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文學世界 > 正文

台灣文學作家系列 (2) : 琦君散文 - 三更有夢書當枕

作者:
  我五歲正式由家庭教師教我「讀書」 認方塊字。起先一天認五個,覺得很容易。後來加到十個,十五個,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快。而且老師故意把字顛三倒四的讓我認,認錯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讀書原來是這麼苦的一回事,就時常裝病逃學。

  我五歲正式由家庭教師教我「讀書」 認方塊字。起先一天認五個,覺得很容易。後來加到十個,十五個,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快。而且老師故意把字顛三倒四的讓我認,認錯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讀書原來是這麼苦的一回事,就時常裝病逃學。
  
  母親說老師性子很急,只想一下把我教成個才女,我知道以後一定受不了,不由得想逃到後山庵堂里當尼姑。母親笑著告訴我尼姑也要認字念經的,而且吃得很苦,還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著眼淚再認下去。不久又開始學描紅。老師說:「你好好的描,我給你買故事書。」故事書有什麼用呢?我又看不懂,我也不想看,因為讀書是這麼苦的事。
  
  最疼我的老長工阿榮伯會晝「毛筆畫」,拿我用門牙咬扁了的描紅筆,在黃標紙上畫各色各樣的人物。最精彩的一次是畫了個戲台上的武生,背上八面旗子飄舞著,懷裡抱個小孩,他說是「趙子龍救阿鬥」,從香菸洋片上描下來的。
  
  他翻過洋片,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阿榮伯點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有的字我噎認識,他念錯了,我給他改正,有的我也不認識。不管怎樣,阿榮伯總講得有頭有尾。他說:「小春,快認字吧,認得多了就會讀這些故事了,這裡面有趣得很呢!你認識了再來教我。」
  
  為了要當他的老師,也為了能看懂故事,我對認字發生了興趣。我也開始收集香菸洋片。那時的香菸種類有大英牌、大聯珠、大長城等等。每種包裝里都有一張彩色洋片。各自印的不同的故事:《封神榜》、《三國演義》、《西遊記》、《二十四孝》都有。而且編了號,但要收齊一套是很難的。
  
  一位大我十歲左右的堂叔,讀書方面是天才,還寫得一手好魏碑。老師卻就是氣他不學好,不用功。他喜歡偷喝酒、偷菸抽,尤其喜歡偷吃母親曬的鴨肫肝。因此我喊他肫肝叔。他講「三國」講得真好聽,又會唱京戲,講著講著就唱起來,邊唱邊做,劉備就是劉備,張飛就是張飛。連阿榮伯都心甘情願偷偷從儲藏室里打酒給他喝。我就從父親那兒偷加力克香菸給他抽。他有洋片都給我。我的洋片愈積愈多,故事愈聽愈多,字也愈認愈多了。
  
  在老師面前,那怕他把方塊字顛來倒去,我都能確確實實的認得。老師稱讚我「天份」很高,提前開始教「書」,他買來一本有插圖的兒童故事書。第一天教的是司馬光的故事,司馬光急中生智,用大石頭打碎水缸,救出將要淹死的小朋友。圖畫上一個孩子的頭伸出在破缸外面,還有水奔流出來。司馬光張手豎眉像個英雄,那印象至今記得。
  
  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書看完了,仍舊很多字不認識,句子也都是文言,不過可以猜。不久,老師又要教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詩原來還可以數數呢。
  
  後來肫肝叔又教我一首:「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無數片,飛入梅花都不見。」似乎說是蘇老泉作的,我也不知道蘇老泉是誰,肫肝叔說蘇老泉年歲很大才開始用功讀書,後來成為大文豪,所以讀書用不著讀得太早,讀得太早了反而變成死腦筋,以後就讀不通了。他說老師就是一輩子讀不通的死腦筋,只配當私墊老師。他說這話時剛巧老師走進來,一個栗子敲在他頭頂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裝出畢恭畢敬的用功樣子。可是肫肝叔的話對我影響很深,我後來讀書總讀不進去,總等著像蘇老泉似的,忽然開竅的那一天。
  
  八歲開始讀四書,《論語》每節背,《孟子》只選其中幾段來背。老師先講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對孟子先有點好感。但孟子長大以後,講了那麼多大道理我仍然不懂。肫肝叔真是天才,沒看他讀書,他卻全會背。老師不在時,他解說給我聽:「孟子見了梁惠王,惠王問他你咳嗽呀?(王曰叟),你老遠跑來,是因為鯉魚骨卡住嗎?(亦將有以利吾國乎?故鄉土昔「吾」「魚」同音)孟子說不是的,我是想喝杯二仁湯(亦有仁義而已矣)。」他大聲地講,我大聲地笑,這一段很快就會背了。
  
  老師還數了一篇《鐵他尼郵船遇險記)。他講郵船撞上冰山將要沉沒了,船長從從容容地指揮老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離去時,船長和船員已不及逃生,船漸漸下沉,那時全船燈火通明,天上繁星點點,船長帶領大家高唱讚美詩,歌聲湯漾在遼闊的海空中。老師講完就用他特有的聲調朗誦給我聽,念到最後兩句「慈愛之神乎,吾將臨汝矣。」老師的聲調變得蒼涼而低沉,所以這兩句句子我牢牢記得,遇到自己有什麼事好像很傷心的時候,就也用蒼涼的聲音,低低地念起「慈愛之神乎,我將臨汝矣。」如今想來很可笑。當時的確有一種登彼岸的感覺。總之,我還是非常感激老師的,他實在講得很好,由這篇文章,使我對文言文及古文慢慢發生了興趣。
  
  後來他又講了一個老賣藝人和猴子的故事給我聽,命我用文言文寫了一篇《義猴記》,寫得文情並茂。內容是說一個孤孤單單的老賣藝人,與猴子相依為命。有一天猴子忽然逃走了,躲在樹頂上,賣藝人傷心地哭泣著,只是懺悔自己虧待了猴子,沒有使它過得快樂幸福,猴子聽著也哭了,跳下來跪在地上拜,從此永不再逃,老人也取消了他額上的鎖鍊。後來老人死了,鄰居幫著埋葬他,棺木下土時,猴子也跳入墓穴中殉生了。我寫到這裡,眼淚一滴滴落下來,落在紙上,不知怎的,竟是越哭越傷心,彷佛那個老人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就是那隻猴子。我確實是動了真感情的,照現在的說法,大概就是所謂的「移情作用」吧。老師雖沒有新腦筋,倒也不是肫肝叔說的那樣死腦筋,他教導我讀書和作文,確實有一套方法。可惜他盯得太緊,罰得太嚴,教起女誡女論語時那副神聖的樣子,我就打哆嗦。
  
  有一次,一段《左傳》實在背不出來。我就學母親拊著肚子裝「胃氣痛」,老師說我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裡氣脹,就在抽屜里找丸藥。翹鬍子仁丹跟蟑螂尿、斷頭的蠟燭和在一起,怎麼嚥得下去,我連忙打個呃說好了好了。
  
  其實老師很疼我。他長齋禮佛,佛堂前每天一杯淨水,一定留給我喝,說喝了長生不老,百病消除。加上母親的那一杯,所以我每天清早得喝兩杯麵上飄著香灰的淨水。然後爬在蒲團上拜了佛,才開始讀書。
  
  老師從父親大書櫥中取出來的古書冒著濃濃的樟腦味,給人一種回到古代的感覺。記得那部詩經的字體非常非當的大,紙張非常非常的細而白。我特別喜歡。可惜我背的時候常常把次序顛倒,因為每篇好幾節都只差幾個字,背錯了就在蒲團上罰跪,跪完一支香。起初我抽抽嚥嚥的哭,後來也不哭了,聞著香菸味沉沉地想睡覺。就伸手在口袋裡數胡豆,數一百遍總該起來了吧。肫肝叔說得不錯,人來此世界只為受苦,我已開始受苦了。不由得又念起那兩句文章:「慈愛之神乎,吾將臨汝矣!」
  
  晚上告訴母親,母親說:「你不可以這樣調皮。你要用功讀書,我還指望你將來替我爭口氣。」
  
  我知道她為的是二姨太。二姨太是父親在杭州做大官時娶回的如花美眷,這件事著實傷了母親的心,也使我的童年蒙上一層陰影。現在事隔將近半個世紀,二姨太也去世整二十年,回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倒也並不完全出於惡意。
  
  有件事還不能不感激她,就是我能夠有機會看那麼多小說,正是由於她,她剛回故鄉時,因杭州人言語不通,就整天躲在房裡看小說,父親給她買了不知多少小說,都用玻璃櫥鎖在他自己書房裡,鑰匙掛在二姨太脅下叮叮噹噹的響。
  
  我看了那些書好羨慕,卻是拿不到,老師也不許我看「閒書」。有一天,肫肝叔設法打開書櫥,他自己取了《西廂記》、《聊齋志異》等等,給我取了《七俠五義》、《兒女英雄傳》,我們就躲在穀倉後面,邊啃生番薯邊看,看不懂的字間肫肝叔,為了怕二姨太發現,我們得快快的看。因此我一知半解,不像肫肝叔過目不忘,講得頭頭是道。
  
  但無論如何,我們一部部換著看,背著老師,倒也增長了不少「學問」。在同村的小朋友面前,我是個有肚才的「讀書人」。他們想認字的都奉我為小老師,真是過足了癮,可見「好為人師」是人之天性。
  
  阿榮伯為我在他看守桔園的一幢小屋裡,安排了條凳和長木板桌,那兒人跡罕至,我和小朋友們可以擺家家酒,也可以上課讀書。我教起書來好認真,完全是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我的教材就是兒童故事書和那一套套的香菸洋片,我講了故事再講背後的「文章」,挑幾個生字用墨炭寫在木板上,學著老師教我的口氣,有板有眼。還要他們念,念不出來真的就打手心,我清清楚楚記得有一次硬是把一個長工的女兒打哭了,她母親向我母親告狀說我欺侮她,還起了一場小小的風波,我心裡那分委屈,久久不能忘記。因此也體會到,每當老師教我時,我實在應該用心聽講,才不辜負當老師的一片苦心。
  
  二姨太雙十年華,卻也吃齋拜佛,照說應該和我母親合得來,但她們各拜各的佛,連兩尊如來佛都擺出各不相讓,各逞威嚴的樣子。二姨太用杭州口音念《白衣咒》、《心經》,非常好聽。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看小說也一句句大聲地念出來,她看《天雨花》、《燕山外史》等等,念一句,頓一頓,我站在一邊聽某了。
  
  她回臉瞪著我問:「你在這兒干什麼?」
  
  我很自然地說:「聽你念書呀。」
  
  她大聲說:「小孩子不能看這些書。」
  
  我心想我並沒有看,是你在看嘛!但也懶得分辯,回瞪她一眼就走開了。但不幸的是有一天被她發現《紅樓夢》不見了,她確定是我偷的,更糟的是父親又發現書房裡少了幾幅名畫,幾部碑帖,兩案並發,肫肝叔和我都受了嚴重的拷問。肫肝叔一切都承認了,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他說拿碑帖是為了臨摹,父親當場叫他寫字,他拿起筆一揮而就,寫的是「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露著一臉的得意。沒想到父親居然點了幾下頭說:「字倒是有天分,你以後索性從寫字上下功夫。」肫肝叔奉命惟敬,父親就叫他抄《金剛經》,抄朱伯廬先生《治家格言》。
  
  然後二姨太轉向我低聲地說:「小春,你應當專心讀聖賢書,這種小說不是你應當看的。」她的聲音溫和里透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力量,這股力量是父親給她的,從那時起,我就怕了她,也有點恨她。但是看閒書的欲望卻愈來愈強烈,我懷著一份報復的心理,去看大人們不許看的書。《清宮十三朝》,《七劍十三俠》,《春明外史》,《施公案》,《彭公案》……越看越覺得閒書比《左傳》、《孟子》有趣多了。
  
  老師看我昏昏沉沉的樣子,索性開了書禁,每天指定我看幾回《三國演義》,幾回《東周列國志》,命我學《東萊博議》寫人物史事評論,這下又苦了我了。肫肝叔卻是文章洋洋灑灑,有一天他自動寫一篇《曹孟德論》,把曹操捧上天,說劉備是個「德之賊也」的鄉愿,父親和老師看了都連連點頭。他得意地對我說,寫議論文一定要有和眾不同的見解,才可以出奇制勝。但我對議論文總是沒興趣,因此古文中的議論文也不喜歡讀。我背得最熱的是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劉禹錫的《陋室銘》和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好像自己也有飄然物外之概。
  
  幸好這時我的另一位在上海念大學的三堂叔暑假回來了。他帶回好多雜誌和新書。大部份都是橫著排印的,看了好不習慣,內容也不懂,他說那都是他學「政治經濟」的專門書,他送給我一本《愛的教育》和一本《安徒生童話集》,我說我早已讀大人的書,還看童話?他說童話是最好的文學作品之一種,無論大人孩子都應當看。他並且用「官話」念給我聽。他說官話就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話,教我作文也要用這種普通話寫,才能夠想說什麼就寫什麼,寫得出真心話。
  
  老師不贊成他的說法,老師說一定要在十幾歲時把文言文基礎打好,年紀大點再寫白話文,不然以後永不會寫文言文了。我覺得老師的話也有道理,比如我讀林琴南的《茶花女軟事》,《浮生六記》,《玉梨魂》,《黛玉筆記》等,那種句子雖然不像說話,但也很感動人,而且可以搖頭擺尾的念,念到眼淚流滿面為止。
  
  三叔雖然主張寫白話文,他自己古文根基卻很好。他又送我蘇曼殊的《新鴻零雁記》,害我讀得涕淚交流。這些「愛情」書,都是背著父親和老師看的,其實我那時的興趣早已從「除暴安良」的武俠轉移到「海枯石爛」的言情了。
  
  十二歲的女孩子,就學著《黛玉筆記》的筆調,寫了篇《碎心記》。放在抽屜里被老師看到了,他擺著一臉的嚴肅說:「文章還可以,只是小小年紀,不可以寫這種悲苦衰爛的句子,會影響你的福分的。」其實我寫的是母親的心情,寫得自認為非常哀怨動人。三救他誇我寫得好,說我以後可以寫小說,不過要用白話文寫。
  
  他教我把他的故事寫下來。原來他心裡有一段非常羅曼蒂克的愛情。他喜歡侍候二姨太的頭阿玉。阿玉見了他,低垂著眼帘卻有說不完的情意,肫肝叔也喜歡她,她理也不理他,肫肝叔說:「她是應當喜歡三哥的,我不配。」從這一點看,肫肝叔是個心地很好的人。
  
  我教阿玉認字讀書,三叔也買了整套的偉人故事書送她。肫肝叔說:「還是讓她讀《二十四孝》吧!那樣她才能死心塌地侍候二嫂,讀新書她就會不甘心,她就會哭的。」
  
  他說得一點不錯,阿玉一直忍,也一直哭,後來哭著被嫁給了船夫,全家就在一條烏篷船上飄飄湯湯,三叔對她的愛情也沒個了結。在當時,她倆那種脈脈含情的樣子,看了真教人心碎。我打算學郁達夫《遲桂花》的筆調來寫,但後來進了中學,學算術,學英文。因此看閒書、寫閒文的心情反而沒有了。
  
  我到杭州考取中學以後,吃齋念佛的老師覺得心願已了,就出家當和尚去了。我心頭去了一層讀古書的壓迫感,反而對古書起了好感,寒暑假,就在父親書櫥中,隨意取出一本本線裝書來翻翻,聞到那股樟腦味,很思念老師。父親要我有系統地讀四史。《古文辭類纂》和《十八家詩鈔》由他選了給我讀。可是我只能按著自己的興趣背誦,父親有點失望,他說我將來絕不是個做學問的人,這一點是不幸而言中了。
  
  從學校圖書館中,我借來很多小說和散文,尤其是翻譯小說。父親對朱自清、俞平伯的文章很欣賞,可是仍不贊成我多看小說。我倒也用不著像小時候那麼躲著他偷看。那時中學課業不像現在繁重,課餘有的是時間,我看了巴金、老舍、茅盾等人的小說,西洋小說中,我最愛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多夫》,反覆看了好幾遍,奧爾柯德的《小婦人》是當英文課本念的,我們又指定看 《好妻子》,《小男兒》的原文,因為文字較淺。其他如《簡愛》、《傲慢與偏見》、《悲慘世界》,亦使我愛不釋手。尤其是《小婦人》和《簡愛》,我當時曾感到寫小說並不難,只要有一顆充滿了「愛」的心。記得當時還模仿各家筆法,寫了一個中篇小說《三姐妹》,大姊憂鬱如林黛玉,日記都是文言文的,二姊是叛逆女性,三妹天真無邪,寫得情文並茂,自謂融《紅樓夢》、《小婦人》和《海濱故人》於一爐,此文如在,倒是我真正的處女作呢。
  
  二姨太向我借去《茶花女》和廬隱的《象牙戒指》,又一句句的念出聲來,念完了偏又說:「如今的新派小說真羅蘇,形容句子一大堆,又沒個回目。」這麼說著,卻又向我再借,有時還看得眼圈兒紅紅的。在看小說上,我們倒成了朋友。我把這話告訴母親,母親深陷的眼神定定的看著我半晌說:「你們彼此能談得來,我也放心不少。」母親臉上表情很複雜,好像欣慰,又好像失落了什麼。
  
  我心裡很難過,我覺得聖賢書和羅曼蒂克的愛情至上主義很難協調,因此我把《紅樓夢》看了又看,覺得書中人個個值得同情。對自己的家庭,我也作如是觀。因此我一時豁達,一時矛盾,一時同情母親,一時同情二姨太。
  
  後來讀了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好像又進入另一種境界,想探討人生問題,心性問題,教我國文的王老師教我看《宋儒學案》、王陽明《傳習錄》、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可是對我來說,這些書都太深了,倒是《傳習錄》平易近人。那時啟發心智的書不及現在這麼豐碩,我本是個不喜愛看理論書的人。
  
  父親恨不得我把家中藏書都讀了,我卻毫無頭緒地東翻翻西摸摸,先讀 《莊子》,讀不懂了放下來再抽出《楚辭》來念,念著(離騷》和《九歌》時,不禁學著家庭老師悽愴的音調低聲吟誦起來,熱淚涔涔而下,覺得人生會少離多,十分悲苦。心中腦中一團亂絲理不清,我寫信給故鄉的三叔和肫肝叔,他們的回信各不相同。
  
  三叔勸我讀唐詩宋詞,寄給我一本納蘭的《飲水詞》,吳苹香的《香南雪北廬》詞與李清照的《漱玉詞》,叫我細讀。他說詩詞是圖畫的,音樂的,哲學的,多讀了對一切自能融會貫通。
  
  肫腩肝叔卻教我讀《莊子》,讀佛經,他介紹我看《景德傳燈錄》,《佛說四十二章經》,《心經淺說》。
  
  那陣子,我變得痴痴呆呆的,無限虛無感、孤獨感,覺得自己是個哲人,沒有人了解我。王老師發現我在鑽牛角尖,教我暫時放下所有的書 本,連小說也別看,撒開的玩。
  
  他時常帶我們作湖濱散步,西湖風光四時不同。每處景物都有歷史掌故,他風趣的講解和爽朗的笑聲,使我心胸開朗了不少。他說讀書、交朋友、遊山玩水三者應融為一體,才是完整的人生,所謂人生哲學當在日常生活中去體會尋求。不要為空洞的理論所困擾。他說「三更有夢書當枕,千里懷人月在峰」就是三者合一的境界。
  
  高中三年中,王老師對我的啟迪很多。他指導我速讀和精讀的方式,如何作筆記,如何背誦,如何捕捉寫作的靈感。我漸漸感到生命很充實,自己在成長,成長中,大自然、朋友、書本是最好的伴侶。
  
  父親愛讀書、藏書,也愛搜集版本、碑帖和名家字畫。杭州住宅書房中,有日本影印《大藏經》、《四史精華》、《四庫全書》珍本,《三希堂》、《淳化閣法帖》,和許多善本名家詩文集。
  
  父親每年夏天都去別墅雲居山莊避暑,所以山上也有一部份他自己特別喜愛的書。放暑假後,我就上山陪他散步讀書。別墅是三間樸素的小平房,繞屋是蔥籠的細竹。四周十餘畝空地一半是果園,一半種山薯玉蜀黍。
  
  山頂有一座小小茅亭,每天清晨我們在亭中行深呼吸,東方彩霞映照著煙波飄渺的錢塘江,左邊是沉睡的西子湖。父親晚年懷著逃世的
  心情上山靜養。勉勵我要好好利用藏書,愛惜藏書,不要學不肖子弟,把先人藏書字畫都賣了。
  
  父親說這話是很沉痛的,因為我是長女,妹妹才五歲,家中沒有應門五尺的男童。所以我當時曾立誓要保存父親在杭州和故鄉兩地的全部藏書。沒想到抗戰軍興,父親帶了全家回故鄉,杭州淪於敵手,全部書畫就無法照顧了。
  
  避亂故鄉,父親憂時傷事,健康一日不如一日,幸得故鄉的書齋中,另有一套藏書,是商務影印的《大藏經》、《四部叢刊》、《二十四史》、《十三經註疏》等……。
  
  大伏天裡,在城裡工作的三叔特別回來幫我曬書,肫肝叔也來了,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頭髮稀稀疏疏的,竟已像個老頭子了。三叔則顯得越發深沉了。父親見了他很高興,叫他幫著我把書房整理出來。父親的書房在正屋右首邊,隔一道青石大屏風。一幢單獨平房內分三間,最外面一間擺著紅木鑲雲母石面的長桌,以備賞畫之用。進圓洞門另一長房間是書房,上邊一張油木榻床,父親看書倦了在此休息。右首套房是經堂,是父親誦經靜坐之處。書櫥里是 《大藏經》、《四部叢刊》以及木板善本專集等,則放在外書房中,這一座書城已足夠使三叔和我留戀了。
  
  肫肝叔在山中撿來一些松樹的內皮,就著自然的筆磔並成「聽雨軒」三字,貼在圓洞門上,父親看到了也點頭讚許。經堂的落地門外是小院落,種著茂盛的水竹,風雨掠過,竹浪翻騰。
  
  在我的記憶里,好像這個小院落中,一直下著雨。也許是父親和我都偏愛雨,喜歡在雨天到經堂里,燃起一爐檀香, 隔著窗兒欣賞萬竿煙雨圖。
  
  父親病中喜讀杜甫詩,大概是國難家愁,心境與少陵相似。因此影響我於學詩之初,就偏愛杜詩。我第一首律詩《懷西湖友人》就是由父親改定的,記得當中四句是「三年湖海燈前夢,萬古滄桑劫後棋。故國雲山應未改,西湖筇屐倘相期。」
  
  父親興來時也作詩,可惜他的詩稿,於離亂中不及帶出,現在還記得幾首,有一首記友人來訪的詩:「具黍但園蔬,虛邀有愧予。傾杯迎故舊,備箸恕清疏。老至交情篤,亂來村里墟。甌江幸地僻,還喜暫安居。」雖未見功力,卻是款切自然。我們父女聽雨軒中歲月,還算過得優閒。
  
  三叔於星期假日,一定下鄉陪父親作上下古今談,他讀的新理論書此父親多,我更不敢望其項背。他每於書櫥中取出一部書,略略翻閱,便能述其梗概。他告訴我無論讀古書新書,都要能抓住重點,先看作者自序與目錄,略讀即可,不必逐字逐句推敲。如有興趣,可摘錄與自己相同及相反意見,並加批註。最好用活頁。以所讀之書性質歸類。不作筆記亦可,於書頁上下空白處批註。純文學書如詩歌散文,則可任意圈點。他說會讀書的人,不但人受書的益處,書亦受人的益處。此話我時時牢記在心。
  
  他詩詞背得很多,用工楷抄了一本詩詞選,題為「詩詞我愛錄」。後來我他學他把自己心愛詩詞抄一本「詩詞我愛錄」。此抄本曾帶來台灣,不意竟在辦公室抽屜中被人盜去,十分痛心。
  
  他和父親談哲學、宋明理學,說來頭頭是道,連佛經他都看了不少。他並不贊成我年紀輕輕的就讀佛經,卻寫了佛經上四句給我作座右銘:「一切眾生,莫不有心,凡有心者,皆當成佛。」
  
  他說 : 佛經道理深奧,總括起來也就是 「我心即佛」四字。「佛」即是最高之智慧。宋明理學無論是程朱、陸王,都未跳出這個道理。只是治學方法不同而已。他說肫肝叔雖也看佛經,卻是自恃聰明,走火入魔,十分可惜。那時肫肝叔已不幸染上不良嗜好,處處躲著我父親,見了三叔也是自慚形穢,默無一言。對我卻始終推心置腹,他給我看他自嘆的詩,記得其中四句是「因無骨相饑寒定,只合生涯冷淡休。羞向雞蟲計得失,那堪兒女足酸愁。」我看了也只有嘆息。
  
  父親去世時,他於無窮悔恨中,作了一首輓聯:「涕淚負恩深。憶十年誨諭諄諄,總為當時愛我切。人天悲路絕,對四壁圖書浩浩,方知今日哭兄遲。」至今憶及,猶感愴然。
  
  這兩位叔叔一樣有極天分,一樣的讀了很多書。卻是氣質如此迥異,人生觀如此不同。這疑問,我到今天都時時在心。如今他們都身陷大陸,以三叔的潔身自愛,嫉惡如仇,在大陸摧毀文化的非人生活中,不知何以自處。他還能讀他喜愛的書,侃侃地發表他的見解嗎?還有落拓的肫肝叔,一生遊手好閒,又如何在整天做工都吃不飽的日子裡生活呢?
  
  父親逝世後,我又單身負笈滬上繼績學業,大學的中文系主任夏承燾老師對我在讀書方法上,另有一番指引。他說讀書要「樂讀」,不要「苦 讀」。如何是 「樂讀」呢?第一要去除「得失之心」的障礙,隨心瀏覽,當以欣賞之心而不必以研究之心去讀。過目之書,記得固然好,記不得地無妨。四史及《資治通鑑》先以輕鬆心情閱讀,古人著書時之渾然氣度當於整體中得之。少年時代記憶力強,自然可以記得許多,但不必強記,記不得的必然是你所不喜歡的,忘掉也罷。
  
  遇第二次看到有類似故事或人物時自然有印象。讀哲學及文學批評書時,貴在領悟,更不必強記。他說了個有趣的比喻 : 你若讀到有興會之處,書中那一段,那幾行就會跳出來向你握手,彼此莫逆於心。遇有和你相反意見時,你就和他心平氣和辯論一番,所以書即友,友亦書。
  
  詩詞也不要死死背誦,更不必記某詩作者誰屬,張冠李戴亦無妨,一心純在欣賞。遇有心愛作品,反覆吟誦,一次有一次的領會,一次有一次的境界。吟誦多了自然會背,背多了自然會作,且不至局限於某一人之風格。全就個人性格發展,寫出流露自己真性情的作品。
  
  他教學生以輕鬆的、行所無事之態度讀書,自己卻是以極認真嚴肅 態度做學問。他作了許多詩人、詞人的年譜,對白石道人研究尤為深入。我也幫忙他整理許多資料,總覺研究工作很枯燥,他說是年齡境界未到,不必勉強。性格興趣不相近,也不必勉強。
  
  大學四年中,得夏老師「樂讀」的啟示,培養了讀書的興趣,也增加了寫作的信心。卒業後避亂窮鄉,舉目無親,心情孤寂,幸居近省立聯高,就向圖書館借來西洋哲學書及翻譯小說多種閱讀。我寫信給夏老師報告讀書心得,也訴了一些內心的悲苦。
  
  他來信告訴我說:「近讀迭更司塊肉餘生一書,反覆沉醉,哀樂不能自主。自惟平生過目萬卷,總不及是書感人之深。如有英文原本,其盼汝重溫數過,定能益汝神智,富汝心靈,不僅文字之娛而已。」
  
  他也正在讀歌德書。每節錄其中警語相勉:「人生各在煩惱中過活,但必須極端肯定人生,乃能承受一切幻滅轉變,不為所動,隨時賦予環境以新意義,新追求,超脫命運,不為命運所玩侮。」
  
  他又說:「若無煩惱便無禪,望你以微笑之智慧,化煩惱為菩提,以磨刮出心性之光輝。」
  
  他指示我讀西洋哲 學之餘,應當回過來再讀《老子》。篇幅不多,反覆讀之,自能背誦。《老子》卒業後再讀 《莊子》,並命於萬有文庫中找出《西塞羅文錄》來讀其中說老一篇,頗多佳喻。我寫給他自己習作的詞。
  
  他說:「文字固清空.但仍須從沉著一路做去。」
  
  他教我不要傷春,不要嘆年長,人之境界,當隨年而長。他引僧肇《物不遷論》中句「旅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以勉勵。
  
  他說:「年來悟得作詩作詞,斷不能但從文字上著力。放翁雲邇來書外有工夫,願與希真共勉之。」
  
  他的來信,每一句話都像名山古剎中的木魚清馨之音,時時敲擊心頭,助我領悟人生至理。如今恩師身陷大陸。
  
  曾記當年在滬上時,杭州陷於日寇,他曾有詞詠孤山雲:「湖山信美,莫告訴梅花,人間何世。獨鶴招來,共臨清鏡照樵悴。」不知他面對今日大陸河山,清鏡中更是怎樣一副白髮衰顏呢?
  
  抗戰後半期,我雖與恩師不曾同處一地,而書信往還,他對我讀書為人為學,啟迪貫多。在那一段寧靜的歲月中,我也確實讀了一些書。但愈讀愈感到在浩瀚書海中自身智識的貧乏,和分寸光陰的可貴。
  
  勝利還鄉,第一件事就是叩見恩師,並請他指點如何重整殘缺的圖書。因家園曾一度陷於日寇,聽雨軒被日機炸毀一角。一部份藏書化為灰燼。復員回杭州,檢點寓所與雲居山莊兩虛的存書,許多善本詩文集都已散失,藏經和碑帖亦已殘缺不齊。
  
  這都是無法重補的書,實令人痛心。統計永嘉與杭州兩處餘書不及原來三分之一。追念父親當年的託付之重,我乃盡力把四部叢刊、四部備要及四庫全書珍本等叢書中缺失者買來補齊,重新整理書房,且供上佛堂,也是對先人的一點紀念。
  
  沒想到卅八年共軍渡江,倉促中家人安危都成問題,故鄉與杭州兩處藏書,竟然無法搶救。眼睜睜看著先人餘業,將被摧毀,於萬分沉痛的心情之下,只得把杭州的藏書全部捐贈浙江大學圖書館,故鄉的書全部捐贈籕園圖書館(孫仲容先生讀書處)。希望藉了公家力量,保留一二,亦足以告慰先父在天之靈。
  
  我當時倉惶離開杭州,行囊簡便,自己特別心愛的幾部書和父親生前批註圈點過的書,都無法攜帶。只得鄭重託付恩師,希望有一天河山光復,能重見恩師,也領回碩果僅存的幾部書。
  
  二十多年中,我陸陸續續買了不少自己喜愛的書,加上朋友們贈送的著作,我也擁有好幾書櫥的書了。但是想起大陸故鄉和杭州兩處屢遭兵劫的數萬冊藏書,焉得不令人魂牽夢縈。
  
  偶然在舊書攤上買到一部塵灰滿面的線裝書就視同至寶。買來一部原版影印的古書,就為之悠然神往。披覽之際,我就會想起童年時代打著呵欠背《左傳》、《孟子》時的苦況。想起所有愛護我的長輩和老師。尤其是當我回憶陪父親背杜詩、閒話家常時的情景,就好像坐在冬日午後的太陽里,雖然是那麼暖烘烘的,卻總覺光線愈來愈微弱了。太陽落下去明天還會上升,長輩去了就是去了,逝去的光陰也永不再回來。
  
  春日遲遲中,我坐在小小書房裡,凌凌亂亂的追憶往事,凌凌亂亂的寫,竟是再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只後悔半生以來,沒有用功讀書,沒有認真做學問。生怕漸漸地連後悔的心情都淡去,其剩餘一絲絲悵惘,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啊。

責任編輯: 宋雲  來源:網絡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11/0121/1932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