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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書 袁鷹:風雲側記17 假如魯迅還活著

———一首紀念魯迅詩引起的麻煩

1980年10月20日,為了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四十四周年,我們在副刊頭條位置刊登了雕塑家潘鶴的精品魯迅像,像下排了一首短詩《假如他還活著》,作者是浙江紹興五中的教師章玉安,詩不長,只有二十四行:

假如他還活著,我不知道

人們將對他怎樣稱呼?

假如他還活著,我不知道

他會怎樣向後輩囑咐?

他也許正身居高位,

但也許——不過是普通一卒。

官高,他不忘甘為孺牛之諾,

位卑,他絕無絲毫奴顏媚骨。

他也許已經得到了種種榮譽,

但也許——才剛剛從獄中放出。

榮譽中,他感受到新的吶喊、彷徨,

監獄裡,他會寫出新的《准風月談》、《偽自由書》……

他也許不再用那張印花包裹去裝他的講義,

但決不會盛氣凌人地昂首闊步;

他也許要出席一些重要會議,

但不會跟著三個警衛,兩個秘書。

他也許坐上了現代化的轎車,

但決不用窗簾把路邊的一切擋住,

他會把手伸向每一個流浪者,

他要靜聽讀了很多書的待業青年的傾訴……

他也許時時在灑墨謳歌「新的生活」,

但也許——正在彈毫針砭時弊世痼。

他也許有了較多的歡愉和喜笑,

但也許——正在經歷著新的不安與憤怒……

這篇普通的讀者來稿,引起了當時文藝部詩歌編輯徐剛的注意。按編輯工作慣例,四十四周年不是逢五逢十的整年,副刊發不發紀念詩文都無所謂。但是徐剛從來稿中看到這首很不平常的詩,如同在泥沙里發現金粒,立即挑出來,只在文字上略作修飾,就交到主編手裡,並且如期見了報。我覺得這首詩不是泛泛的紀念,也沒有使用多年來習慣了的「文化旗手」、「硬骨頭精神」等等頌詞,而是選擇了一個新的角度,有針對性地深入剖析魯迅愛憎分明的崇高品質,給今天的讀者以嚴肅的思考和啟迪,這正是它的最大特色,最可貴之處。郭老曾有句云:「詩多好的少」,這首詩應該屬於少見的一首好詩。

誰料得,沒有多久,麻煩就來了。報社領導傳達中央某領導同志的關注,先是查問此詩有什麼背景?作者是誰?我們當即據實報告:作者是紹興一位中學教師,詩是他自動寄來,不是報紙約稿,他同編輯部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如說有什麼背景,唯一的背景就是他是魯迅家鄉的一位教師,僅此而已。

但是,麻煩並未結束。追查者繼續質問:為什麼要這樣寫?作者的矛頭針對誰?影射誰?我們答:看不出他的「矛頭針對誰」,也看不出他要「影射誰」。質問者就指出:現在誰能在出外時「跟著三個警衛,兩個秘書」?這不是明擺著影射誰誰誰嗎?刊登這麼一首詩,是什麼居心?什麼用意?據傳達者說,已經上綱到「一首反革命的詩」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對一首詩的議論和評價了。「矛頭」、「影射」甚至「反革命」一類詞語,讓人引起似曾相識的記憶,就在不多幾年前,我們不是經常見到此類「大批判」用語嗎?

問題一下子變得十分嚴重了。我作為報紙文藝部負責人,自然責無旁貸,立即承擔一切責任。但我心裡明白: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於是先向報社領導胡績偉、秦川等同志詳細說明其實很簡單的經過,他們當然也明白,問題哪有那麼嚴重?但是上面既來追查,不能不向我傳達,也不能不有個交代。我就按慣例用個人名義給這位中央有關領導同志寫了一封信,檢討由於自己政治思想水平低,編輯工作中有疏忽,使這首某些字句不甚妥當可能引起讀者(只能說是讀者)誤解的詩見了報,會造成某些不良影響,今後一定嚴加注意云云。用個人名義,因為這位領導同志同我有過幾次交往,他寄詩文稿件給副刊,也多是直接給我寫信。我將信寄出後,並未惴惴不安,因為我有經驗,此事大抵到此就算結束,不會有繼續追查作者和責任編輯之事發生,畢竟是十年動亂之後,不大可能再如過去那樣以文賈禍了。果然,再無下文。

二十年之後,周海嬰回憶錄中提到1957年上海一次座談會上毛澤東主席和羅稷南先生有一段「假如魯迅還活著」的對話,由此引發了多篇文章,包括黃宗英那篇親耳聽到當時對話的權威性現場見證,引起了好一陣轟動。回過頭重讀章玉安老師這首詩,不禁感慨系之。章老師在紹興,1957年大約不會知道「毛羅對話」這件事,不知現在可聽到關於「假如魯迅還活著」的有關議論?但他的詩與「毛羅對話」有一個共同點,即「假如魯迅還活著」,可能會鋃鐺入獄。章玉安老師在1980年寫「也許——才剛剛從獄中放出」,當然指「文化大革命」中魯迅很可能被林彪、江青之流投入監獄,「文革」 結束後才剛剛被放出了,而早在十多年前的1957年,毛澤東就明確地回答了羅稷南老先生的疑問:「魯迅麼?要麼被關在牢裡繼續寫他的,要麼一句話也不說。」(據黃宗英文)此處所說「被關在牢裡」,顯然不是國民黨反動派的牢(魯迅一生從未被關過),而是共產黨執政以後的牢了。無怪此言一出,全場震愕,面面相覷,默然無語,而且以後幾十年,再無人提及一字。1980年章詩引起的麻煩,並不在「剛剛出獄」四字,而是別的可能引起的聯想。若是章老師還有興趣,到2006年魯迅逝世七十周年時,還能再寫一首紀念的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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