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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的勞倫斯:現代中東的締造者

▲托馬斯·愛德華·勞倫斯圖/視覺中國

2023年10月7日,爆發了巴勒斯坦哈馬斯組織襲擊以色列事件。當我每天追蹤事態發展,在中東地圖上尋找衝突以其風暴所波及的地名,加沙、約旦、敘利亞黎巴嫩沙特、土耳其……都會發現一個名叫托馬斯·愛德華·勞倫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一般簡稱為T·E·勞倫斯)的年輕英國人百年前留下的身影。

T·E·勞倫斯,又被稱作「阿拉伯的勞倫斯」,是現代中東的主要締造者。被譽為「近代以來最偉大歷史學家」的阿諾德·J·湯因比就著迷於這個「有點調皮」的年輕英雄,用「偉大」來定義他所觀察和理解的勞倫斯。

一個二十來歲、毫無從軍經歷的牛津學者因緣際會,在「一戰」中策動、謀劃、參與領導了一場浩大的阿拉伯民族大起義,改變並塑造了現代中東歷史。他的遺產和遺憾,至今仍深刻地影響著中東地區的地緣政治;他所預見的種種,也一一成為令人傷痛的現實。

現代中東的格局主要是英國人創建的,年輕的勞倫斯則是英國政府在中東戰場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代理人。在和阿拉伯起義者的並肩戰鬥中,他找到了超越帝國代理人的巨大使命感,並為之付出了全部的個人努力。他也因此被阿拉伯人尊為民族英雄和解放者。

百年以來,中東地區由和平、衝突、流血、仇恨交織而成的動盪史,讓人隱隱感受到背後那股左右一切的神秘力量——它似乎遠遠超越了勞倫斯極富浪漫主義色彩的個人英雄悲劇,甚至今天我們的立場、價值以及判斷。

就讓歷史本身來說話。

1920年的一天,倫敦西敏寺一座私宅里,T·E·勞倫斯正沉浸在戰爭回憶錄的寫作中。一年前被逐出巴黎和會後,這位聲名響徹英倫的「一戰」英雄正掙扎於持續的抑鬱中,只有寫作才能讓他暫時從絕望的沼澤中拔脫出來。

寂靜被一陣鈴聲打破,是從倫敦白廳打來的電話——對方是將出任殖民大臣的溫斯頓·邱吉爾,他想邀請勞倫斯來協助自己處理中東事務。這位五年前因中東戰場失利而淪為「政治賤民」的爭議人物東山再起,正想辦法處理大英帝國在中東地區的一團亂麻。

「一戰」已結束,奧斯曼帝國被肢解,和平沒有到來:在巴勒斯坦地區,得到英國支持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和當地阿拉伯人之間的矛盾迅速激化,最終升級為流血衝突;更嚴重的是在英國控制的產油區伊拉克,爆發了全面的反英起義,有上萬人在流血中喪生。

盟友們也沒好日子過——在外約旦的沙漠裡,來自哈希姆家族的阿卜杜拉王子一直在兇狠地進攻控制敘利亞地區的法國人。幾個月前,法國人剛用武力從這個家族的另一位王子費薩爾手中強奪了這塊地盤。

1919年6月,爭吵了半年之久的巴黎和會畫上句號。在被勝利者瓜分的中東,到處是仇恨、流血和衝突。

儘管遭到勞倫斯的拒絕,邱吉爾絲毫沒有放棄的打算。這位未來將躋身於20世紀最重要政治家之列的不凡人物清楚:「阿拉伯的勞倫斯」是解開這一團亂麻的鑰匙。

這兩個都不走尋常路的「政治賤民」即將攜手塑造中東歷史。

01聰明的「私生子」

他是一個愛爾蘭貴族與情婦私奔的結晶。

為了躲避社會壓力,勞倫斯的父母隱姓埋名避居鄉下,頻繁搬家,幾乎不與周圍鄰居來往。直到為了五個兒子的教育和前途,才大著膽子搬到了熱鬧的牛津郡。

在老師眼中,這個男孩非常聰明,性格安靜,喜好書籍,但又熱衷搞惡作劇。他尤其喜歡玩各種測試自己極限生存忍耐力的遊戲,譬如不喝水、不吃飯、不睡眠,憑意志力總能堅持到昏厥崩潰的地步。牛津公立學校校長回憶說:勞倫斯和同齡男孩很不一樣,頗有些古希臘斯多葛派的作風,「對肉體的愉悅和痛苦都不在意。」

少年勞倫斯學習成績優異,尤其痴迷於中世紀騎士文學,對軍事史和考古感興趣。每到假期,他會和好友騎著自行車探索英格蘭的古蹟,還到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館當助手。他後來考入牛津大學耶穌學院主修歷史。大學期間,他曾騎行2400英里考察歐洲的古城堡和軍事遺蹟,一路風餐露宿到地中海。

1909年1月,為了搞清楚中世紀軍事史上的一樁學術公案,他單槍匹馬到敘利亞地區考察。在烈日之下,他從貝魯特出發,穿過黎巴嫩群山,到達巴勒斯坦北部;三周後返回貝魯特,再北上繼續更為艱苦的考古。回來後撰寫了論文《12世紀十字軍東征對歐洲軍事建築的影響》,獲牛津最高一等優秀獎。此外,還被授予一筆用於研究生階段的獎學金。

1910年,大英博物館啟動對今天土耳其和敘利亞交界地帶的卡爾基米什古城遺址的考古挖掘工作。

勞倫斯擔任初級助理,並很快成為挖掘現場負責人,管理兩百多個當地僱傭的工人。他做得很出色,平時常用阿拉伯語和工人們聊天,到他們家拜訪、做客,記錄下他們的民間傳說、家族內部和部落間的結構關係,以及他們對政治的看法。工人們對這個年輕的歐洲人也很有好感,因為他是真正尊重他們的習俗、文化,也樂於接受款待。

可以說,在當時,沒有比勞倫斯更了解敘利亞地區的西方人了。

▲1913年,勞倫斯(右二)與英國考古學家倫納德·伍利參與奧斯曼帝國境內西臺王國古城卡爾基米什(Carchemish)遺址的考古行動圖/視覺中國

在卡爾基米什,勞倫斯和一個13歲的敘利亞少年形影不離,非常親密。這個在回憶錄中被他喚作達霍姆的少年,真名賽利姆·阿赫邁德,即勞倫斯把戰爭回憶錄《智慧七柱》獻給的「S.A.」。達霍姆聰明俊美,臉上有兩個深深的大酒窩,笑起來天真燦爛。

除了學者的好奇心,勞倫斯在與當地社會的接觸學習中,對近東文化產生了真正的欣賞和敬意。他開始反思西方關於「西方啟蒙和教化落後民族」那種傲慢的帝國主義意識。

作為真正深入到敘利亞腹地的學者,勞倫斯已清楚看到奧斯曼帝國分崩離析的大勢。

當時,統治阿拉伯半島四個多世紀、疆域橫跨亞非歐的奧斯曼帝國已步入黃昏,被人稱為「歐洲病夫」。隨著世界範圍內民族主義的崛起和國際商貿的發展,奧斯曼面對的國內外挑戰越來越多。在外部,經歷工業化的歐洲諸強在不斷地蠶食著它的領土和主權。

在帝國內部,推動改革、要求現代化的力量也一直存在。1908年,一群被稱為「青年土耳其黨」的年輕軍官發動政變,逼迫哈米德二世恢復議會憲法。1913年,該黨的民族主義激進派掌權,建立了以「三寡頭」為核心的中央集權獨裁體制,他們把改革方案調整為推行現代化、保衛伊斯蘭以及泛突厥主義,以爭取團結帝國疆域內的每個群體。

然而,在一個多語言多族群、社會構成異常複雜的龐大帝國里,任何一項改革綱領都不可能安撫到所有群體:世俗化的努力大大激怒了人數眾多的傳統穆斯林;鼓吹泛突厥主義又讓非土耳其人的其他族群,如阿拉伯人、亞美尼亞人心生芥蒂……

此刻,年輕的考古學家醉心的,是腳下的土地、工作、友誼,還有愛情。當他決心把未來四五年都投入到對古城遺址的發掘和研究,壞消息傳來:大英博物館項目經費已耗盡,發掘工作必須暫停,直至有新的資金。

但有另一個工作的機會:受一家基金會資助,英國皇家工兵的一個特遣隊要對巴勒斯坦南部的尋漠地帶進行一次考古探險,要招募兩名考古學家,問他們是否有興趣。

勞倫斯和同伴欣然接受了。「尋漠」在今天以色列的南部,據《舊約》記載,它是古猶太人在先知摩西帶領下出走埃及、曠野流浪四十年的最後停留之地。

聰明如勞倫斯,他很快就猜到這個打著基金會名義的探險行動,實則是一次秘密軍事地理勘探。當時,英國出兵占領了蘇伊士運河及西奈半島的緩衝帶,和奧斯曼帝國的關係因此一直很緊張。到「一戰」爆發,因為擔心奧斯曼人一旦和德國結盟就會進攻埃及、奪取運河,英國人想摸清楚蘇伊士運河東側緩衝帶另一側——從巴勒斯坦海岸東南到亞喀巴灣之間的沙漠地帶的情況。

負責這次行動的是英軍上尉斯圖爾特·紐科姆。他對這個毫不在意享受、忍耐力驚人甚至到受虐狂地步的牛津學者產生了好感,對他的怪癖印象尤為深刻——總的來說,勞倫斯是個生性極為羞澀的人,但是一旦有人企圖阻擾或糊弄他,他就會變得堅決而大膽。在尋漠探險途中,因為處處受到奧斯曼軍警的監視、阻撓,勞倫斯把這種帶著孩童惡作劇般的突破能力展現得淋漓盡致。

「一戰」爆發後,他把勞倫斯帶進了英軍在開羅的軍事情報機構。

1914年6月28日,奧匈帝國皇儲費迪南大公及其夫人在塞拉耶佛遇刺,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10月,剛滿26歲的勞倫斯被派到英國總參謀部地理科擔任地圖繪製師。

置身於帝國的軍政高官之中,這個自負的年輕人依然一副邋裡邋遢、自由散漫的樣子,對各種規章制度漠然視之。在他眼裡,這些裝腔作勢的高官們統統是腹中空空的傻叉。

因著一位將軍想讓有身份的軍官給自己做匯報,勞倫斯戲劇性地被提拔為少尉。但他渴望的是到前線一展身手。勞倫斯身高不足1.65米,低於英國陸軍最低標準,所以唯一能上前線的機會是需要他的特殊才能的地方——中東戰場。

1914年11月2日,奧斯曼帝國最終加入同盟國,正式參戰。12月15日,勞倫斯坐著一艘法國汽艇來到開羅,到紐科姆領導的軍事情報單位報導。此時的開羅喧囂嘈雜,已是「一戰」中人員、物資的重要中轉樞紐,幾十萬來自印度、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的英屬殖民地軍隊從這裡開往歐洲戰場。

02「歐洲病夫」的百萬裂縫

在開羅的英國情報機構里,勞倫斯的工作內容之一是為倫敦高層撰寫描述奧斯曼帝國地形地貌、文化和民族構成的報告。

多年深入敘利亞社會的經歷,讓勞倫斯看到了這個老帝國內部的無數裂縫——在土耳其人過往鼎盛時期憑武力拼湊起來的龐大疆域裡,存在著很多根本不想和這場戰爭扯上關係的族群;他們本來就對土耳其統治者充滿怨恨,戰爭使得這種恨意越發加深。在這個帝國中,人口最龐大的是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

1908年,青年土耳其黨上台後所推行的現代化和世俗化改革,激怒了控制阿拉伯半島漢志地區的宗教政治領袖海珊·伊本·阿里。他是著名的哈希姆家族的頭領,先知穆罕默德的直系後裔,世代守護麥加聖地。作為「聖裔」,海珊是伊斯蘭世界裡地位最崇高的宗教領袖之一,擁有強大的影響力。

奧斯曼帝國加入「一戰」後,雙方關係越發惡化。對官方發動的所謂「聖戰」宣傳,身為宗教領袖的海珊保持沉默;奧斯曼帝國要求他派兵助攻奪取蘇伊士運河,他也只是派次子阿卜杜拉帶領一小隊人馬敷衍了事。

事實上,在「一戰」爆發前的1914年2月,阿卜杜拉借著到訪開羅的機會,拜會時任英屬埃及總督的基欽納勳爵,他試探性地問:如果漢志地區爆發阿拉伯起義,英國會作何反應。基欽納小心地迴避了。

等1914年11月奧斯曼帝國正式參戰後,出任英國陸軍大臣的基欽納立刻給開羅發了一份密電,讓老部下斯托爾斯派人跟阿卜杜拉秘密接觸,去摸清海珊的真實態度。這一回,海珊謹慎回覆說自己會保持中立,但同時暗示:如果英國人提供外部援助,同時保證不干涉阿拉伯的內部事務,他也許會率領他的追隨者發動起義。

這讓基欽納非常高興,他給海珊的信里寫道——「從今天開始,我們將與高貴的阿拉伯人為友。」

得知這些秘密來信後,勞倫斯感到宛如「神啟」——到開羅後,他一直在研究在敘利亞地區發動阿拉伯起義的可能性。中東戰場離歐洲路途遙遠、獲得的資源相對缺乏,因此勞倫斯認為英國需要採取一種非常規戰爭,即利用奧斯曼帝國內部的社會、民族矛盾和分裂,與其中的不滿分子聯手,幫助他們發動起義來顛覆土耳其的統治。

03重重密約里的起義

從1915年7月至1916年1月,海珊與英國駐埃及高級專員亨利·麥克馬洪(即「麥克馬洪線」劃定者)秘密地往來信函,就合作進行討價還價。而敘利亞地區的幾個阿拉伯民族主義秘密社團也在暗中聯絡海珊,希望聯手發動起義抵抗土耳其人,由英國提供支持,並以他為起義的精神領袖。

但讓海珊最終決定倒向英國的,是一則流言——當時傳聞君士坦丁堡方面有意廢掉他,讓扎伊德家族的首領取而代之。1916年5月6日,奧斯曼「三寡頭」之一的傑馬勒帕夏在大馬士革公開處決了21名阿拉伯民族主義分子,海珊派其子費薩爾去說情,遭到拒絕和恐嚇,這讓他越發加重了對未來命運的不安感。

在這些秘密通信中,英國人向海珊保證:如若他率軍協助英軍的中東戰事,戰後英國人將協助他建立一個地處埃及和波斯之間,但不包括科威特、亞丁及敘利亞海岸地區的阿拉伯帝國。

但是,麥克馬洪在信件中還插入一個不起眼的條件:這些承諾僅在「英國可以自由決斷,而不危害其盟友法國的利益時」生效。其中,有關巴勒斯坦的部分未被談及。

當法國得知英國和海珊在商談密約,立馬提出了權利主張。

1916年1月,一位貴族出身、名叫馬克·賽克斯的「業餘政治家」和法國外交官弗朗索瓦·喬治-皮科在倫敦達成一份關於戰後中東願景的草案,後來在俄國的彼得格勒正式簽署,史稱《賽克斯-皮科協定》。

根據這份秘密協定:獨立的阿拉伯國家被大致限制在阿拉伯半島的荒漠裡,法國直接控制大敘利亞,英國則占領產油的整個伊拉克;另有兩塊飛地,海珊所治的漢志王國以北、其餘內陸的全部地區為「半獨立區」,則由英、法間接控制;而巴勒斯坦則是「國際共管區」,將由英、法、俄三國共同管理。

這一系列「烏龍」事件究竟是如何在默許中一步步成為既成事實的,歷史學家們至今還為此爭論不休。總之,英國政府分別和阿拉伯人、法國人簽署的這兩份內容互相矛盾的承諾文件,將為中東未來的動盪不安埋下禍根,也因此把勞倫斯推向古典悲劇般的個人命運。

1915年6月5日,在聖地麥加,海珊·伊本·阿里爬上了宮殿裡的一座塔樓,用一支舊火槍朝城內的土耳其要塞開了一槍。當日,他的兩個兒子阿里和費薩爾率先行動,1500名阿拉伯騎士在麥地那對空鳴槍。之後,海珊的追隨者在漢志境內朝土耳其駐軍據點發動了襲擊。

海珊向全世界穆斯林發表宣言:公開譴責土耳其當局「迫害和屠殺阿拉伯民族主義者,背離伊斯蘭教精神」,並宣布阿拉伯脫離奧斯曼帝國而獨立。他自封為漢志王國國王。

中東現代史上著名的「阿拉伯大起義」爆發,以勞倫斯為主角的舞台正式啟幕。

▲1962年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劇照圖/視覺中國

04尋找先知、擁立君王的「兔崽子」

「阿拉伯半島的熾熱,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打得我們張口結舌。」1916年10月16日的晨光中,當勞倫斯陪同英國駐埃及東方文化秘書前往海珊起義後控制的重要港口吉達時,他在日記里記錄下這一刻的感受。

踏上漢志之前,他心中已為阿拉伯起義設計了一個新航向,以及對自己所扮角色的定位——「為起義尋找尚不為人知的主宰靈魂,並測量他將起義推進到我為之設想的目標的能力。」

海珊打響了第一槍之後,起義軍和奧斯曼軍隊經過一個月的血腥巷戰,進入僵持階段。而且,麥加神聖守護人的首義,並沒有如預想的那樣——在阿拉伯半島上激起更為廣泛的民族起義,在敘利亞和其他地區都沒有反應。

勞倫斯認為問題的核心在於缺少一個領袖。和西方政治文化不同,阿拉伯起義所需要的,不是高明的政治家,而是一位先知人物,「不是智識,不是判斷力,不是政治智慧,而是能夠點燃沙漠的激情火焰」。

當他的長官和起義軍領袖商討合作細節時,勞倫斯找機會在一旁仔細觀察著海珊的四個兒子:長子阿里,次子阿卜杜拉,三子費薩爾和幼子薩伊。

他先見到了除費薩爾外的三位王子:阿卜杜拉生性快活,因為貪圖享樂而早早發福,個性「太審慎、太冷靜、太幽默」;長子阿里看上去憂傷、疲憊,沒有什麼明顯的雄心壯志,且很容易受到身邊人的影響;至於薩伊,年僅20歲,喜歡騎馬、閒逛和搞惡作劇,此外他有土耳其血統、外貌有別於阿拉伯人。勞倫斯斷定:他們都難以成為那種「歷史上在革命中取勝的武裝先知」。

直到勞倫斯騎著駱駝行100英里,穿越由多個敵對部落控制的地區,見到了帶著另一支部落兵駐紮在沙漠綠洲里的費薩爾。

「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到,這就是我來阿拉伯半島尋覓的那個人,那個將給阿拉伯起義帶來全副榮光的人。」費薩爾瘦削頎長,有一種奇異的沉靜,說話時的激情洋溢和言辭背後透露出的鐵一般的決心深深吸引了勞倫斯。這是他在另外三位王子身上所沒有找到的。

勞倫斯還在他的營地里轉悠了許久,用流利的阿拉伯語和戰士們聊天。他發現:費薩爾召集起來的六千多人里,幾乎包括了漢志西部所有的部落。儘管剛剛經歷一次敗仗,他們士氣高漲,對勝利有著毫不動搖的信心。把他們團結起來並一直鼓舞他們的,就是費薩爾。

他越加堅定費薩爾就是他要找到的「先知」——「比我們希望的要好,我這次旅行的目標已經達到。」

漢志之行,使得勞倫斯成為第一個深入阿拉伯半島內陸觀察戰場的外國人。回到延布等船回開羅時,他用五天寫下1.5萬字的報告,提出兩個重要判斷:一是英國只向漢志地區派駐少量軍隊;二是領導起義的真正「先知」是費薩爾,而不是英國人熟悉的阿卜杜拉。他還指出:合作的唯一辦法,是英國人必須接受阿拉伯人打仗的方式,並相應調整自己的戰略和期望。

勞倫斯的這份報告根本地改變了英國對阿拉伯半島的政策。

在大英帝國龐大的官僚系統里,每天都有許多聰明的想法被埋葬。在開羅辦公室寫了近兩年報告後,勞倫斯慢慢找到了遊戲規則,他極擅長利用官僚體制和派系內鬥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從漢志回來後,在勞倫斯一番眼花繚亂的操作下,通過備忘錄、報告、匯報,有意引導,繞開甚至破壞「障礙物」,最終他對中東戰場的戰略設想得以被全部採納,在從埃及到倫敦的軍政高層中獲得一路綠燈。不久,英國阿拉伯局局長克萊頓通知勞倫斯:將派他到阿拉伯半島,擔任費薩爾身邊的臨時聯絡官。

上級和同事很愉快地送走了這個「狂妄自大,乳臭未乾,惹毛了所有人的兔崽子」。

05成為「沙漠之子」

1916年12月,當勞倫斯以英國聯絡官身份再次來到費薩爾的營地,在費薩爾的建議下穿上了費薩爾本人的一件純白真絲長袍。在整個戰爭期間,他都儘可能地和阿拉伯部落的戰士們住在一起。

在阿拉伯部落營地,典型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清晨,一位伊瑪姆用禱告喚醒營地,然後是漫長的早餐時間。每天上午,任何人都可以來找費薩爾鳴冤、請願、定奪糾紛。一天中,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和幕僚、部落領袖們吃飯、喝茶、閒聊。

勞倫斯本人一直以急躁和嚴於律己著稱,但他意識到:這些耗時漫長、漫無目的閒聊,正是阿拉伯人處理戰爭與和平的方式。費薩爾以此為黏合劑,把這些鬆散的部落、氏族團結並維繫在他的周圍。整個作戰期間,他同時還在充當各部落之間的調解仲裁人,傾聽、建議,必要時進行哄騙,並常常自掏腰包讓發生利益糾紛的雙方儘快和好。

自起義以來,幾乎所有被派往漢志的英國軍事顧問對阿拉伯人的戰鬥力都非常鄙夷。勞倫斯也認同,但在和他們一起作戰後,他得出了一個重要觀點:不能拿歐洲的戰爭標準來衡量阿拉伯人,而且,也很難把他們組織、訓練成為歐洲那種作戰部隊。

他們真正擅長的是游擊戰,加上對地理環境了如指掌,機動性很強。在戰爭中,當兵力和武器裝備明顯不如敵人時,弱勢的一方不應該和對方正面短兵相接,而應該「像空氣一樣四處飄蕩」。

從起義的第一天起,無論是海珊和其追隨者,還是英國人,都把奪取伊斯蘭教第二聖城麥地那作為主要目標。

但勞倫斯認為:正確的戰略是放棄重兵把守的麥地那,讓奧斯曼軍隊幾乎無限期地留在那裡,讓他們勉強維持補給線,既無力撤退也無力進攻,就等同於是起義軍的俘虜了。最終,他說服了起義軍把戰略重心轉移到對漢志鐵路沿線地區的騷擾和破壞上。這迫使土軍派重兵保衛鐵路的同時,還得承擔持續的維修工作。

在阿拉伯大起義中,勞倫斯所制定的新目標和新策略,使局面得以扭轉,打擊變得有效,傷亡大幅減小。整個「一戰」期間,阿拉伯起義軍不斷發動的游擊戰,有效遲滯了奧斯曼軍隊的行動,幫助協約國最終擊敗了奧斯曼帝國。

▲騎著駱駝的勞倫斯圖/視覺中國

06成為傳奇——攻取亞喀巴

亞喀巴灣位於西奈半島以東、阿拉伯大陸以西,是紅海北部的一個海灣。亞喀巴港就在其北部的末端。從平面地圖看,它是從埃及進攻巴勒斯坦南部的理想集結地,往東進60英里就是奧斯曼軍隊在阿拉伯半島上的生命線——漢志鐵路。在未來歷次中東戰爭中,這裡都是阿、以之間攻防的戰略要地。

1914年,當時勞倫斯還是一名大英博物館的考古學家,曾經在亞喀巴灣做過探險。從亞喀巴港到內陸,則是海拔一路攀升的陡峭山地,接著是內陸沙漠。從亞喀巴港通往內陸的唯一通道是峽谷,奧斯曼人在那裡沿線修築了一個由碉堡和戰壕構成的網絡系統。

對於如何處理這個明顯具有重要戰略地位的紅海港口,英、法有著各自的算盤。

1917年1月底,在勞倫斯的聯絡和英軍的配合下,費薩爾帶領其部落軍奪取了位於紅海中北部的重要港口沃季赫。法國代表就開始遊說英國一起出兵進攻並控制亞喀巴,這樣能在右翼保護英國埃及遠征軍自該年1月發動的巴勒斯坦戰役。另一個更隱秘的動機,是藉此把勢頭正猛的阿拉伯起義壓制在漢志境內,按需要來指揮他們作配合行動,如果他們不服,就以停止武器和黃金的支持來威脅。

勞倫斯一直反對費薩爾進攻亞喀巴的計劃。他清楚協約國的算盤:如果阿拉伯人只是為英法部隊的進攻作配合,亞喀巴就會成為他們的「死亡陷阱」,最後落得兩手空空。為此,他不惜冒「叛國罪」的危險,於1917年2月把英法密約透露給費薩爾。

另一方面,如果是阿拉伯人自己控制了這座紅海最北端的港口,一旦起義軍北上敘利亞地區作戰,物資補給線可以大大縮短,從原本的300英里縮短至60英里。

1917年3月,上司克萊頓從開羅給勞倫斯發來一道密令:不要讓阿拉伯人出現在亞喀巴。他讀懂了其潛台詞——克萊頓在給一位將軍的信上則說得更明確:鑑於亞喀巴對埃及防禦的重要性,英國人必須在戰後牢牢控制這座海港城。

該年4月,勞倫斯在盤問英軍送來的十來個土耳其戰俘時,得到一個新情報:亞喀巴駐軍剛發生變動,人數很少超過100人,且從亞喀巴到內陸的漢志鐵路樞紐——馬安鎮之間的這段公路,駐守的土軍只有200人。

勞倫斯迅速作出一個大膽的冒險決定——搶在英法軍隊染指亞喀巴之前,聯合沙漠各部落勢力召集起一支阿拉伯武裝,然後閃電般翻山越嶺,從內陸公路末端的馬安鎮攻取亞喀巴港。通過這場阿拉伯人自己爭取的勝利,把歐洲諸強勢力在該地區的影響壓縮到最小。

這也是勞倫斯在「一戰」中最大膽也最著名的軍事行動。他用輕描淡寫的藉口搪塞了身邊的其他英國軍官和遠在開羅的上司,「於是,我不管有無命令,都去走自己的路。」

1917年5月7日,勞倫斯和45名沙漠勇士從沃季赫出發,帶著價值2萬英鎊的金幣和一些來福槍,騎著駱駝進入東北內陸的胡爾沙漠,計劃到沙漠深處的霍維塔特部落去招兵買馬,並鼓動敘利亞部落,為起義軍北上、解放敘利亞打前站。

在進入敘利亞地帶的瓦迪西爾漢綠洲,他們停留下來。越來越多的部落代表前來和起義軍商討結盟、加入阿拉伯獨立事業。當勞倫斯在接受一輪又一輪的部落盛宴款待時,他的罪惡感也越來越深。他清楚自己是在欺騙——取得勝利之後,協約國必然會背叛阿拉伯人。

在一種極為複雜的痛苦心態下,他做了一次自殺式冒險——獨自北上敘利亞,在敵境內迂迴400英里,最北抵達黎巴嫩和大馬士革的郊區,秘密會見並爭取潛在的起義盟友,包括部落領袖和城市阿拉伯民族主義分子。當時,大馬士革是奧斯曼軍和德軍的聯合司令部所在地。

在一個沙漠綠洲里,他見到了有崇高威望的埃米爾(阿拉伯世界的貴族頭銜)努里·沙拉昂。當身居沙漠深處的老酋長拿出一堆內容互相矛盾的文件副本,問他到底該相信英國人哪一個承諾時,勞倫斯只好建議選擇日期最近的。

老酋長被說服了,勞倫斯感到羞愧難當,「我用謊言為自己謀來了聲譽,成為詐騙集團當仁不讓的首領。」

勞倫斯說自己真正醒悟過來,有了活下去的動力。「我發誓要不遺餘力,直到帶給阿拉伯人最後的勝利,要求尊重阿拉伯人的訴求,協商公平合理的解決之道。而只有保全性命於眼前的亂世,方可在未來的談判桌上與人分庭抗禮。」

沼澤般的處境,每每激發出勞倫斯最不可思議的勇氣、智謀與忍耐力。「一戰」期間的傳奇戰役——攻取亞喀巴之戰——發生了。

1917年6月18日,勞倫斯和「傳奇沙漠武士」奧達·阿布·塔伊帶著招募到的500名駱駝騎兵從瓦迪西爾漢出發,向西南行進。到達貝爾時,他們發現奧斯曼軍追蹤而來的足跡——沙漠行軍最重要的水井全部被炸毀,並已經猜到起義軍的目標是亞喀巴。

勞倫斯隨之指揮、領導阿拉伯人擺下一個堪稱神級的迷魂陣——早在十多天前,他在北上敘利亞時就做了鋪墊,帶著一個當地小分隊炸毀了大馬士革以北的漢志鐵路上的一座小橋。

6月21日,他又帶領100名戰士北上150英里前往鐵路上的安曼,速戰速決摧毀了一座鐵路涵洞,然後迅速返回。在敘利亞南境,起義軍發動了一系列打了就跑的游擊戰。這讓土耳其軍隊完全找不到規律,只得分散兵力、四處奔忙追蹤。

一個好消息傳來:他們在幾天前派出的一支隊伍剛剛攻下、並摧毀了土耳其人的軍事據點富維拉,從內陸通往亞喀巴的道路基本敞開了。當他們急忙繞過馬安鎮趕往亞喀巴時,又傳來了壞消息:當天上午,約有五百多名奧斯曼士兵趕往富維拉增兵支援,就在他們前方道路上的某處。

經過一番思考後,勞倫斯做出一個決定:必須主動找到並殲滅奧斯曼援軍。

7月2日黎明時分,在富維拉以南的一條山地狹道里,他們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敵人,經過殘酷廝殺,最終打死300人、俘虜160人。然而,當戰俘們透露馬安鎮防守空虛,土匪出身的部落武士高興得嗷嗷大叫,想趁機去洗劫這個富饒的交通樞紐。勞倫斯又竭力勸說,並許諾給予他們更多補償。

當他們沿著公路快速西進,經過了一座又一座空蕩蕩的土耳其堡壘和戰壕防線——這證明了勞倫斯一直不被上司們認可的計劃之高明,「敵人從來沒有想到,我們會從內陸發動攻擊。他們所有的大型防禦工事中,沒有一座戰壕、沒有一座哨所是面向內陸的。」

經過兩天的僵持,勞倫斯帶領的部隊幾乎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亞喀巴港。次日,他又動身前往埃及,騎著駱駝穿越150英里沙漠到達蘇伊士運河,通知英軍趕緊增派援軍和運送糧食等物資補給。

1917年7月10日,已「失蹤」兩個多月的勞倫斯穿著一身邋遢的阿拉伯長袍,突然出現在英國情報機構的開羅辦公室里。數日內,他的英雄事跡在埃及、倫敦的軍方高層里傳開了。在西線戰事不利、法國軍隊譁變之際,這場英國人在中東戰場獲得的勝利顯得尤為令人振奮。

對普羅大眾,這更是一個能激起無窮無盡浪漫想像的孤膽英雄傳奇——一位年輕的、藍眼睛的英國軍官身著異族長袍,騎著駱駝,單槍匹馬地深入敵境腹地,秘密會見並爭取潛在的密謀者,在利慾薰心的人中遊走,隨時都可能被出賣、處死。然後,這位英雄又率領部落武士,兵出奇謀、以少勝多,奪取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勝利。

英國埃及軍總司令溫蓋特向倫敦高層提議:向勞倫斯上尉授予英國最高軍事榮譽——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很快,他被提拔為上校,並提名授予三等騎士爵位。

這一回,桀驁不馴的勞倫斯卻謙卑恭順地接受了——官方的認可和榮譽也可以成為一種強有力的工具,去影響軍事高層的決策,以實現他在沙漠裡發下的誓言:突破法國人所設的「紅線」,把戰火一直燒到敘利亞,讓英國人幫助阿拉伯人解放敘利亞。

站在新任英國埃及遠征軍總司令埃德蒙·艾倫比面前,他描繪了一番激動人心的戰況和未來前景。隨即,艾倫比給帝國總參謀長威廉·羅伯遜拍去一份洋溢著樂觀情緒的電報。最終,這位視西線為重中之重的總協調人答應給中東增兵5萬,用於巴勒斯坦戰場的攻勢。

這是阿拉伯大起義的一個關鍵轉折點。撬動齒輪的人,正是勞倫斯。

在高層要求下,這位「當紅炸子雞」寫下了供海外作戰軍官參考的經驗總結,是為《二十七條建議》。他最重要的心得是:拋棄英國人的習慣,讓自己完全沉浸到當地環境,要熟悉「當地的家庭、氏族和部落、朋友和敵人、水井、山丘和道路」。

2006年,美國對伊拉克發動軍事行動,美軍總司令戴維·彼得雷烏斯將軍就命令高級軍官們閱讀《二十七條建議》,向勞倫斯學習如何贏得伊拉克本地的人心。

▲1917年11月,英國埃及遠征軍突破奧斯曼軍隊防線,攻占巴勒斯坦地區;12月,英軍進入耶路撒冷圖/視覺中國

07被污損的英雄

1917年10月起,一些接近勞倫斯的人發現他處於安靜的沮喪狀態。

自從擔任阿拉伯大起義的英方聯絡官,他一直過著高度緊張的生活,就像一個偉大的演員,馬不停蹄地進行「驚險表演」。這在智力、體力、精神上都是巨大的消耗。

更主要的原因,是越來越升級的殺戮。在《智慧七柱》裡,他記錄下第一次近距離處決一個人,然後他病倒了。起初,他帶領阿拉伯人四處打游擊戰,儘量避免殺戮無辜。一次伏擊行動中,他們抓住了一個撞見他們的牧童,勞倫斯把他綁在樹上,以防他去給土軍通風報信,戰鬥結束撤離前,再把他釋放。隨著戰爭越來越緊張、殘酷,他已經顧不上很多了。

等到亞喀巴戰役的富維拉峽谷之戰結束,他用極為詭異、悽美的文字描寫了在月光下看到幾百具被剝走衣服的土耳其士兵的屍體,看上去年輕、白皙、寧靜,令人心生悲憫,「於是我把他們全都擺放整齊,一個一個地擺好。我自己也很疲憊,渴望成為這些寧靜的人中的一員,而不是回到山谷高處那群沒有片刻安寧、吵鬧、苦痛的暴徒當中去。那些人還在為戰利品而爭。」

面對越來越頻繁的殺戮,他似乎越來越冷漠,越來越無動於衷。但在給牛津密友的信里,他傾吐說:「我希望噩夢結束,我能夠醒來,重新活過來。殺人,殺土耳其人真是太可怕了」,「我知道自己已經幹過這種事情幾百次,如果可以的話,還要再干幾百次」,「我在這場遊戲裡撐不了多久了。」

上司克萊頓已經注意到這位最得力幹將的精神狀態,他承認對勞倫斯的狀態非常擔憂,「我們會儘快把他撤下來的,不要繼續讓他冒險,但時間還沒有到,因為現在還需要他。」

1917年11月,為配合埃及遠征軍對巴勒斯坦的攻勢,勞倫斯帶著一名護衛去勘查敘利亞境內鐵路樞紐德拉附近的情況時,他被奧斯曼的一支部隊逮捕了,然後被押到當地總督那裡。勞倫斯謊稱自己是高加索一個山地民族的平民,這個民族以皮膚白皙、眼珠淺色著稱,且免於兵役。

隨後是他整部回憶錄里最恐怖的場景,勞倫斯用了整整五頁的篇幅描述自己所遭受的暴行細節——他先是被土耳其總督施以瀰漫著血腥氣息的暴力性侵;然後被四個士兵鞭打,接著是被刑訊軍官反覆踢打;他又被拖回總督的房間。後來他被扔在一個庭院裡,一個亞美尼亞人過來為他清創、包紮。這群人隨後揚長而去。

天微亮時,勞倫斯清醒過來,跌跌撞撞地走出鎮子。在一個駱駝商人的幫助下,他找到了同伴,然後講述一個「通過賄賂和計謀逃脫敵人魔掌的歡樂故事」。

人們發現:從德拉回來後,勞倫斯身上的一些東西變了,他更加孤傲冷漠。從那以後,這個過往膽大包天的人給自己組織了一支50人的精銳衛隊,時刻陪伴在他身邊。

10個月後,等他率領阿拉伯戰士再次回到這座鐵路城鎮,他帶著復仇的火焰下令進行了一場血腥大屠殺,共有四千多人喪生,史稱「塔法斯屠殺」。

德拉事件給勞倫斯留下的精神創傷是永久性的——「一戰「結束後,對被他視為懺悔神父般的存在的蕭伯納夫人,他傾吐了內心的被污損感和強烈的自我憎惡,「那件事」之後,他發誓從此「棄絕過體面的生活」。

▲1918年,勞倫斯在德拉一帶領導、發動了對漢志鐵路最兇猛的襲擊。圖為勞倫斯查看被摧毀的火車圖/視覺中國

08越纏越多的亂麻:貝爾福宣言,魏茨曼和勞倫斯

1917年11月,英國埃及遠征軍順利地突破奧斯曼軍隊防線,攻占巴勒斯坦地區。

此時,勞倫斯已得知一個將使未來局面越發亂成一鍋粥的消息:英國政府內閣在10月底初步通過了支持猶太復國主義者在巴勒斯坦建立「民族家園」的《貝爾福宣言》。

「錫安主義」,我國一般稱之為「猶太復國主義」,是一種猶太民族主義思潮,號召散居世界各地的猶太人返回故國——巴勒斯坦,重建猶太國家,復興猶太民族。

到19世紀末,歐洲出現新一輪反猶太主義浪潮後,猶裔奧地利記者西奧多·赫茨爾提出了現代猶太復國主義的理論和綱領,並於1897年舉行第一次錫安主義代表大會,創建世界錫安主義組織。

1916年底,英國新首相大衛·勞合·喬治上任,他和外務大臣貝爾福都是錫安主義運動的同情者,並和該運動核心人物、著名化學家哈伊姆·魏茨曼有交往。除宗教同情之外,這也有現實政治的考量:「一戰」陷入僵持後,交戰雙方都意識到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廣泛影響,都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但德國礙於巴勒斯坦地區是盟友奧斯曼帝國的領地,無法許諾過多。

1917年10月31日,英國政府內閣通過支持性決議,隨之而生的《貝爾福宣言》正式宣布:支持錫安主義者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人「民族之家」,條件是不傷害當地已有民族的權利,但是政治權利除外。當時巴勒斯坦仍然是奧斯曼帝國領土,猶太人只是當地的少數民族。

《貝爾福宣言》是大英帝國的中東政策和以色列建國史上一個重要文件。它促成了巴勒斯坦託管地的建立,這後來成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領土,所以宣言也被視為是導致巴以衝突的一個原因。

早在8個月前,勞倫斯在《阿拉伯公報》上發表了一篇對敘利亞現狀的分析。他談及了導致該地區四分五裂的原因,包括部落、民族、宗教之間種種矛盾,以及任何外來者企圖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敘利亞,必將面臨諸多挑戰。勞倫斯還指出:巴勒斯坦南部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者懷有莫大仇恨,包括穆斯林和基督徒,近來事態更是加劇了這種天生仇恨。

事實上,這篇文章寫於兩年前,勞倫斯完全預見到了未來中東地區的無數動盪、衝突和不安。

1918年2月,這篇文章引起了一位名叫威廉·耶魯的美國駐中東代表的特別興趣。這位年輕的前美國石油巨頭雇員一心想讓自己國家參與到中東事務中來,他於是去拜會勞倫斯,想得知更多相關情報。

會面時,勞倫斯堪稱毫無保留,甚至還透露了阿拉伯起義軍下一步的軍事行動目標。他還預言了《貝爾福宣言》的後果:「如果的確在巴勒斯坦建立了一個猶太國家,只能是通過武力來建立,並且要在充滿敵意的人群當中通過武力維持下去。」

有傳記作者分析認為:勞倫斯是有意為之,他是想通過耶魯去影響並引導加入協約國不久的美國政府,進而採納他所認可的、對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政策。

然而威爾遜總統在1919年的巴黎和會上無甚作為。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徹底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頭號霸主,同時捕手其在中東的勢力,成為現代以色列建國後最堅實的盟友。

《貝爾福宣言》的公布,連同被曝光的《賽克斯-皮科協定》,在阿拉伯世界點燃了憤怒之火。在開羅,一向溫順的埃及穆斯林民眾爆發了群體性抗議行動。敘利亞流亡者也越來越擔心未來將有一個猶太國家會強加給巴勒斯坦地區。

漢志國王海珊在阿拉伯半島的最大對手伊本·沙特藉此發起新一輪輿論猛攻。伊本·沙特來自控制內志地區的沙特家族,代表著伊斯蘭教復古主義勢力——瓦哈比教派。他一直有雄心一統阿拉伯半島。他對外宣稱:海珊國王是西方基督教的傀儡。但事實上,他本人也依賴於大英帝國殖民分支英屬印度的支持。

阿拉伯世界的強烈反彈,讓英國大為不安。他們向海珊施壓,要求他公開表態支持。克萊頓則要求勞倫斯去向費薩爾做勸說工作,儘管勞倫斯一直反對英國政府和猶太人之間的協定。

1918年3月,在英國人的陪同下,由魏茨曼帶隊的「猶太復國主義委員會」對埃及、巴勒斯坦地區進行訪問。在埃及,他向英國人、流亡的敘利亞人展開魅力攻勢,一再表達猶太復國主義事業的善意。

該年6月4日,魏茨曼又親自到亞喀巴拜訪費薩爾。會面氣氛十分融洽,魏茨曼甚至帶上了阿拉伯頭巾;費薩爾則避免做出任何實質性承諾,推說一切決定權都在他父親那裡。勞倫斯找藉口避開了,不管上司如何來電施壓。他已判定:英國人強加的和諧,只會使得費薩爾和老海珊在阿拉伯世界遭到更大的反對聲浪。

10天後在埃及,他還是見到了魏茨曼。這位世故練達的猶太政治領袖很清楚:和阿拉伯起義領袖是否能達成諒解,關鍵就在於這位娃娃臉的小個子英國軍官。高手過招,也生出了惺惺相惜——勞倫斯也很佩服魏茨曼的玲瓏手腕,一面相當成功地消解了阿拉伯人的擔憂,一面又用另一套言辭激發猶太人的鬥志。

兩個聰明人達成一個共識——如果猶太人希望能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民族家園」,就必須先讓英國人打贏這場戰爭,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應該先支持阿拉伯人的起義。魏茨曼還主動提出一項頗具誘惑力的「支持」:讓國際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組織來資助阿拉伯獨立事業,包括資金、武器。

魏茨曼的魅力攻勢取得了成效,他說服了大多數曾因《貝爾福宣言》而對巴勒斯坦未來感到擔憂的英國官員,讓他們相信:在巴勒斯坦,猶太社區可以和人口占多數的阿拉伯人在政治上和經濟上共同生活、和諧相處。

讓上司們高興的是,勞倫斯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似乎不再那麼牴觸。但他也沒有這麼天真。在一份秘密報告中,他犀利地指出了這位猶太領袖的真實願景——「50年之後猶太人將完全控制巴勒斯坦,而當前的目標是猶太人在英國幌子之下控制巴勒斯坦。」

1930年代,希特勒在德國上台後,納粹黨徒對猶太人進行慘絕人寰的種族大屠殺,摧毀了歐洲多數猶太族群,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因此高漲,於1948年達到頂峰。當年5月14日,現代以色列正式建國,魏茨曼為首任總統。

這一切比勞倫斯預見的還早了20年。

▲勞倫斯(左)與美國旅行家兼記者洛維爾·托馬斯在阿拉伯圖/視覺中國

09徒勞的最後一搏

1918年7月,勞倫斯開始策劃耽擱許久的阿拉伯起義軍北上敘利亞作戰。隨著事態發展,他越發清楚一個道理:只有在阿拉伯人自己解放的地區,他們的獨立才能得到保障。

在勞倫斯萬般促成之下,安曼和約旦河以西聚集起一支由阿拉伯部族武裝、阿拉伯北方軍士兵、英法顧問和專門的炮兵、裝甲車單位組成的混合部隊,人數為幾千人。一同到場的,還有重要的起義領袖:費薩爾、奧達,以及沙拉昂在內的主要部落酋長。

大戰前夕,傳來一個令人心碎的噩耗——勞倫斯在卡爾基米什時期的夥伴、愛人達霍姆,那個有著燦爛笑容的敘利亞少年死於一場肆虐於敘利亞北部的傷寒疫情。

在《智慧七柱》的扉頁上,他寫下一首獻給達霍姆的情詩:「我愛你,故我將這千軍萬馬掬於手中/在繁星燦爛的天空裡寫下我的心願,去為你贏來自由…/當我長驅直入,你的眼睛將因此熠熠生輝…/你的微笑令其(死神)妒從悲起,拋下我,將你擄走,囚入他死寂的幽冥。」

對勞倫斯而言,對達霍姆的愛,是他為阿拉伯人贏得自由和獨立的最初動力。當夢想即將實現,愛人已逝,一種巨大的痛苦和虛空感把他壓倒了。

戰爭還在繼續。1918年9月,勞倫斯從英軍司令部得到命令:讓阿拉伯人徹底切斷德拉以南的鐵路線,但不可以北上沖向大馬士革,以配合英軍在約旦河西岸的北上行動。他們也轉達對費薩爾的暗示:如果阿拉伯人在這個關鍵時候保持忠誠,將會得到很好的補償,甚至將會允許他在大馬士革建立一個政府。

得到政府的口頭保證後,勞倫斯在德拉一帶領導、發動了對漢志鐵路最兇猛的襲擊。

9月27日,在德拉附近那個給勞倫斯留下過嚴重創傷的名叫塔法斯的村鎮,他和阿拉伯部隊看到了一支撤退下來的同盟國軍團留下的暴行:到處是殘缺不全的屍體,姑娘和婦女們則裸露著帶血污的身體,顯然是被姦殺;在一堵矮牆上,倒著一具被刺刀穿透的裸身孕婦。

勞倫斯隨後下令:不接受任何俘虜。

屠殺進行了一整夜,延續到第二天,共有四千多名被俘的同盟國士兵死於殺戮,是為「一戰」中著名的「塔法斯屠殺」。次日清晨,勞倫斯進入德拉鎮。

一位英軍將領率部稍晚趕到這裡,他目睹的是骯髒、野蠻和殘忍,阿拉伯戰士如何折磨、打劫醫護列車上痛苦呻吟著的土耳其病員,「任何一個普通的文明人都無法忍受這樣的慘景」。當他向勞倫斯控訴時,勞倫斯平靜溫和地告訴他:這就是阿拉伯人的「戰爭觀念」。

經過德拉之戰,奧斯曼軍隊已經全線崩潰。艾倫比將軍給費薩爾發來熱情洋溢的賀信說:「我向殿下表達我的祝願,以及我對於您部隊偉大成就的誠摯祝賀……多虧了我們的共同努力,現在土軍正全線潰退。」他隨後下令:把首先攻入大馬士革的榮譽留給費薩爾的軍隊。

1918年10月3日,在大馬士革維多利亞飯店,英軍總司令艾倫比和費薩爾會面了。勞倫斯充當翻譯。

艾倫比將軍宣布:阿拉伯人作為參戰國的地位,得到協約國承認;在敘利亞獨立問題上,費薩爾沒有選擇,法國將成為保護敘利亞的「宗主國」;費薩爾作為海珊國王的代表,「將擁有敘利亞的管轄權」,但是「在法國的指導和財政支持下」,且他的管轄權「僅限於敘利亞內地」,不包括巴勒斯坦和黎巴嫩;法國將給費薩爾配一名聯絡官,他將與勞倫斯一同工作。

勞倫斯和費薩爾驚呆了。費薩爾一開始激烈反對,但在艾倫比的施壓下,最終只得屈從。在疲憊和失望中,勞倫斯轉而向將軍告假。將軍最終同意了。次日,他離開了大馬士革。

10談判桌上的潰敗

1918年12月,巴黎和會召開之前,英國首相勞合·喬治與法國總理喬治·克里孟梭用了五分鐘就中東願景達成一致意見:英國人控制美索不達米亞和巴勒斯坦;法國人則有權處置敘利亞。除了《賽克斯-皮科協定》的基本結構被確定外,他們還大大超越了它。

在巴黎和會上,身著阿拉伯長袍的勞倫斯擔任費薩爾的顧問,為阿拉伯獨立事業繼續奔走,以翻譯身份參與演講和談判,組織新聞發布會以及引導報紙輿論。這給同在會場的著名歷史學家阿諾德·J·湯因比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當時,惱怒萬分的克里孟梭去英國代表團那裡告了勞倫斯一狀,並把這個年輕人叫來當面訓斥。有「猛虎」綽號的法國總理劈頭蓋臉地問:「勞倫斯上校,你知道自從十字軍東征以來,法國在敘利亞就有利益嗎?」

勞倫斯回答:「是的。我知道。但是敘利亞人打敗了十字軍,我們永遠不會忘了這一點。」

克里孟梭被駁得啞口無言。

「這是一個飽受折磨的靈魂。我覺得勞倫斯在巴黎時已經意識到,儘管他在阿拉伯事業上取得了很多成功,但仍沒有贏得勝利。」湯因比寫道。「這讓勞倫斯很苦惱,但痛苦並沒有消磨掉他的幽默感,他有點偉大,還有點調皮。」

英法的勾兌,摧毀了勞倫斯發下誓言為之奮鬥的理想——阿拉伯人的民族獨立。而對大英帝國的大人物們,「英雄勞倫斯」已經成為一個麻煩。在一份備忘錄上,他們稱其為「有害影響」,「很大程度上是我們與法國在敘利亞問題上麻煩的根源」。

勞倫斯最終被剝奪了參加巴黎和會的資格,同時被禁止在會議上協助費薩爾。他輸掉了。

然而,他仍做出一個堪稱了不起的努力。

1918年12月巴黎和會前夕,在他促成下,作為阿拉伯世界代表的費薩爾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領袖魏茨曼擬定一份聯合聲明,宣布雙方的合作意願。其中第四條為:「應採取一切必要措施,鼓勵和促進猶太人向巴勒斯坦大規模移民」,然後是一個關鍵性條件句——該協定「僅在敘利亞區獨立的情形下有效;如果不滿足這個條件,就完全無效。」

當時,費薩爾還友好地談到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之間的「種族親緣關係和古老紐帶」。

在巴勒斯坦地區,水火不容的阿拉伯人和猶太復國主義者也曾攜手起來想建立一個阿拉伯-猶太人的聯合國家。然而,勞倫斯的努力真有現實可能性嗎?——如果他在1918年成功了,一個獨立的泛阿拉伯國家會因此誕生嗎?如果歷史如費薩爾和魏茨曼之間協議的那樣發生了,阿以/巴以會彼此和諧地相處嗎?

作為和勞倫斯相隔一個世紀的後人,我很難樂觀——縱觀中東現代史,每回出現和解的曙光,都會有極端勢力發起針對性的暗殺、破壞行動。在遇害者名單上,有海珊次子、約旦首任國王阿卜杜拉,埃及總統薩達特,推動「以土地換和平」的以色列總理拉賓……

▲1919年,巴黎和會期間的費薩爾(前排)和勞倫斯(第二排右二)圖/視覺中國

11現代中東的誕生——劃定疆域、擁立國王之人

1919年秋的巴黎和會上,失去勞倫斯幫助後,費薩爾不得不接受法國人給出的條件。等回到大馬士革,他發現自己被譴責為向歐洲帝國主義出賣祖國的叛徒。他轉而利用民眾的憤怒,於1920年撕毀了與法國人的協議,發動一場宮廷政變,自立為大敘利亞國王。同年4月,敘利亞被託管給法國。7月,法國在麥塞隆戰役中獲勝,費薩爾流亡英國。

至此,歷史走向了另一條軌跡。

控制了敘利亞地區的法國也沒有好日子過——阿卜杜拉從外約旦對他們發動持續、兇狠的進攻。讓英國人頭痛的則更多:在巴勒斯坦地區,巴勒斯坦人和猶太定居者之間的衝突不斷升級;在美索不達米亞,反英起義揭竿而起,到處都是流血和對抗。

1920年,前海軍大臣溫斯頓·邱吉爾復出,後在勞合·喬治內閣轉任殖民大臣。他向被打入冷宮的勞倫斯發出邀約,請他擔任中東事務部負責人。

心灰意冷的勞倫斯推說自己忙於寫回憶錄,對政治再無過問的興趣。邱吉爾於是再三保證:在即將召開的開羅會議上,授予他幾乎完全自由的權力,以幫助英國重新塑造中東棋盤上屬於英國的那一部分。勞倫斯答應了。

據他對一位傳記作者透露:1921年3月的開羅會議只是走了一個過場,他和邱吉爾在會前「不僅確定了會議將審議哪些問題,還確定了將會達成何種決議」。

根據決議,英國將它所控制的兩塊前奧斯曼帝國領土交給哈希姆家族。雙方同意:費薩爾王子成為美索不達米亞新國家國王,即伊拉克王國;他的兄長阿卜杜拉王子則統治約旦河以東、由部分巴勒斯坦組成的新國家,即今天的約旦王國。

這基於勞倫斯一直為之奮鬥的兩個想法:首先,阿拉伯人必須獲得對自己土地的控制權。其次,被賦予這種權力的阿拉伯人,是起義領袖哈希姆家族成員:海珊國王和他的兒子們。

勞倫斯的努力,為中東地區帶來一段時間和平,也部分兌現了他對阿拉伯人在大起義時的承諾。一般認為:在1921年的開羅會議上,勞倫斯的作用大過了邱吉爾——最終,他真的成為了在中東地區劃定疆域、擁立君王的那個人。

▲1921年,邱吉爾(前排中)和勞倫斯(第二排右四)在開羅會議期間圖/視覺中國

在安納托利亞地區,前奧斯曼將領穆斯塔法·凱末爾帶領土耳其民族主義者,把所有企圖瓜分者打得落花流水。1923年,他和協約國簽訂條約,確定了現代土耳其的疆域。

在南方,漢志國王海珊拒絕接受中東的現實政治,即使勞倫斯也無力說服。他的頑固和反覆無常,最終讓英國政府感到厭煩。老對頭伊本·沙特利用了這一矛盾,於1924年帶領瓦哈比戰士逼近麥加。在眾叛親離之下,海珊避難賽普勒斯,後到新約旦首都安曼和次子阿卜杜拉團聚。1931年6月,海珊去世,安葬於耶路撒冷。

贏家伊本·沙特吞併漢志後,建立沙烏地阿拉伯王國。1927年,英國人宣布承認其獨立。

經過短暫的和平後,新的動盪又開始了。1946年,法國人最終被迫放棄大敘利亞地區,但又從中分割出一個新國家——黎巴嫩。1958年,伊拉克民族主義者發動軍事政變,推翻了親英政權,費薩爾獨子費薩爾二世被處決。

1960年代,西方殖民主義時代落下了帷幕。因為擁有占全世界六成的石油資源,中東如同被咒詛一般,繼續成為地緣政治中最不安寧的角落。

11「當死神追上了我」

1921年,當勞倫斯在為邱吉爾奔走效力時,他給一位朋友寫信說:「阿拉伯人就像是我翻過的一頁,續集是我很討厭的東西」。一戰後,他一直患有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不斷受到噩夢驚擾,多次陷於嚴重的抑鬱,甚至萌生過自殺的念頭。

1920年起,勞倫斯根據筆記和回憶,重寫自傳,完成戰爭回憶錄《智慧七柱》。他用手搖印刷機印了8本,分贈好友。後應公眾的強烈要求,他做出妥協,在1926年出版了該書的刪節版,同時又發行了大眾版《沙漠中的起義》,後者取得了市場成功。勞倫斯把版稅全部捐給慈善組織,並拒絕有生之年再版《智慧七柱》。

他再也無法回歸到一個學者的往日生活。1922年,結束了在英政府殖民部的任職後,他化名約翰·休姆·羅斯,以普通列兵的身份加入英國皇家空軍,但很快就被新聞界所發現。

他又改名為托馬斯·愛德華·肖,繼續在軍隊服役,逃避對他窮追不捨的報界和公眾。在生命的最後十多年,他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用各種藉口推掉朋友們的邀請,即使是最親近的朋友。

成為伊拉克國王的費薩爾跟勞倫斯後來又見過兩次,一次是1925年,面對曾經並肩作戰的生死之交,勞倫斯無所適從,二人一度相顧無言。

1933年費薩爾訪英時再次提出要見勞倫斯,勞倫斯態度消極,後來費薩爾不得不藉助軍方的命令,才得以見到「列兵肖」。

1935年5月13日,勞倫斯騎著摩托車,去博文頓軍營發一份電報。回程途中,遭遇一起交通事故。在部隊醫院昏迷六天後,於5月19日清晨去世,時年46歲。

「二戰」陰雲逼近,正陷於「困惑歲月」的邱吉爾前來悼念,寫下一段政治家才有真正共鳴的悼詞:「在我眼中,他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人物之一……我擔心,不管我們多麼需要,像他這樣的人都永遠不會再有了。」Image

(參考書目及資料:《智慧七柱》T·E·勞倫斯著;《阿拉伯的勞倫斯:戰爭、謊言、帝國愚行和現代中東的形成》斯科特·安德森著;《交遊錄》阿諾德·J·湯因比著;Clio數位化歷史博物館網站。)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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