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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15年終返鄉 清華六四學運骨幹的回國手記

李恆青:1989學潮時,是清華大學四年級學生,曾是清華附中的團委書記。六四屠殺後,入獄一年。成為中國民運的參與者。現任職華盛頓審計師。最近有機會陪同父母回中國探親,本文記錄闊別祖國15年的觀感。

4月1日至18日,在闊別祖國15年後,首次陪同父母回國掃墓省親。行程為:華盛頓飛北京,直接轉機赴重慶,去附近的豐都縣;再回重慶飛大連給姑姑掃墓;從大連到北京,再飛回華盛頓。

這期間走過鄉村,看過城市,乘了高鐵,坐了出租;聽老鄉講收成,在超市看物價,聽高鐵乘客講房市,在中關村喝咖啡,與摯友徹夜對飲暢談……歸來週末餘暇,將所聽、所見、所想記錄下來,與朋友們分享。

樓,橋,山洞,高鐵,七環,大壩

十多天的行程里,感觸最直接的就是建築。

這還是那個我曾經生活過三十多年的北京嗎?從飛機上向下看,一叢叢的高樓,像森林一樣聳立著。坐車在北京轉,到處是高大的建築,整個兒城市在驚人地擴張。原來的兩條地鐵早已變成十六條,當年沒通車的四環道已經車滿為患,七環道將京郊的區縣連在了一起。開出租的師傅說,他從沒跑完過七環道,全程要兩百多公里呢。

記憶中三十年前從重慶去豐都,是坐江輪,朝發夕至。如今乘汽車走高速,一小時五十分鐘,動車只用一小時。鐵路和公路穿過巴蜀的崇山峻岭,將城鎮村寨連在了一起。那麽多的樓,那麽多的橋,那麽多的山洞……。

雖然當時我的感受頗為震撼,但無法忘記,豐都古城早已因三峽大壩的建設而湮沒在水下。據說,現在三峽水庫是反季節蓄水,冬季枯水期水位最高,而夏天洪水季節卻要儘量放水。人類為了功利而改變自然,更讓我震驚,也讓我捏一把汗。

在20世紀的一百年裡,全美國水泥消費總量為44億噸;而中國從2011到2013年的短短三年間,就消耗了大約64億噸的水泥。這是倫敦《國際水泥評論》雜誌的資料,和美國地質調查局的統計資料相差不多,該局礦物類大宗商品專家Hendrik van Oss統計,中國在2010年至2012年間的水泥消費量約為美國1900-1999年總量的140%。

中國政府自詡,這叫做「集中力量辦大事」;西方政客們也對此驚歎不已,還創造了個新名詞來恭維,叫做「北京模式」。然而,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是,這種高速發展所留下的後患,要幾代中國人來償還。這樣驚人的發展是好還是不好?

兩個與薄熙來有關的城市——重慶、大連

重慶已經不再是一座山城了。市區從原來居民集中的渝中區,向四面八方擴張了幾十倍,再靠地鐵、高鐵、輕軌、高速路,串成一體,也是人們日常生活的工具,連邊遠郊區的歌樂山也進入城區。

變化無處不在,沒變的是巴山的夜雨、重慶的火鍋和小面。站在街上,老遠就被那濃濃的麻辣味兒鉤著,不吃飽喝足是挪不動步了。令人驚奇的是,在這裡接觸過的市民,竟沒有一個說薄熙來不好的,幾乎所有人都稱讚他,將重慶從一個二等城市變成了現代化大都市。

我們的下一站大連,也跟薄熙來有關。

北方明珠的名字可不是隨便能起的。當年雄偉的火車站(青泥窪橋),早已湮沒在周圍巨大的鋼筋溷凝土群中,不刻意找,你很難再發現它了。星海廣場的確壯觀,被視為薄熙來「稱帝」野心證據的那支華表,依然高高地矗立在那裡,而它的設計者只能在秦城監獄孤獨了卻此生。

在中國政壇,薄熙來的囂張、崛起,是對是錯?他的雪崩式墜落,是對是錯?難道這就是中國特色?

北京的霧霾和沙塵暴

北京沙塵暴,我是經歷過很多次,但霧霾對我是個新生事物。據說春天是北京空氣最好的時侯,但我們抵達的第一天下雨、第二天颳風,除了這兩天,霧霾像個罩子,一直扣在北京上空。用中央電視台最近的一個新詞來形容它最合適:「新常態」。

這個「新常態」,還配套了一道獨特風景:各式各樣的口罩,一些年輕人很有創意地在口罩上作形形色色的裝飾。

一天下午,我在馬甸橋附近的一位朋友的辦公室聊天,窗外的天色迅速地暗了下來。我問他怎麽啦?他說:大概天快黑了吧。沒過十分鐘,我已經很難看到對面一百米外的另一座辦公大樓了。原先開了條縫的窗子下面,開始湧進來可怕的灰塵……這時我們才反應過來:沙塵暴。得,原來訂好的樓外餐館的晚餐,只好取消。

第二天在國貿橋附近的嘉里中心與朋友見面,看到她辦公室窗上的一層細塵,像沙漠裡的流沙。對面的大褲衩(中央電視台主樓)更慘,像剛剛從沙坑裡刨出來似的。據說中央電視台每擦一次玻璃,要付給清潔公司五十萬元人民幣,他們幾天前剛剛才擦過,這下全瞎了。

海淀中關村不認識了:創業俱樂部

當年常去海淀中關村。購書買文具得去海淀,想吃水果零食,首選是中關村農貿市場。這回我在中關村站下車,真的找不著北了:那麽多的建築,多數都包裹著玻璃幕牆,中國IT業巨賈和各門類高科技明星企業,都在這裡;街上的行人多數是年輕人,腳步飛快,邊走邊講手機,多數都在談生意。

經路人再三指點,終於找到「海淀圖書城」。還是那條小街,只有三四家書店還賣書,文體用品店已不見蹤跡。現在最多的是「創業咖啡屋」和各種各樣的創業沙龍。走進一家咖啡屋,要了杯美式咖啡,然後按照桌子上的提示用手機連線上網。查完電郵後,想看看《紐約時報》和《》,怎麽也上不去,這時才明白:這裡是中國。

這時是在下午三點多,所有桌子都坐滿了顧客,多數都在各自的電腦上忙著。估計自己大概是顧客中年齡最大的。坐在我左邊桌上的兩位像是在做「面試」。小女生似乎是留學的海歸,介紹著自己的理想,三十多的領導模樣的男士問她為什麽不再繼續深造?答曰:我需要錢。

我右邊的小桌子邊圍著五六個學生,他們大概是個創業俱樂部,在熱烈地討論著約伯斯,時不時提到盈虧平衡點……

我不禁想起在重慶飛機上的一段經歷:飛機已經開始移動了,坐在後邊的一位乘客還在電話上,大聲地想說服對方為他的一個化妝品項目投資。下麵這段話讓我忍俊不住:

「我怎麽沒錢?你不要聽那些銀行的人瞎講。」

「我怎麽可能還不上信用卡的欠帳呢?」

「誰會沒有遇到困難的時候?我現在正處於調整期。」

「我每次見你們都會給你們帶來機會。你們不記得嗎?」

「我的一個業務員剛剛來電話,馬上就有一單。四百多家門市,每家門市每月至少營業額三萬多。你自己算算,一年下來就上億。你的產品還愁什麽?」……

真是感慨,機遇和風險並存。這已經不是過去的中國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當一個社群中大量的年輕人都在談論創新和創業時,創新的門已經開啟了。

現金和資金鍊——市場變化詭異、危機四伏

無論城鄉,你總能看到在建的高樓,其中也不乏停工的,有些甚至連塔吊和鷹架都被拆了,寂寞地矗立在曠野里。一位在當地當局長的朋友跟我聊「爛尾樓」。房價降了,樓市萎縮了,開發商無法承受高額地價和建設成本的壓力,又借不到正常的貸款,最後扔下拖欠的材料款和工人工資跑路了。他指著其中的一個樓盤說,政府已經接管了這部分,正在籌集資金,希望能儘快建完封頂,放到市場上,儘量減少損失。

現金是經濟體的血液。在正常社會裡,銀行的運行及其與存貸款戶的關係,是靠法律和行業監管來保證的。但在中國,中小企業很難借到貸款,這給民間借貸開了口子,借貸關係便不受法律保障,風險叢生。

樓市火爆時,恨不得每天房價都在漲,聽說「月息三分」是開發商籌資的正常價,這就是說,開發商的資金成本是年均36%,而且要每個季度付息。可以想像,房地產商的年利潤要有多高,才能支付得起這麽高昂的資金成本。言外之意,過去他們能賺錢,不是建立在正常經營的基礎上,而是因為房價的不斷攀升,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超級的盈利空間。現下,這個非比尋常的盈利空間消失了,資金鍊上的所有參與者,都無路可逃。開發商無法完成建設交房,施工隊領不到工資,供應商拿不到材料款,購房者交了「首付」卻永遠拿不到房子。而那些民間借貸的投資人們,在領到幾次利息之後,就再也找不到借款人了。

我的幾位親戚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放款經歷。據說從去年底就再沒有收到過利息,現在天天憂心如焚,不知還拿不拿得回本金。江浙一帶的問題更嚴重,動不動就是數億的民間借貸不翼而飛。這個問題在中國完全無解。那麽,這類不受保護的民間借貸的資金規模有多大?據說有幾十萬億!我相信,真實資料連習近平李克強也不知道。它一定會轉變成嚴重的社會政治問題,爆破只要一個時間點。

當下很時髦的那個詞「新常態」,直譯下來就是:「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已經過去了,大家要接受各種不如人意的結果」。有位好友,做工程機械專業工具的進口採購生意,客戶遍布全國各地的在建工地,他說2008年前後生意紅火得只恨沒長三頭六臂,而從去年開始,大批固有客戶都停止採購了,連基本的消耗材料也不買了。

令人費解的是,在中國旅行的這段時間,正值中國經濟經歷改革開放以來最大一次放緩的時期,增速從兩位數降到7%,今年頭兩個月,政府財政收入首次出現負成長。可是,我們每天都聽人們談論股市行情。上海交易所和深圳交易所連續幾天更出現「所有上市公司漲停」的怪像。電視成天在報導新股民跑步進場,怕錯過這一輪發家致富的機會。其中很多新股民受教育程度不高,從未有過金融投資經驗。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信念:自己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被套牢者。

一般而言,股票價格應當反映公司當前的經營業績和未來的可盈利能力,股市則應當對應於國家的整體經濟走勢和投資人的信心。但是,中國的股票和股市真的不是專業人士能理解的,真的看不懂了。我只能說,這個市場變化詭異,暗濤洶湧,危機四伏。記得崔健當年唱過這麽一句: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我的清華,我的附中。憶萬邦儒校長

我在清華園生活了八年。轉眼間,離開清華已經二十五年了。

主樓前的玉蘭還在,化學館依然如故,十二號樓上裝了不少空調器,九食堂前卻沒有了當年盼望開門打飯的人群。

昔日的同窗或是已經當了系校領導,或是在各自的領域建功立業了。一邊為他們高興,一邊默念校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這次回京的目的之一是看看萬邦儒校長,準確地說是來為萬校長掃墓。睹物思人,百感交集。

1982年秋,在清華附中開學典禮上第一次見到萬校長。當時就想,這老頭兒真正是聲如洪鐘,氣出丹田呀。他開宗明義,給同學們講如何做人,重點講「天將降大任」和「慎獨」。

「慎獨」出自《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意思是:道這個東西,一刻也不能背離的;可以背離,就不是道了。君子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君子在獨處的時候會謹慎行事。《大學》中又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已,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大意是:使意念真誠的意思是說,不要自己欺騙自己。要像厭惡腐臭的氣味一樣,要像喜愛美麗的女人一樣,一切都發自內心。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哪怕是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也一定要謹慎戒懼。

正是在他的教導下,我們這一代附中人立志要德智體全面發展,為祖國為民族做出貢獻。校長的話言猶在耳,他老人家卻早已經化為塵土。面對教學樓上的浮凋,回首走過的路,真的為自己曾經是這裡的一分子而自豪。自己沒有愧對我的清華,我的附中。老校長,您看到我們探索的足跡了嗎?您聽到我們心中的吶喊了嗎?我知道,您會看到,會聽到的。我們將繼續按照您的教誨,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們將繼續「上下求索」。

十幾天的行程很快就結束了。帶著矛盾的心情回到華盛頓。見到老朋友的興奮還沒過去,就被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所困擾。人們總是說,時間能解決一切。

難道時間真的是解決問題的最好的鑰匙嗎?好吧,把一切暫時留給時間。明年再見……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開放雜誌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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