨,張平妻子種的幾畝黃花菜地里長滿了草,她想讓兒子和她一起去打除草劑。她本來想讓兒媳婦和孫女一起回來,但兩人有事沒回。

「兒子回來飯也沒吃,我們兩人就開著三輪車去打藥了。」張平妻子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兩人正在地里幹活,張平妻子看到有人騎摩託過來。她眼神不好,只隱隱約約看著像是張科。

按她的說法,兒子在自己東邊,張科從東邊過來,越過兒子,向她扎了一刀。她看到是張科後,讓兒子快跑,隨後看到張科與兒子扭打在一起。

被張科壓在下面的張玉權喊:「三叔叔,不要,三叔叔,不要。」這是張平妻子聽到兒子生前發出的最後聲音。

後經法醫檢查,張科共捅刺張玉權四十餘刀。

張平妻子說,當時她拿出手機想報警,一抬頭,看到張科朝她跑過來,她趕緊往村里跑。她在小路上跑,張科騎摩托車在大路上追。進村後,她想躲進第一戶人家,沒開門,又跑到第二家,進去後從裡面掛上鎖,藏到廁所里,「氣也不敢出」。張科最終沒找到她。她聽到摩托車在外面轉了兩三遭,漸漸沒有了動靜。

後來她才知道,張科騎摩托車追她時,一時沒打著火。等發動起來時,她已經跑出去一段路了。

根據大同市中級人民法院發布的張科死刑執行布告,追殺張平妻子未果之後,張科來到張平父母家,持刀分別捅刺兩人三十餘刀和二十餘刀,致二人當場死亡。

張平妻子說,被扎的時候,她沒感覺痛,到了警局後,女兒看見她肩膀上的血印,她才知道受了傷。去醫院縫合傷口後,她接到電話,說她公公婆婆也被殺了。

第二天,大同市警局雲州區分局通報了張科殺人案,稱犯罪嫌疑人張某因鄰里糾紛,用單刃刀將三名被害人殺死。「案發後,省市區三級公安機關立即啟動命案偵破機制,多警種合成研判、協同作戰、高效聯動,快速鎖定並抓獲犯罪嫌疑人張某,案件成功告破。」

不過,按張科家人以及唐家堡多名村民的說法,和張平一樣,張科殺人後也沒有跑,還主動給警察打電話報案。張鵬委說,他母親親眼看到張科被警察帶走,當時張科「骨瘦如柴」。

因為是當地重點宣傳的「黃花大戶」之一,雲州區一位官員認識張科,得知張科殺人後,他大吃一驚。「張平(殺人)是沒遇到,張科(殺人)是沒想到。」這位官員說。

「快審快結」

張科殺人案在當地引發震動。不過,和張平殺人案一樣,張科殺人案當時也沒有媒體報導。事實上,一直到2023年10月張科被執行死刑,才首次有媒體報導此事。

張科報復殺人後,張順寶不再擔任唐家堡村支書。不過,他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自己並非被免職。

沒有被追究責任的趙樹立現仍在職。他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兩起殺人案發生後,山西省有關部門曾找其談話。「我說你們看(兩家的宅基地糾紛)是不是疑難複雜問題,如果你們定了疑難複雜,我就有責任;如果你們定不了疑難複雜,那就和我沒關係。」

在趙樹立看來,作為鎮司法所負責人,其職責是解決「重大、疑難、複雜」的矛盾糾紛,而張德成與張天印兩家因不到半米宅基地發生的矛盾糾紛,肯定不算「重大、疑難、複雜」。

對於兩家人由尋常糾紛未及時化解而演變成的悲劇,趙樹立並不覺得遺憾。「遺憾的事情太多了,」他說,「也不能說調解工作有多重要,因為有些人激情殺人,就算你在旁邊,也還是要殺人的。」

趙樹立從1997年開始在西坪鎮司法所上班,作為一名資深人民調解員,他表示自己「憑著一腔熱血」做這份工作,在被問及有沒有從張平、張科殺人案中總結出什麼時,他說「用不著總結」——「要總結也是上面說的那樣:加強法律宣傳和普法教育……」

案發之後,張平、張科的家人均已不在唐家堡村居住。張平蓋的新房賣給了村委會,那面引發命案的院牆很快被拆除。2023年,張天印二兒子、張科二哥張建在祖宅那塊地皮上蓋起了新房,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把房子蓋起來不是為了住,而是為了讓父母的努力不白費。

2020年5月20日,張科報復殺人近一個月後,大同中院開庭審理張平故意殺人案。8天後,張平一審被判處死刑。他沒有提起上訴,一年多後,2021年8月13日,大同中院對張平執行槍決。

張科同樣於2020年一審被判死刑,他提起了上訴,二審維持原判。2023年10月20日,大同中院對張科執行槍決。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作為「依法快審快結」的典型案例,張平、張科殺人案被寫入大同中院2020年度工作報告。

在執行死刑的前一天,張平和張科均會見了家人。張平妻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與丈夫見面時沒說兒子和公婆被張科殺了,張平至死也不知道,還說讓兒子第二天去見他。

張現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見最後一面時,張科讓他幫忙照顧孩子,其最不放心的是還沒成家的小兒子。會見時間很短,張科大部分時間都在抹眼淚,「他肯定後悔了」。

張科作案後不久,兩家被殺的5人分別下葬。由於屬非正常死亡,按當地風俗,他們均沒有埋入祖墳。

而張平和張科被執行死刑後,前者與父母、兒子埋在了一起,後者則在村外找了片樹林悄悄埋了。

家人解釋,這是張科的遺願。他不想在自己死後,有人指著父母的墳說:這裡埋著一個殺人犯。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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