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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的最後一闋輓歌

走出老宅時徐元章幽靈般地對人低吟,「離開寶慶路三號,我是要死忒的呀。」果然,好好一個六十出頭的人,不出幾年就鬱悶死了,得知他死訊的老上海們不無惋惜地哀歎:「上海灘最後一個老克勒走了!」

寶慶路三號的豪宅(網絡圖片)

上海灘最後一個老克勒走了

去年十二月初的幾天,不時有上海友人送來這條簡訊:上海灘最後一個老克勒走了。

徐元章是上海的水彩畫家,但讓他出名引發上海人關注的,不是他的畫作,而是他曾是上海私家第一豪宅──戶主。十年前,他因財產繼承權糾紛捲入轟動上海的一場官司,他先是不服判決提出上訴的苦主,然後又成為「私佔住宅」的被告。二○○七年,他被趕出住了五十六年的老宅,搬入只有五十幾平方米的陋室。

走出老宅時徐元章幽靈般地對人低吟,「離開寶慶路三號,我是要死忒的呀。」果然,好好一個六十出頭的人,不出幾年就鬱悶死了,得知他死訊的老上海們不無惋惜地哀歎:「上海灘最後一個老克勒走了!」

寶慶路三號和顏料大王周宗良

寶慶路三號位於淮海路和寶慶路交叉路口,是原法租界的高級住宅區,緊鄰商業繁華的淮海路段,門前馬路上的高大法國梧桐樹茂密成蔭,鬧中取靜,是上海黃金地段中的黃金位置,如今寸土寸金,是名副其實的「地王」。宅邸佔地近五千平方米,有近四千平方米大的花園,裡面草坪翠綠樹木蓊鬱,五棟歐式房屋矗立其間,建築面積一千多平方米。

宅院原主人是徐元章的外公周宗良,他是百年前上海灘上的傳奇人物。周宗良出生於寧波一個牧師家庭,從小在教會學校讀書,講一口好英語,憑此進了德商美益顏料行工作。一九○五年,周宗良到上海闖蕩,進入德商的謙信洋行,得到老闆賞識後當上了買辦。一戰爆發時,老闆將謙信的所有染料低價賣給周宗良。戰時亞歐間運輸斷絕,進口染料成了緊俏品,周宗良一躍成為「顏料大王」。

一九三○年,周宗良買下德國人建了沒幾年的寶慶路三號,再進口最好建材續造了幾棟洋房,分設客廳樓、主人樓、客人樓、傭人樓,成為上海灘第一私人花園。一九四八年,眼看國民黨大勢已去,周宗良撇下上海家業,帶著資金和三個兒子移居香港,一九五七年在那裡過世。

周家的磨難和迴光返照

四九年後周家留在上海的人少,住不滿寶慶路三號的房子。一九五一年,周宗良讓女兒周韻琴一家入住,周韻琴七歲的兒子徐元章隨父母開始以此為家。

在毛統治的階級鬥爭時代,大資本家的周家大宅難得安寧,文革時各路造反隊上門抄家,屋裡昂貴的中西式家具器物不是被擄走就是被損壞,還有單位強行入住洋樓公用。沉溺於繪畫的徐元章,為了生活不得不去街道工廠繞了近二十年線圈,直到一九八五年辭職當自由畫家。

徐元章畫作的靈感源自寶慶路三號,他只畫上海的景物,絕大部分是老洋房。他畫中的上海屋宇,靜謐中隱蘊著生氣,閒適中坦露著自由,飄逸著夢幻的氛圍,看上去是熟稔的上海,又與人們眼前的不同,那是活在畫家心靈深處的老上海。

九十年代中期,徐元章不甘把老上海停留在畫布上,他要在生活中恢復老上海的舊時光,便重開四十多年前每周舉辦的「老克勒」(老上海的洋涇浜英語,為old clerk「老白領」意譯,又有class的意味,指老上海有層次、會享受的上流紳士)home party(家庭舞會)。不少名門望族的後人應邀而來:昔日鋼鐵大王的孫女、麵粉大王的孫子、上海名醫的兒子,其中不少七老八十滿頭銀髮……他們多數畢業於老上海的聖約翰、滬江等著名大學,能講一口流利英文。他們喝著香醇咖啡,伴著英文爵士老歌翩翩起舞,虛幻地復現老上海的浮華。

「老克勒」舞會的名聲傳開來,寶慶路三號成為老上海「最後的貴族」的據點,還吸引了在滬工作的外國人,許多駐滬總領事成了常客。最壯觀的一次有一百七十多位外國人聚會,以致在老外中流傳著「沒有到過寶慶路三號,就不算真正到過上海」。

寶慶路三號被拍賣

寶慶路三號舞廳的彩燈不過是迴光返照。

一九九一年政府給寶慶路三號繼承人頒發國有土地使用證,引發周家後人提出分割房產的要求;媒體對「老克勒舞會」的報導,加劇了爭奪這座樂園的紛爭。

二○○二年,周宗良的三媳婦周遂良等七人向上海第一中級法院提出訴訟,要求分配寶慶路三號這份遺產。周族有繼承權的十三人多數散居世界各地。二○○四年,法庭裁定,寶慶路三號實物無法分割,只能採用競價方式變現款按遺囑分配。當時市價近二億的寶慶路三號,由法院將產權以七千三百萬元賣給了上海地產集團。

按周家協議要所有繼承人都簽字才能出售產權,但十三人中有七人不簽字,他們明白,法院(代表政府)和企業聯手利用周家的矛盾耍了他們。他們向上海市高級法院上訴,要求撤銷七千三百萬轉讓的競價結果。二○○六年五月,上海市高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了一審法院對房屋產權歸屬及折價款數額認定的判決。徐元章的母親周韻琴有繼承權,但她五七年去香港奔喪後移居英國,迄今下落不明,徐元章無法代位繼承。

徐元章不服判決提出申訴:他在老洋房居住了五十六年,期間一直在出資維修,應該享有房子的居住權。他的申訴不但遭到否決,一年後他自己成了被告:得到產權的上海地產集團上告徐匯區法院,要求徐元章搬離寶慶路三號。二○○七年八月,法院判決徐元章三十日內搬出寶慶路三號,他上訴市中級法院被駁回。

徐元章只得認命,他知道自己身處的社會。四九年後,上海近萬棟洋房和其他民居絕大多數被充公,由私產變成了國家財產(公產),實質卻是名副其實地被「共產」。如今,丁香花園等上海久負盛名的「十大名宅」早已「國有」,另有三千多棟豪華獨立花園洋房中產權屬私人的不到一百套,寶慶路三號是其中之一已屬萬幸。當年要不是外公周宗良英明,讓他們一家入住,寶慶路三號早就歸公了。這樣說來,他已經「白賺」了便宜,在豪宅多享五十六年「清福」,還爭什麽?

殘存的最後輓歌

隱居寶慶路三號那些年,徐元章「躲進小樓成一統」,對外面的「日新月異」視而不見,像玻璃缸的一條金魚,活在夢中的老上海,「優哉游哉」自得其樂。搬進「有關方面」出於「可憐」配給的「臨時蹲蹲」的小屋後,他才開始體驗「新上海」生活。

當年,周宗良等一大批老上海的創業者逃離,許多洋房人去樓空,不久上海「解放」,從市長到各基層部門幾乎都換上不會說上海話的領導,在這股政治大潮的衝擊下,遠東文化和工商業第一大都市從此風光不再。到了文革結束尤其是八九年後,類似周宗良的許多後輩及「解放後」長大的各類老上海精英移民出國,整個上海幾乎人(才)去城空。同時,政府強拆賤賣上海人的住宅建樓盤,大批外來的暴發戶湧入上海買豪宅,不會說上海話的土豪一統天下,在這股經濟大潮的衝擊下,按時下的流行說法,如今的上海窮得只剩下錢和水泥森林。

徐元章蝸居在逼仄的水泥森林中,經不住長年忍受窒人的氣息,如他自己預言地「死忒了」!對於人事皆非的「新上海」而言,他活著,不過是個唯美卻無用的人,他那老派的貴族精神無論如何誇大,都不過是屍居餘氣。老上海的輓歌早就隨他外公和母親的出走而奏響,他的「死忒了」,僅是輓歌殘存的音符的徹底消亡。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爭鳴雜誌2015年2月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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