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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茂華:血沃山城遍地紅--文革四十二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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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來我不喜讀武俠小說,反感其莫明其妙、無休止打打殺殺場面,對於那些武功蓋世、橫行江湖一不留神就手刃仇人的暴力好漢尤不認同。清人筆下的舊武俠如展昭、黃天霸之流,雖然也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但總還有幾分鋤暴安良、反抗專制的意味。而當代許多新武俠作品中,俠客們與人生社會越來越毫無關聯,整日沉溺於自己營造的江湖武林中,今日比武,明日論劍,這派掌門與那派頭領明槍暗箭、施計下藥,充滿了權謀算計的野心。其中成敗得失、瑣屑無聊的恩怨毫無是非可言,很難看出其中有什麼積極意義或正面價值來。在我看來,武俠的的江湖世界,飄渺得無根無砥。

《紅衛兵小報主編自述》
― 中國文革四十年祭 周孜仁 著
近讀一本當代歷史紀實書,材料、場景真實得鐵板上釘釘,而我卻恍然間讀出武俠式的虛鸞假鳳來。《一個紅衛兵小報主編自述》記錄了文革時期重慶群眾組織成立發展的淵源、以及武鬥的方方面面。那不僅是中國人打中國人,更是在並無外侮內患的和平年代,由當政的統治者唆使底層百姓間的殘殺格鬥,乃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上絕無僅有的洋洋大觀。作者周孜仁先生不僅是親歷者,更由於他當時任《8.15戰報》主編的身份,掌握了大量一手資料,詳實生動的寫出當時動盪混亂的社會政治局面。文革發動的第二年,全國武鬥開始,起初還是鋼釺棍棒,後來發展到機槍大炮,殺得神州天昏地暗,千萬生靈塗炭。各地群眾造反組織之間血火相拼是慘酷真實的,可大小戰爭的具體理由卻是荒謬而虛妄的,最多應照了上面龍言一句:「要武嘛!」或者鳳語:「小青年,愛玩槍」什麼的。重慶的武鬥在全國是首屈一指的,不僅是因戰火激烈、死傷人多,還在於軍隊的直接、幕後的參與而引起的規模宏大、時間持久而格外殘酷。書中記述了群眾組織兩派之間無數次血腥武鬥的瘋狂場面,雖掛一而漏萬,但每一具體事件的時間、地點、傷亡人數之姓名皆巨細無遺錄下,將事件發生緣由、過程儘量客觀一一還原。事隔四十多年的今天,特別是經歷過文革的人,讀來猶歷歷在目身臨其境,有如觀記錄影片,真實得令人發怵。

翻開該書扉頁,光看目錄標題,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我所經歷的六.五大血案」、「七月,血火初起的山城」、「戰報創刊和一.二四血案」、「戰火中的社會生活」「沙市紗廠歷險記」、「我記憶中的死者」……。這些是1967年重慶武鬥在一小段時間內的零星片斷,被作者目力所及有幸記錄下來。那麼擴至全四川、全國呢?在當時960萬平方公里山河一片血紅的形勢下,群眾派系發生武鬥事件無論是規模大小、死傷人數簡直不可考,永遠都是一筆糊塗帳。1967年12月26日毛澤東74歲生日,他對前來賀壽的中央文革秀才們說了一句「祝賀全國全面內戰!」真乃雄韜偉略,巨人一揮手, 「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請看書中錄下1967年7月25日至8月14日短短20天內重慶武斗大事記:

7月25日 兩派在工業校武鬥中使用槍枝。其後全市相繼發生搶劫國防工廠和駐軍武器彈藥事件,武鬥全面升級。

7月31日—8月6日 榮昌縣城兩派大規模武鬥,參戰600至700人,使用機槍、步槍、手榴彈等武器,雙方死亡78人。

8月3日 望江機器廠武鬥隊用高射炮擊沉重慶軍分區交通艇,艦上三名軍人罹難。

8月5日 兩派在建設廠清水池發生大規模武鬥。動用坦克、高射機槍等武器,打死22人,傷多人。

8月8日 望江機器廠武鬥隊以三艘改裝炮船組成「艦隊」,沿長江炮擊東風造船廠、紅港大樓、國營長江電工廠及沿江船隻,打死24人,打沉船三艘,創12艘。

8月12—13日 兩派在嘉陵機器廠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直接參戰無六百人,支援人員上萬。動用各式槍炮和戰車、坦克,雙方死亡數十人。

8月12—13日 望江機器廠武鬥隊進攻駐厂部隊指揮部,打死重慶軍分區參謀長張廷勤和兩名戰士,一名工人。

兩派在解放碑地區激戰,交電大樓及臨近建築被焚毀。

8月14日 兩派在嘉陵江大橋武鬥,打死11人,傷多人。燃燒市二輕工業局大樓、市六中學生宿舍、嘉陵印刷廠房及部分設備。

………………

乾巴的條文,抽象的數目字,冷靜的敘述後面是血山火海、斷垣殘壁,百姓屍骨橫飛山河破碎的山城,「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呵!文革過去四十多年了,不管是猛士還是懦夫,我們今天都有責任正視這淋漓的鮮血。

正因為書中敘寫得過分詳盡,群眾組織兩派打殺的血腥場面記錄得太可怕,面對這歷史本相真貌,我讀來卻禁不住產生出一股極強烈的痛楚與荒誕之感。似乎這不是什麼死了千萬人的文革動亂,而是金庸筆下的來去無蹤的俠客們於刀光劍影中的打殺。譬如重慶8.15派與砸派之間有何清楚明白的恩怨是非呢?使他們在自己的家門前真刀真槍打得骨血橫飛、日月無光。這和武林中的嵩山派、青城派、什麼全真教、鐵掌幫之間的無聊恩怨,或者楊過與郭靖的愛恨情仇不是一樣的屬子虛烏有麼!江湖上的俠客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只是紙面上好勇鬥狠;而重慶兩派一場血腥武鬥,動輒死傷鮮活人命幾十成百。是誰煽動莫名的仇恨,把8.15派、砸派里這些年輕的大學生、普通的工人、市民變成一群鬥獸場裡嗜血的野獸,驅使其互相廝打咬噬呢?據說當年他們的口號一致、目標高遠,都是「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都稱自己絕對掌握毛澤東思想偉大真理。統治者的意識形態通過強力灌輸為群眾的集體無意識,居然成了無知升斗小民的神聖事業,值得為之赴死獻身。當暴力自以為是,為一種絕對真理服務時,它就被抹上一層大義凜然的色彩,施暴者的殘忍也就更加肆無忌憚並且充滿了壯麗的豪情。

金庸書中一部武林密籍《九陰真經》,誰掌握了它誰就可以稱雄稱霸,相當於武俠們的最高意識形態的大書,曾使得江湖武林烏雲翻滾、雞犬不寧。如曲靈風所說:「幾年前,武林中為了爭奪一本《九陰真經》,鬧得武林滿城風雨,殺傷人無數」。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為爭得毛思想嫡傳正宗,文革武鬥鬧得神州沸反盈天,死傷蟻民千千萬萬。到底是荒誕武林反映了真實社會呢,亦或現實社會在摹擬胡鬧打殺的武林?這虛與實之間,哪一種更悖逆荒唐?

文革時期全國的群眾造反組織派系林立,正如領袖所言:「群眾真正發動起來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在這些大言炎炎下面,其實是一個人用槍桿子在運動群眾,驅使千萬人為之送死,滿足那「以天下之大私為天下的大公」(黃宗曦)之權謀相爭的政治需要。歷史是誰創造的?我看是「聖人」加群氓攪渾了乾坤,荒謬與瘋狂凌駕於歷史。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歷史舞台,是一個充滿了政治幻術和天才騙子表演的場所。

有人說,史達林三十年代清洗屠殺幾十萬蘇聯共產黨人是「大瘋狂時代」,其實他的「武功」遠不如六十年代毛親自領導發動的中國文化大革命的赫赫戰績。

重慶武鬥死了多少人?全國死了多少人?這是一筆永遠的未知數!在重慶沙坪垻公園裡,至今還有一座全國惟一倖存的紅衛兵亂葬崗,這就是那個時代無意間留下的見證,貨真價實的文革紀念館。400多名8.15派響應領袖號召「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的冤魂湮沒於歷史的荒煙蔓草之中,只留下墓園的淒風苦雨,冷月鬼火照流熒。「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我們只有在心裡祭奠那些無名的冤魂。

人是欲望的動物,也是觀念的動物,意識形態的激情一旦深入群眾的靈魂,會產生一種類似宗教的迷狂狀態。使他們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匍匐在領袖或超人的腳下,全盤接受其灌輸的信念。漢娜.阿倫特在《極權主義本質》一書里論述群眾運動中領袖與群眾關係時,她有一個驚人的發現:領袖高瞻遠矚,先知般提出一些「歷史必然性」、「階級使命」「客觀規律」等有關國家、民族、人類未來的口號,充滿了高標浪漫、宏大敘事的描述。這些口號通過強大的國家宣傳機器,無時無處不在的深入社會人心,形成政治心理的磁場。於是這些小民百姓,本來在日常生活中關心柴米油鹽、在乎切身小利的群眾,突然變得和領袖一樣浪漫高遠起來,去關心主義思想啦、人類命運啦、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未解放啦等等。領袖用煽情改造俗眾的靈魂將其變成政治動物,激起他們的獻身革命的熱情並組織起來。所以老謀深算的希特勒說:「必須給小人物的靈魂烙上自豪的信念,雖然他是一個小人物,但卻是一條巨龍的一部分。」—— 領袖與群眾心理同質同構:讓每一個德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希特勒、每一個蘇聯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史達林、每一個中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毛澤東、每一個柬埔寨人心目中都有一個波爾布特,這便是極權主義下激發暴風驟雨般群眾政治運動的秘密。

本書的作者周孜仁先生,文革時期一普通的大學生,身處群眾組織的核心,在重慶大學《8.15戰報》上面,寫過一篇氣沖牛斗、磅礴恣肆的長文「大局已定,8.15必勝」,文章中大量充斥著我們曾經熟悉的文革詞語:紅旗、戰歌、革命風暴、平地驚雷、群眾運動的汪洋大海、無產階級革命的節日……。文章一開頭就先聲奪人,以接連十幾句氣勢雄壯的排比句子造勢,充滿了革命浪漫主義的理想情懷,像政論家一樣縱橫時局,如詩人一樣謳歌革命和造反,風雲叱吒、立意高標得嚇人。文革時我還是一名不更事的中學生,記得當時我在成都讀到這篇大手筆的宏文,立馬驚為天人所出。其實吸引我的不是其中政治內容,而是其間用文學化的誇張表達出來的詩意豪情,可見「抒情狀態」是最易被濫用、利用的人心,特別是年輕人幼稚的心。作者幾十年後,對自己當初的行為觀念及文革的荒謬有誠實深刻的反省,把自己及同夥當時陷入革命狂想、頭腦發燒不能自已的狀態如實道來:

「自詡為8.15派理論權威的重慶大學《8.15戰報》,躍躍欲試,也覺得該來點大塊文章了。頭腦發熱的編輯後生們在辦公室牆壁上畫了一張很可笑的全國地圖,還用鉛筆在上面畫滿紅圈、藍圈,紅箭頭、藍箭頭。就像歇斯底里的戰爭狂人一樣開始經天緯地、浮想聯翩、舞文弄墨,好像只要小試鋒芒,全中國就是他們的了。——這就有了上面提到的那篇忤達聖聰、惹怒龍顏的『大毒草』,題曰:《大局已定,8.15必勝》。」

重慶武鬥前夕,作者日記里的一段獨白:

「三月六日:一個人跑進大禮堂轉了一圈,這是我到山城五年多第一次走進這個地方。當我踏進這個雄偉壯麗宮殿般大廳的時候,心潮起伏、激情洶湧。我想起一幅畫:十月革命攻打冬宮後,兩個水兵在安靜的大廳里吸菸,華麗的大廳在戰鬥後彈痕斑駁、滿地狼籍……。這時候,我自己不也正走進一幅歷史的畫卷麼?看一看幾個月來大字報標語的廢跡,我覺得,這些不就是一場激戰後留下的彈痕麼?

我非常高興。我沿高高的石梯奔跑,我真想迎著滿城的東風豪邁的歌唱:我們獻身這壯麗的事業,無限幸福無上榮光!」

如果不健忘的話,這是我們曾擁抱過的那個時代精神的典型樣本,群眾政治運動中愚眾共同譫妄精神。作者幾十年後寫這本書時,毫不留情的說道「這些日記於現在讀來,覺得自己整個兒就是一個傻B」!讓「傻B 」豪情滿懷而後眾志成城,野心家需要這個。正如第三帝國的希姆萊曾說道:「他們對每天發生的問題不感興趣,而只感興趣於幾十年或幾百年來重要的意識形態問題。所以,人們知道他所效力的是一項二千年中才有一次的偉大任務。」如此顛倒了眾生,愚弄人民升華至美學境界,極權主義的魅力於茲為甚。烏托邦的可怕就在於文學化的激情和政治先鋒相結合形成的幻覺,產生巨大能量,使人血脈賚張、充當瘋狂的野獸和炮灰皆以為正義高尚。中國文革的發動者和領導者同樣深諳此道,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成功的將上層的意識形態導入下層群眾的非理性行為,群眾運動由此而產生,打殺格鬥由此而蜂起,於是革命成為狂歡的節日。這就是文革的「紅衛兵」、希特勒的「衝鋒隊」、墨索里尼的「街壘好漢」、當今的「憤青」們、以至於歷史上一切極左分子十分具有破壞力的緣由。

文革過去已四十多年,當年群眾組織中風雲人物、各路英雄如今已垂垂老矣。當年他們苦苦追尋的「九陰真經」或「葵花寶典」當然是虛無飄渺,但時代造就了他們,不管是寵兒還是棄兒都是受害者。為了下一代不再受騙,為了天下之人不再入「英雄」的彀中,我們不應忘記過去。以自己的那一段生命歷程為當年荒謬歲月出來舉證,為歷史留下證詞的人是有良知和勇氣的。反省荒誕和指斥虛無,你就活在真實之中。就像周孜仁先生寫的這本書。

2008.5.1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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