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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血鴛鴦 —— 右派康紀銳的愛情

一九六五年。我們「415」勞動教養築路支隊,奉命修築宜珙(宜賓市至珙縣)鐵路,其目的是搶運芙蓉礦區的煤炭。因此在最困難的時期,也決定兩年內搶修通這45公里的鐵路。

我 們「101」右派隊負責巡場金沙灣包耳山隧道。任務艱巨而危險,每個人心裡都有些恐懼感。加之所住之地名叫「百家墳」,更覺得大不吉利。據學過端公道士的 羅正倫打聽到的消息說:「此地解放初期,這個大院是一個姓范的大地主住的,范家人口眾多,加上傭人勞工,足有百十口人。土改鎮反時,范家護院,因曾與解放 軍械鬥。解放軍的一個連長說:「像珙縣這樣匪區,人人通匪,殺一千個也不會殺錯一個。便全部槍斃,都埋在小溪對面山上,所以叫百家墳。」其實與過去相比, 「百家墳」是我們右派勞教們住過的最好地方。從環境來說:「它前有公路,後有良田,一條清澈的小溪環繞而過,兩岸茂林修竹,時有鳥鳴其間」。更重要的是: 「我們右派能與數十戶農民雜居其間,比之過去長期住在荒野,與世隔絕的情況,真有從回人間的感覺」。僅管我們住進之前,政府派人多次向當地農民宣傳:「將 要進住此地修路的右派勞教分子是一批比洪水猛獸還要可怕的階級敵人,你們任何人都不准和他們接近,更不准攀親念故,否則要犯階級鬥爭中敵我不分的大錯,受 到黨和人民的制裁。」

進住的初期,當地老鄉們沒有一個招惹我們,問他們什麼事,也只搖頭不開口,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我們,好像在觀察一些 稀奇怪物一樣。久之,他們不但不怕,反而覺得這些人和善可親,再久之,公然有好幾家私下跟我們右派拉上了親戚關係。農民們說:「五七年他們幫我們說話,得 罪了共產黨,受了處罰,其實都是些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這當然是政府官員們始科不到的事情。半年以後,「101」隊暗地裡傳出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 「貧下中農的姑娘愛上了勞教右派康紀銳。」

康紀銳,成都市人,省商業廳幹部,中專學歷,二十九歲。五七年劃為右派時,因毆打鬥爭他的左棍而送勞動教養。他性格剛烈,疾惡如仇,心地善良,路見不平,撥刀相肋,扶弱懲強,我們稱他為「拼命三郎」。

曾明秀,本地人,三代貧農,二十一歲,初中畢業,因家中無錢,考上高中也不能入學。在當地姑娘中,算是出類撥萃的人材,身高一米六五,瓜子臉上常帶幾分憂 郁的微笑,隆胸蜂腰,出落得美好身材。但寡言少歡,從不與異性交談。小伙子們背後叫她「冷麵美人。」可惜生來命苦,十三歲喪母,父親為她娶了個後母,十八 歲時父親去世,後母又招來後父。她便成了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沒有一個人關心愛護的可憐者。一顆冷冷的芳心,從未吹拂過愛情的春風。更未接受過異性的溫暖。 情為何物,實乃無知。人說「姻緣本是前生定,只爭來早與來遲。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三日,春節將臨,後父母都回自己家過年團聚去了,剩下她一人孤單地守在茅屋之中。真是:「淒風苦雨人初瘦,夢魂牽動許多愁。披衣靜對孤燈 訴,何來伊人甘好逑。」誰知自不將息,感了風寒。第二天早上,頓覺頭痛犮燒,初尚不再意,後來越加嚴重,躺在床上呻吟不已,苦無人可求,呼痛之聲,達於窗 外。

我和康紀銳被派到山上找木料搭戲台,準備慶祝春節聯歡晚會,正好經過其間,他聽到呼痛之聲,便翻窗而入,一見之下,頓起救肋之念,將我叫了進去說:「救人 如救火,你暫時照看著她,我去喊林醫生救人。」姑娘忽然叫要水喝,我便從溫水瓶中倒了杯開水送了過去。只見她伸手接杯時,兩眼含著淚珠,一臉紅暈,口中喃 喃的說:「你們是101隊的右派好人吧,我謝謝你們了。」我說:「不用謝,你好好躺下,康紀銳找林醫生去了,一定能醫好你的。」聽到康紀銳名字時,她好像 有些澈動。我問她:「你認識他嗎?」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前個場期,我在巡場吃飯,忘了帶糧票,正在為難時,他二話不說,代我付了就走,這次又勞他救我 於痛苦之時,你說巧不巧?」我說;「世界上萬事都有個機緣,其實他這個人,就是心地善良,好幫助人,見了不平之事,從不袖手旁觀。」說話間,她的痛苦好像 減輕了一些。正好林進貴醫生和康紀銳走了進來。經檢查是重感冒,打針之後,拿了些藥。林醫生說:「沒有什麽大病,但她身體虛弱,精神憂鬱,要好好注意滋 補,思想開朗,才能很快恢復過來。

事過之後,我並未放在心上。不久,妻子帶著一兒兩女來隊和我過年,一家人第一次團團圓圓在一起歡度春 節,心中感到非常快樂。三個孩子,打打鬧鬧,非常高興。真是:「稚童何知冤獄事,猶自歡娛度良宵。」初二的下午,康紀銳悄悄拉我到無人之處說:「今天晚上 我請你和嫂子吃飯,把孩子們也帶上,一定要賞光。」我問:「在什麽地方?」他說:「這你暫時不管,我會來帶你們去的。」果然,下午六時左右,他歡天喜地的 把我們帶到曾明秀家中,把正在灶上作菜的她叫了出來介紹說:「這是我好友的賢妻良母,何大嫂和他的一兒倆女。指著她說,這是我的知心女朋友曾明秀,請嫂子 今後多多指教。」這時的曾姑娘臉上已經沒有絲毫的憂鬱之情了,增加了不少幸福的紅暈。桌上擺滿了雞、魚、鴨、肉,都是姑娘的傑作。看來已經是一個稱職的家 庭主婦了。

酒過數巡,康紀銳舉起杯來說:「願明秀能像管大嫂一樣,不怕人言,不懼強權,挺身作人,與我永遠相愛,相伴終身,大家共飲此杯 為證。」話音剛落,姑娘堅定地站了起來說:「自從管大哥和他把我從病中救起之後,我又得到他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幫助,也得到了有生以來的幸福和溫曖。我們在 患難中相愛,情深意堅,蒼天為鑑,哥嫂為證,今生今世,生死相隨,永不變心」。康紀銳說:「亂世之時,一切從簡,今天晚上算是定婚,到成都稟明父母,結 婚」。至此,我才相信了,貧農姑娘愛上右派勞教康紀銳之說並非謠傳。

康紀銳結婚報告送到隊部以後,全體未婚右派欣喜若狂,他們希望通過康紀銳開個先例,給自己了卻幸福的企盼。誰知,數天後,支隊批覆下來說:「右派與貧農姑娘結婚,有違偉大領袖階級鬥爭的教導,不能批准。應組織右派人員進行批判,此風決不可長。」

此決定一經宣布,右派們一片譁然,紛紛說:「右派有公民權,為什麽不能與公民結婚?」

明秀的後父母也到隊部質問岳指導員說:「她們都是未婚公民,為啥不能結婚?我們要把女兒嫁給他,你們管得著嗎!」

康紀銳氣青了臉,一言不發,他獨自打算著該如何對待這一問題。

數天後,康紀銳不假離開了「101」中隊,不知去向。實際上就是逃跑了。隊部指導員心中明白,按康紀銳的性格,逼急了會出人命問題,所以慢慢地報支隊,請批示後再動。

康 紀銳對曾明秀說:「批不批是他們的問題,結婚卻是我們堅定不移的決定。於是帶著自己的未婚妻,連夜步行到宜賓,第二天早上乘火車回到成都家裡。父母兄嫂一 見之下,都不約而同地說他找到了一個好妻子。一家總動員,三天後便舉行了婚禮。洞房之中,明秀緊緊地抱住他說:「想不到我能找到你這樣一個如意郎君,今生 今世,已心滿意足了。」康紀銳也說:「當右派後,我根本不敢想能有你這樣好的姑娘愛上我。至今我都還像作夢一樣,漂浮在愛的夢幻之中。」她拉住他的手放在 自已的胸上說:「這不是夢幻,是一個真心永遠愛著你的妻子曾明秀,知道嗎?這是前生註定的姻緣。」這時,她們拋開了一切煩腦,盡情地吻著、抱著、親著,步 入了溫馨的愛河。

十天後。派出所民警代著「101」隊管教幹事倪玉伯來到康家,公安尚未開口,康紀銳便說:「你們的到來早在預料之中,我 已完成自己的心願,自會跟你們回去,但為了照顧到新娘的面子,請不要銬我,我是決不會再逃跑的。」倪管教知道他說一不二的性格,當然只好同意。母親把媳婦 叫進房去,給了她多年省吃節用,存起來的兩千元,叫她上高中讀書,好好生活。夫婦二人依依不捨地告別了父母兄嫂,便欣然地和管教幹部回到了宜賓「101」 中隊。

所未料到的是:一場更大的災難,「文化大革命」的妖風,已經捲入了「415」「101」隊。

紅色造反派頭頭, 外號「王土匪」的分隊長奪了權,他把康紀銳逃跑結婚事件,稱之為階級鬥爭新動向,是資產階級右派份子向無產階級進攻的新罪行。把康紀銳送進沙河支隊集訓嚴 管隊,進行殘酷的刑訊逼供。要他招認腐蝕貧下中農,破壞階級鬥爭最高指示,向無產階級進攻的罪行。康義正嚴詞的表訴自己立場,決不低頭認罪。般般酷刑,種 種折磨,咬緊牙關,從不吭聲,被同犯們稱之為「鐵漢奇男。」

曾明秀得知關押地址後,連夜趕往沙河集訓隊。看管的獄警不讓她探望,她便在大門外喊天嗆地的大哭起來說:「自古死刑犯還要讓親人見上一面呢,我丈夫沒犯 法,你們不明不白地關了起來,還不准作妻子的見面,這是什麼世道啊?請革命群眾評個理吧!」圍觀的人多吋,她便訴冤喊屈。獄警們怕造大影響,不好收拾,只 好放她進去。當她看到自己心愛的丈夫被折磨得不像人樣時,真是萬箭穿心,痛不欲生,抱住丈夫大哭起來。她用手巾擦甘淨丈夫臉上的血漬,把他的頭放在自己的 胸前說:「都是我害了你受罪,我的痴情給你帶來這樣大的災害,叫我怎麽過下去啊!」康紀銳抬起頭來,用手擦乾她的眼淚說:「這怎會怪你呢,要怪的是我們不 該生在這個暴君吋代。你我的愛情是永垣的,任何力量都摧毀不了它的。」

這時明秀忽然堅強的站了起來說:「從今後我們決不分開,生死相隨。「

這曾明秀真鐵了心,說到做到,無論獄警們軟求硬逼,她決不離開自己的丈夫。因為她畢競是貧農,又是女人,長久關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請示上級,該怎麽處理?

一星期後,支隊造反派司令下達指示說:「分別對待,堅決鬥臭。康紀銳押回巡場交革命群眾批鬥,遊街示眾。曾明秀押回本生產隊,交群眾批判幫助。」

得 到通知的晚上,康紀銳瞞著妻子,要她買了些酒菜,他們夫妻痛快地吃了個大醉。等她在自己身旁熟睡之後,他在她帶著淚水的臉上輕輕的吻了一下,拿出刀片,痛 心的唸道:「對不起,我親愛的妻子,我不能忍心看著你在眾人面前受辱,我先走一步,但求來世相愛在另一個歡樂世界吧」。便決然地把刀片劃破動脈血管後,靜 靜地倒在妻子身邊,永遠告別了這個不容於他的罪惡世界。

血,帶著一個三十歲年輕生命溫度的、帶著一個曾為人民盡心盡力工作過的人的生命的血、帶著一個追求自由、幸福、愛情、青年的血,就這樣流淌在自己親愛的妻子身邊,直到最後的一滴,都付給了這個無情的世界。

當 他妻子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丈夫血泊中時,他己經死去多時了。她抱著丈夫冰涼的屍體,哭得暈了過去。當她清醒過來時,獄卒們正準備把丈夫屍體抬去埋掉,她 呼叫著撲在丈夫的身上說:「你們逼死了他也就吧了,把他還給我,我要讓他回到該安息的地方,就不用你們多管了」。其實人都死了,他們也無心多管,也就由她 去了。

曾明秀花錢找人把丈夫的屍體,抬回自已的家門,在她們定情的松樹下,請人挖了個大坑,還做了個雙人棺材。準備下葬。那天下午,「101」隊的右派們,紛紛 來和康紀銳遺體告別,一個個握著明秀冰涼的手,勸她節哀順變,好好活下去。她含淚默然點頭,無言以對。待悼念的人走完之後,她拿了剩下的一千元錢交給後父 說:「念在你們多年對我的哺養之恩,無以為報,這點錢你們收下吧,最後的事也請你們代勞了。」等父母去喊人埋墳時。她便跳入棺中,用備好的小刀挑斷靜脈血 管,帶著淒涼的微笑,安祥地躺在丈夫身邊。

血,一個無辜少女,追求愛情、幸福、自由者的血。一個被社會冷落、孤苦,岐視、迫害者的血,血流滿棺材,他們這對恩愛夫妻,浴血永存。卻給人間留下了無限的恨!

當地人後來把它叫「鴛鴦墳。」我作「浴血鴛鴦。」以悼之。

正是:

亂世鴛鴦何可棲,浴血同棺永相攜。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2007.7.7 七巧之期,沉痛憶舊於宜賓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文章來源民主論壇首發文章作者管正和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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