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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逃生者楊文昌自敘:您看了頭皮發麻!

—廖亦武:死裡逃生者楊文昌

2008年5月12日下午的汶川大地震爆發時,我雖然在距離8級以上震央兩百多公里的溫江,卻也魂飛魄散了一番。出於一個記憶工作者的本能,我開始逐日撰寫《大地震記事》。這篇探訪也是記事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體裁上沿襲了我自《中國底層訪談錄》和《中國冤案錄》以來的一貫作風。
    
    震後4日, 成都市面人心惶惶依舊,一位家住青城山腳的朋友卻不期而至,令我想入非非。因為都江堰屬於重災區,死傷慘重,又是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坐鎮的抗震救災前線指揮 部,所以關卡重重,除了部隊、官方媒體及救災車輛,其他出入者都要經過嚴格盤查。不料機會說來就來,古道熱腸的朋友待我道明動機,立即拉上我和金琴,駕車 前往。
    
    在溫江和都江堰的交界處,果然有交警擋道,要查驗《身份證》。朋友給相關部門的熟人打個電話,周旋一番就得以放行。一路無礙,進入靠青城外山的大觀鎮,倒塌及傾廢的房屋比比皆是,而隨意搭建的地震棚更是無限延伸。我利用朋友在當地的關係,約會了兩三位被訪者,其中就有生於1968年的本地麗江村7組農民楊文昌。
    
    談話是17日早晨進行的,其時,傷痕累累的楊文昌從震央汶川映秀鎮逃竄回家,死而復生不過1天,卻在方圓數里的村民中引起不小轟動。
    
    正 文
    
    老威:你是都江堰這邊的人,咋個會到汶川去呢?
    
    楊文昌:有熟人介紹到那邊打工。在燒火坪,離汶川的映秀鎮有1里路。嗯,200多人的拉絲廠,生產建築用的鋼筋、鐵筋、各種線。我在廠里守退火爐,每月工資1200元。
    
    老威:包吃住麼?
    
    楊文昌:包住不包吃。並且要壓工資,比如這個月領上個月。我才工作1個半月,所以至今沒拿1分錢。
    
    老威:哎呀,不容易。
    
    楊文昌:老婆有病,娃娃要念書,我是一家頂樑柱,本地掙不到錢,總不能幹等著餓飯嘛。唉,累死累活,盼星星月亮,要見錢囉,就地震囉。
    
    老威:當時你在屋子裡?
    
    楊文昌:那天停電,沒上班,我們七、八個外地工人,就蜷在頂樓睡大覺。嗯,兩樓1底,共3層。除了天氣悶熱,沒得任何徵兆,突然就震了。那個簸,就像無數鐵匠的大拳頭從身體下面捅你。我的床在中間,可我是最先彈起來的,還沒站穩,上下簸就變成左右搖,我跑攏門口,埋頭瞅一眼,腳底是萬丈深淵。
    
    老威:沒那麼深吧?
    
    楊文昌:感覺像暈船,暈海船,我害怕摔下船,就抓住欄杆。這時背後轟隆一聲,屋子中央垮塌了,一個窟窿,十幾平方米,我干瞪著3個人,還有4個床,從窟窿里掉下去,隨著起碼十幾噸重的鋼筋水泥樓板掉下去,砸穿2樓,落到底。
    
    老威:剛才你說有七、八人?
    
    楊文昌:另外4個在隔壁,也從窟窿里落到底。緊接著牆倒,轟隆!轟隆!從天空往下蓋,灰塵冒起一二十米。5個人被埋,第2天才掏出來1個,其他4個,直到我離開映秀,也沒掏出來。
    
    老威:4死1重傷?
    
    楊文昌:重傷那個是廠里工友救的,幾十人扒瓦礫,1天1夜多,才見效果。他被壓狠了,一灌水,就朝外冒血泡泡,看樣子,即使活轉來,也殘廢了。其他4個,埋得深,當兵的,沒當兵的,上百人圍著團團轉,忙乎了兩三天,反而沒動靜,估計死了。
    
    老威:你居然能逃脫?
    
    楊文昌:我夾在鋼筋水泥中,也從3樓往下垮。老天爺保佑,快到底時,由於下面的干牆還立著,就停頓了半秒。就這半秒,我就向外一跳。
    
    老威:多高?
    
    楊文昌:3層只剩1層。我墜在粉碎的預製板上,腦殼和手腳都受傷。還有個同鄉也跳樓,摔斷一條腿,後來和我住同一地震棚。
    
    老威:命大喲。
    
    楊 文昌:命大。整座樓全垮,聲音好大,我的耳朵聾了分把鍾。幸好平時沒做虧心事,老天爺才饒我過這一關。緊接著,山體滑坡。火燒坪夾在兩面山中,狹窄的地 面,有好幾家廠。幸好靠山處有個緩衝坡,將地震引發的土石流分往兩邊,中間廠子內好些生命,才稀里糊塗留存下來。而河對面就慘了,我活40多 年,也沒見那種陣勢!半幢房子大,桌子大,小的也有籮筐和籃球大……岩石,幾噸十幾噸重的岩石……密密匝匝,滿坡直滾。山巒如桔子樣,一瓣瓣裂開,垮塌, 那麼不結實。唉,老天爺說了算,河也好山也好人也好,老天爺想讓你不結實,就不結實。轉眼河被砸斷了,很淺的水,一會兒變得又深又急,個把鐘頭就齊腰。我 雖然腳杆瘸了,反應還是快,就弄根棍子撐著,立馬過河,從燒火坪去映秀。
    
    老威:燒火坪死了多少人?
    
    楊文昌:不清楚。總之,平時一道上班下班、喝酒打牌的,好些熟面孔再也沒見著。有輛大客車,地震時正過路,突然翻下坎,接著又被自天而降的巨石壓扁,50多名遊客無一生還。所以剛一震過,這邊人全往稍微寬敞的映秀跑。
    
    老威:電視新聞講,映秀的房子全垮了。
    
    楊文昌:映秀是老工礦地區,街面樓房高不出五、六層,質量也差,當然要全跨。我們被安置到政府組織搭建的地震棚。此時不分高低貴賤,活人的待遇全部地震棚。油布、塑料布,只要有,都拿出來搭頂上,沒雨還能對付。我們棚內住了四五百人,大家打通鋪,擠擠也暖和。從5月12號到15號,我幾乎不分晝夜躺著。
    
    老威:驚魂未定麼?
    
    楊文昌:小百姓,命如螞蟻,哪來「驚魂」喲。況且那個時侯,你就嚇瘋了,大家也顧不上。
    
    老威:吃啥?
    
    楊文昌:救援物資沒到,許多當地居民就冒險回家,從廢墟里扒拉些吃的穿的,分給大家。當然少囉。可人處那種情況,要懂得體諒他人。頭天我得到一包餅乾,一瓶礦泉水,才嚼了4片,旁邊小孩子就圍攏來,其中有個4歲娃娃,直勾勾盯死我的嘴,快哭了。沒辦法,只好把剩下來的餅乾給他。餅乾沫掉鋪里,別的娃娃就去撿。
    
    老威:頭天只吃4片餅乾,第二天有所改善?
    
    楊文昌:第二天一包方便麵,沒火煮,就干嚼下肚。
    
    老威:沒噎著?
    
    楊文昌:沒礦泉水,也沒噎著。其它,還嚼了幾顆干胡豆。第三天頭上終於見肉了,一根火腿腸。
    
    老威:好啊。
    
    楊文昌:可惜就一根。
    
    老威:這麼點點食物,大家沒搶麼?
    
    楊文昌:同是天涯落難人,彼此都友善。救人要緊囉。餓幾頓沒啥子,我4天沒沾一口飯,也沒啥子。
    
    解放軍第2天下午才趕到,第3天,尋人掏人才全面展開。用撬棍、鋤頭、鐵鏟,甚至空手一塊塊撿磚頭。救了些活的出來,不過死的更多,都變形了。那麼熱的天,屍體擺半天就臭了,廢墟內埋了數不清的人,那種味兒,好遠都能聞到。
    
    老威:你估計,映秀鎮死了多少?
    
    楊文昌:也許幾千也許上萬,這得靠政府作最後統計。映秀後面,挖掘機日夜不停,掏出個大坑,估計幾十米深吧。廢墟底弄出活的,當然立即搶救;弄出死的,有親屬的,就喊親屬儘快到場,當面告知,政府要統一處理。來不及的,就登記一下,直接朝大坑邊拉。
    
    老威:然後?
    
    楊文昌:丟下去。點火燒。
    
    老威:來一個燒一個?
    
    楊 文昌:那太浪費了。一二十個、二三十個燒一次,澆上汽油,轟的點燃,人肉煙子沖好高,烤肉味兒滿城飄。天天尋人掏人,天天燒。非常時期,沒辦法呀,燒得差 不多,就草草填一些土,噴消毒劑。不曉得燒了多少次,但那坑,幾千上萬具屍體填不滿。好像,未來的大地震死難者紀念碑就立坑上。
    
    老威:我的頭皮都麻了。
    
    楊文昌:我一次次麻,過了,還掂著人要活下去。我的傷口也腫,也化膿,鎮裡的醫生、軍醫都來檢查了,可顧不上,只叫我自己抹點白酒,暫時消毒,待轉移出去再治療。連他們搶救危重傷員,也只能白酒消毒。
    
    老威:地震棚里消毒麼?
    
    楊文昌:開始啥子都跟不上,後來救援來了,就跟上了。我15號上午離開映秀,杵根棍子,跟很多很多的人,像電影裡的難民,牽著線,沿著被地震和土石流搞得亂七八糟的坑窪路,走了兩三個鐘頭,才到百花渡口。哎呀,起碼有1000多人在河灘上等候,可1艘衝鋒舟只能坐6人,老弱病殘先走,我運氣不錯,得了1瓶水,坐衝鋒舟回到紫坪鋪渡口,跟著轉救援車回到家。
    
    (楊 妻周澤華插話:這個人突然回家,把我和娃娃都嚇一跳。一地震,電話就打不通了,我還以為他遇難了,每天都哭幾回。他沒了,以後咋個辦?我又有病,從頭到腳 長疙瘩,先以為是癌,去醫院檢查,又不是癌,是脂肪瘤,不痛不癢,滿身竄。沒錢治,又幹不了體力活兒,只好在山下開個茶鋪,賺點遊客的錢吊命。
    
    老威:你們家在地震央有損失麼?
    
    周澤華:塌了兩間房,眼下住地震棚。當時我正賣茶呢,就山搖地動。我們立即抱緊樹子,桌子掀翻,只碎了些茶碗。我們大觀鎮死傷了十幾個,不算啥子。最最關鍵是我家男人回來了,頂樑柱沒垮,再窮再累,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
    
    原載《議報》第360期

責任編輯: 王篤若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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