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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晨:也許有一天,我們也可能淪為難民

[導讀]「我們做這些事情,與其說用來對抗現實,不如說是警醒未來。」 成為聯合國難民署中國區代言人前,姚晨對難民的了解只局限於想像:貧窮的生活、充滿惶恐的眼神、漫山遍野的白色帳篷。

[導讀]「我們做這些事情,與其說用來對抗現實,不如說是警醒未來。」

成為聯合國難民署中國區代言人前,姚晨對難民的了解只局限於想像:貧窮的生活、充滿惶恐的眼神、漫山遍野的白色帳篷。

實際上有七成難民生活在城市,被稱為城市隱形人。「我們居住的城市裡,我們身邊的同事、朋友,也有可能是難民,只是我們不知道。出於很多原因,他們甚至羞於讓我們知道。」姚晨對香港大學學生說。2011年6月19日姚晨參加聯合國難民署60周年紀念系列活動,在港大與學生進行了對話。


梅拉難民營里,一個抱鵝的小女孩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市場。 (姚晨/圖)

「迄今為止可能還有很多人不了解難民,我現階段的工作就是在微博上或者活動中,更大範圍地傳播和普及什麼是難民。」姚晨說,「實際上我知道,無論我在微博上發多少東西,我的力量依然非常微弱,但我非常希望把我知道的、我的眼睛看到的、我聽到的告訴在場的每一位,可能每一位走出去以後又告訴更多的人。關注本身就是一種力量,有關注才會有行動,有行動才會有改變。」

姚晨對難民的關注始於她的偶像布拉德·皮特。愛屋及烏。姚晨注意到,皮特的妻子安吉麗娜·裘利參加了一系列難民親善活動。在那之後,她對裘利的關注「遠遠勝過對皮特」。

沒想到兩三年後,姚晨突然接到聯合國難民署的電話,問她願不願意做中國區代言人。「我當時只有一種感覺,夢想成真了。」

2010年初,姚晨成為難民署中國區代言人。之後,她三次隨難民署官員探訪難民。不同於商業代言,這份工作沒有分毫代言費,參加宣傳活動的費用也得自己承擔。

為什麼要關注難民,姚晨也問過自己:「也許有一天,我們也可能會淪為難民。就像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戰爭的發生,但是不幸的是,在二十世紀還是有兩次世界大戰。我們做這些事情來關注難民,與其說用來對抗現實,不如說是在警醒未來。」

就在前不久,姚晨的親戚因遭遇強拆,試圖自殺。姚晨的媽媽向她求助,姚晨對媽媽說:「我真的誰也不認識。」


按照難民的不同宗教信仰,梅拉難民營被區分為ABC三個區。 (姚晨/圖)

阿德琳找不到教堂

6月20日是世界難民日,姚晨隨難民署香港辦事處官員探訪在香港居住的難民家庭。

聯合國難民署香港辦事處成立於1979年,實際從1950年代就已開展工作。但香港人對它仍然非常陌生,也不知道難民的概念。很多人以為他們就是非法移民。一次與導演徐克吃飯,姚晨無意中說起難民,結果整晚上幾乎就只談這一個話題。

難民是被迫離開國家的,這是他們跟非法移民最本質的區別。

全世界約有4300萬人被迫流離失所,其中包括1520萬難民、2710萬境內流離失所者和98.3萬尋求庇護者。根據1951年簽訂的《聯合國難民公約》,通過難民身份認證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目前「公約」只認可五種情況:由於種族、宗教、國籍、屬於某一社會團體或具有某種政治見解的原因留在其本國之外,不能或不願受該國保護的人。

現在在香港的難民有150人左右,其中七成為男性,主要來自非洲、南亞。逃難原因各自不同。由於租借歷史,香港一直未加入難民公約,難民在香港只能暫住,等待安置到其他國家。

姚晨在香港探訪的是一個非洲家庭。阿德琳今年52歲。

阿德琳2008年從家鄉逃亡。她不知道聯合國難民署,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哪裡尋找到新生活。她隨便買了張飛機票,目的地是中國北京

阿德琳出身基督教家庭,一出生便已受洗。在埃及,信仰基督教的教徒有800萬到1000萬,信仰伊斯蘭教的穆斯林則有7000萬。阿德琳在埃及本來有份體面的工作,在大學裡擔任管理助理。大女婿也在開羅經商。但阿德琳家附近的教堂被穆斯林極端分子縱火,牧師的妻子也被抓走。「為了保全性命,我只能離開這個國家。」

她想去找基督教堂,在偌大的北京城繞了一圈也沒找到。求助家鄉的親戚,對方指點她去廣州。她帶著尚未成年的一兒一女,坐了23小時火車去廣州。這次她終於找到了一間教堂。她已經在中國待了40天,繼續留在這裡的話需要簽證。

如果阿德琳單身一人,美國人可用幫她研習《聖經》的理由去美國,申請美國簽證,但阿德琳帶著孩子。「你只能去找聯合國,沒有任何選擇。」美國人最終說。他和妻子帶著阿德琳母子去了香港,幫她們在上水找了一間房暫時住下,再向聯合國難民署香港辦事處求助。

這條路終於走通。阿德琳通過了難民身份認證,獲得難民署及其他非政府組織的資助,在香港等待第三國的再次安置。她已經在香港呆了三年,大女兒和女婿三個月前也來尋求庇護。

走進她的屋子,阿德琳、大女兒、女婿和二女兒都在,隔壁房間裡還有大女兒的兩個孩子在睡覺,13歲的羅斯和3歲的本。

與姚晨同行的電視台記者想拍攝這個家庭。申明不拍臉,但一家人勉強答應下來,阿德琳的臉已漲得通紅。為了儘量取得信任,攝影師並沒有進屋,而是扛著機器在門外等候,門開著一半。

在與客人談話時,阿德琳一家四口時不時往門口瞥上一眼,二女兒更是一直雙手環抱在身前。姚晨留意到這點,趕緊讓人把門關上,並勸說電視台記者稍後再拍,這家人才稍微放鬆了些。阿德琳的丈夫和一個兒子還留在埃及,她害怕暴露信息給他們帶來不幸。

不久的將來,阿德琳一家會被難民署安置到美國或者加拿大,這意味著他們又會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要去適應新的人、新的環境。說到將來的不確定,阿德琳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難民營倉庫外,等待領取救助糧食的難民。 (姚晨/圖)

我們太粗心了

與阿德琳情況不同,長期暫住的難民更需要「城市給他們一個機會」。

姚晨2010年見到一位在北京住了七年的中東難民,他現在已經申請到加拿大國籍,去了加拿大。當時他被安置在北京六環外一個小區,住在一棟不起眼的居民樓里。他拒絕學習中文,所以一直沒找到工作,靠女友養活。

姚晨稱讚他女友,那人聽了不太高興。他覺得不能說是女友在養活他,因為他教了女友英文,女友才當翻譯,掙生活費。「我們太粗心了。忽略了那位難民最需要的自尊,他太害怕別人認為他是一個沒用的人。」姚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10年6月,她與聯合國難民署一行到菲律賓首都馬尼拉,探訪了四戶難民。見面地點有的是在家裡,有的是在工作單位,也有的不肯透露任何住址信息,選擇在郊外。

菲律賓約有難民300人,據難民署官員透露,菲律賓已經是世界上難民福利待遇最好的國家。

在郊外見面的是來自非洲南部的一對夫婦,約翰和伊莎貝拉。約翰穿著非洲傳統服飾,伊莎貝拉穿著西服套裝。他們一直從事科學研究。即使已經在菲律賓安全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們依然沒有擺脫恐懼,不敢在媒體上暴露真實姓名、身份和形象。甚至一開始談話都很慎重,約翰一說什麼,伊莎貝拉就會拍他的腿,暗示他不要繼續。談到最後,伊莎貝拉才肯開玩笑對姚晨說:「我覺得你很漂亮,要是能給我大兒子當媳婦就好了。」「他們得永遠防備著被逮捕,被拘留,被遣返。」姚晨回憶。

43歲的穆哈穆德和同樣年紀的加拉願意與姚晨在家裡會面。兩人都在菲律賓成了家,並育有子女。

穆哈穆德來自蘇丹,目前在馬尼拉一家外國使館擔任公關工作。他在菲律賓生活了19年,兩年後將正式獲得菲律賓國籍。當年他在菲律賓上大學,往家裡給朋友寄了幾本談論佛教、天主教等其他宗教的書籍,結果就被通緝,還連累那位朋友在牢裡關了一年半。

他本來夢想成為職業足球運動員,但他回不了他的國家,菲律賓又對足球不熱衷。他現在希望兒子將來在菲律賓從政,完全融入這個新地方。

加拉是巴勒斯坦難民,在菲律賓生活了20年,開了一家勞務仲介公司。他是姚晨在馬尼拉見到的難民里生活條件最優越的一個。他的小女兒聽說中國女明星要來做客,事先在網上搜索姚晨的信息,甚至列印出很多留待簽名的海報。

即使放在相對發達的中國,加拉也算是富人。他開的勞務仲介公司有13名職員,每天面試上百人。公司主要業務是為沙特的建築公司介紹工人,在工作環境並不好的菲律賓,出國打工是很多人的選擇。

「成為難民並不意味著需要食物,需要錢,需要衣服或者住處。難民是一個需要安全的人,需要內心的平靜,需要一個接納他的地方。」加拉這樣告訴姚晨。

最特別的是來自索馬利亞首都摩加迪沙的馬穆博士。他已經55歲,在菲律賓生活了24年,至今單身。跟姚晨及難民署官員剛見面時,他如往常一樣不停地抱怨,官員甚至不好意思翻譯給姚晨聽。馬穆目前在菲律賓農業研究所的工作相當穩定,但仍然讓人感覺很孤獨。

他非常自豪地帶著姚晨一行,參觀他所工作的地方的每個角落,因為有他種下的植物。他對泥土有一種天然愛好,「他下手就去抓泥土,土裡還有蚯蚓呢。感覺要是我們不在,他能把泥土放嘴裡嚼一嚼。」姚晨說。

當年索馬利亞政府送他到馬尼拉上學,期待他學有所成後回國工作。學還沒上完,政府就被推翻了。他突然回不去了。他一直很「憤怒」,一直想跟命運較勁。他每天讀書看報,對世界政治了如指掌,跟姚晨見面時,甚至還就中國局勢侃侃而談。

他最近才去申請菲律賓國籍。之前馬穆一直很想回國,總覺得可能在明天下午或後天早上就能回到自己國家。但國內的親戚告訴他,他的兩個兄弟已經被當地軍隊殺害。如果他回國,很可能有同樣遭遇。



姚晨在菲律賓難民營。 (范欣/圖)



與翁山蘇姬的合影

2011年3月,姚晨去了泰國梅拉難民營,所見與菲律賓又大不相同。

緬甸內戰五十多年至今未歇。由於緬甸境內克倫族和緬甸政府軍及其同盟游擊隊間的衝突,克倫族難民持續不斷地湧入泰國境內。自1984年泰國接收第一批緬甸難民至今,在泰國登記並擁有合法難民身份的緬甸難民超過10萬人,加上陸續湧入的未經登記的難民,總人數接近15萬。

梅拉難民營位於泰國北部邊境小鎮美索,是泰緬邊境難民營里最大的一個,居住了4.5萬人,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搭建的簡陋竹樓。梅拉隔著湄伊河與緬甸相望,是泰緬邊境重要通道之一,也因此成為緬甸難民逃往泰國的首選地。

難民營由泰國政府經管,有很多不同國家的不同機構給難民提供援助。荷蘭一個民間組織就與難民署共同出資興建了一個小型農場,為一些難民,特別是殘疾人,提供工作機會以及農業技術培訓。

索爾1995年來到梅拉難民營,目前在農場裡種芒果樹。妻子和6個孩子都靠他養活。他每天工作7個半小時,掙30泰銖(約合人民幣6.5元),差不多隻夠在市場上買一公斤魚。他覺得自己很幸運,不但可以掙錢,免於性命之憂,還能學到種植技術。

難民營里還有個腦癱患兒中心。那裡的孩子粗看跟常人無異,頑皮、天真,但交流之下,姚晨發現他們無法正常地表達情感。有些孩子只能依靠協助才能完成基本的動作。「看到你給的棒棒糖、大熊貓,儘管很高興,但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有個小男孩很喜歡姚晨手裡的照相機,姚晨擺好姿勢等他拍,可是男孩根本無法按下快門,因為他不能在一個點上集中力量超過半秒鐘。

在緬甸的克倫族受盡歧視,甚至要被趕盡殺絕,為了種族繁衍,他們大多會不斷地生孩子,讓種族壯大。

姚晨遇到一位有著8個孩子的母親羅扎,她和丈夫帶著孩子跋山涉水走了整整三個星期,一星期前剛到梅拉難民營。「如果沒有山谷的阻隔,羅扎抬頭便可以看到邊境那側的祖國。」姚晨說。

羅扎從小在緬甸就遭受軍隊的各種威脅迫害,過著窮苦不安的日子。她丈夫曾被軍隊抓去做苦力,負責背著那些沉重的武器,跟著部隊行進。如果不去,就要給軍隊十萬緬幣。他去了25天,每天特別累,可是連溫飽都沒法解決。有次他累得昏睡過去,被發現後,那些軍人不僅踢他的頭,還用刺刀往他身上扎。

羅扎在難民營的家是一棟非常破舊的竹樓,是別人遷走留下來的。由於還沒來得及通過難民身份認證,她們暫時領不到難民營免費發放的糧食,只能靠鄰居每人一碗米的接濟。儘管生活困苦,羅扎在講述她的經歷時,一直對幫助她們逃亡的人們充滿感激。

當地難民署官員介紹,目前難民的出路有三種:自願返回原籍國;就地融合在庇護國定居;去第三國接受重新安置。由於泰國不是「難民公約」簽約國,也沒有頒布有關難民地位的法律,因此難民不能永久居留。而逃亡出來的人並不那麼想返回本國,因此,第三國安置成為這些緬甸難民最理想的解決方案。

泰國有世界上最大的第三國安置難民項目。截至2010年底,僅梅拉難民營中就有兩萬多人離開,他們大多被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接收安置。

為了未來的安置,克倫族的孩子們要學習英語和緬甸語;為了跟泰國當地人溝通,要學習泰語;母語克倫語也不能扔。他們總共要學四門語言。

在泰國,難民們的臉上幾乎看不到任何的哀愁,任何對生活的不滿,永遠都是充滿了希望。「我反而看到一種生機。他們對生活的希望,比普通人還要更強烈。」姚晨說。

18歲的敖高喜歡足球,喜歡梅西。他說著一口流利英語,來自緬甸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母親是教授,父親是工程師,小姨是英語教師。就因為小姨跟翁山蘇姬一起合過影,遭到緬甸軍隊追殺,2008年,他們只好全家逃到泰國梅拉難民營。

由於泰國在2006年就停止了難民身份認證,之後到達難民營的人都無法取得難民身份,更沒有資格去申請第三國安置,他們被稱為「尋求庇護者」。在梅拉,像敖高這樣沒有登記成難民的人超過三成。聯合國一直在敦促泰國儘快重啟認證事務,但還要再等多久,仍是未知數。

敖高已經在難民營里的培訓中心學習了幾年基礎課程,成績拔尖,如今他面臨畢業,但由於沒有難民身份,他無法走出難民營一步。姚晨問起他的理想,敖高說,想當一名建築師。「我們私下約定,把建築學教材托人帶給他,他興奮不已,依依不捨將我們送至出口,正是這扇難民營的竹門,把他阻絕在繁華世界的入口。」姚晨說。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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