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3月20日的黃昏,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伸展了下手腳,揉了揉眼睛,帶著一個太監,走出紫禁城的神武門,走向景山。他將要在那裡結束自己的生命。
走向歪脖子槐樹前,崇禎腦子裡依然縈繞著某些可怕的噩夢,這些噩夢後來都跟他埋進了思陵。這其中有個噩夢崇禎也許百思不得其解:
「老子投向東北的那麼多銀子,都去哪了?」
明朝中期,邊防壓力主要來自北方蒙古,財政投入不多。正統年間,大明王朝的國防預算,只有二十二萬兩。
到了萬曆年間,投入開始一飛沖天。從1618年努爾哈赤起兵開始,到1622年,前後不到四年時間,大明王朝發往遼東的軍費,是2018萬兩白銀。
加上皇帝、戶部和兵部的小金庫,大明王朝砸向東北的銀子超過了3000萬兩。那時一兩白銀能夠買380斤大米,3000萬兩白銀如果全買成大米,能繞地球好幾圈。
1624年,捉襟見肘的大明加派「遼餉」,畝加銀三厘五毫,第二年再加三厘五毫,第三年又加二厘。崇禎登基後,再次強征「遼餉」,每畝加征銀三厘。這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農業加稅。
銀兩征上來,都用到山海關外。但砸向東北的天文數字一般的銀兩,不見一絲聲響。關寧軍聽調不聽宣,拿最好的待遇,配最好的裝備,但節節敗退,退縮到山海關。
相對論里,黑洞是一種時空曲率大到光都無法逃脫的天體。愛因斯坦過去跟人講黑洞,先要把數學、物理、天體知識過一遍才行。
崇禎沒聽說過黑洞,但如果跟他講關外,基本啥都能明白了。大明的銀兩流到關外,就像毛振華投向亞布力陽光度假村一樣,都掉進黑洞不知所蹤。臨死前,崇禎會不會發出毛振華一樣的世紀之嘆:
「去哪都別去關外呀!」
1
崇禎一生也沒去過東北,他至死也對拖垮大明王朝的白山黑水沒太多概念。不像當代人,對於東北印象極為深刻——重工業燒烤,輕工業喊麥。
2007年第一次去東北出差。出發前,也來自東北的老闆反覆叮囑:
「瀋陽合作方要是晚上帶你去玩,千萬別去,彪悍!」
當時心裡感覺這去的是東莞而不是東北呀。回去想了一晚上,想好了怎麼義正辭嚴地拒絕合作方的腐蝕。結果過去了三天,合作方根本沒有提「玩」這個字。
晚上住在於洪的荷蘭村附近。當時荷蘭村還沒有拆,是亞洲最大爛尾樓。4000多畝土地上,臥著一幢幢破敗的荷蘭風格建築。
標誌的大風車,基本建成的威尼斯酒店,建了一半的農場,初現雛形的荷蘭小鎮,河道上凌亂散落的遊艇與海盜船,還有楊斌「中國荷蘭小鎮」夢,都淹沒在東北淹潤寥廓的暮色中。
振興東北不是一兩句口號就能實現的。投資不過山海關這句話,也不是一兩天被炒起來的。如果有本東北商業衰亡簡史,2002年會是一個標誌性的年份。
那年蟻力神老闆王奉友開始了螞蟻養殖,咵嚓一下,幾十萬東北下崗職工的買斷錢都沒了。那年瀋陽政府「先禮後兵」,咵嚓一下,兩個中國福布斯排名前三的老闆倒了。
首先被咵嚓的富豪,是荷蘭村的主人楊斌。
2002年,40歲的楊斌剛登上人生巔峰——他在2001年福布斯中國富豪榜排名第二,歐亞集團也被評選為福布斯全球200家最佳小公司。
荷蘭村當時也是整個遼寧的一塊金字招牌。最鼎盛時,在政府的支持下,荷蘭村承辦了全國農業博覽會,迎來過諸如朝鮮領導人金正日、澳大利亞前總理霍克等眾多國內外知名人物。
但在揚言要去朝鮮新義州做一個經濟特區後,這位福布斯富豪在當年十月被送進監獄,判了十八年,到現在還沒出來。
荷蘭村也轟然倒下。多年後被政府拆了,土地賣給了中海,門口那對造價上百萬的銅獅被當成廢品賣掉了。2007年獸爺在荷蘭村雕塑基座上看到楊斌的題字「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更像是一語成讖。
第二個被咵嚓掉的富豪是仰融。
仰融在2001年福布斯中國富豪榜排第三,僅次於劉永好和楊斌。那時他帶著瀋陽華晨汽車在美國上市已逾十年。
巔峰時期,仰融聲稱要在退休前培養一百個億萬富翁,一千個百萬富翁。他給自己定的退休目標是在2010年,在那之前,他要「把體制搞好,為我健康退休提供一個法制保證」。
但他期待的法制保證沒有到來。2002年4月,仰融要投資杭州灣跨海大橋。當時瀋陽正雄心勃勃準備投資200億,做中國的「底特律」汽車城。就像貴州丹寨縣官員說萬達不能把利潤帶走一樣,瀋陽也斷不能坐視仰融從遼寧「抽走」走數十億資金。
在遼寧政府的推動下,國家計委、財政部和人民銀行等部門召開聯合會議,將包括仰融股份在內的華晨部分資產劃歸遼寧省。
仰融最後的路徑有些淒涼:先是上五台山拜佛,然後去上海瑞金醫院養病,最後在5月末以旅遊簽證赴美,一去不返,再也沒踏入中國半步。
從瀋陽榮譽市民到第一輛中華車下線,從與英國羅孚深度合作到起訴遼寧省政府,被遼寧省全球通緝,仰融和楊斌一樣,以其親身經歷,揭示一個投資者在東北最離奇的軌跡。
流亡美國十六年後,仰融還沒有實現退休計劃。61歲的他現在在洛杉磯造車,公司不遠處,是賈躍亭的FF工廠。
仰融出走後,華晨也陷入困局多年。今年終於把49%的股權賣給了法國雷諾,作價1元錢。
一包辣條的錢,就能買下華晨將近一半股份。獸爺口袋裡有五塊錢,你們不用找了。
2
「慢慢瓦解,頃刻崩塌。」
這是海明威小說《太陽照常升起》裡描述商人破產的句子。
楊斌和仰融之後,我們就這樣開始聽到了東北商業世界紛紛瓦解開裂的響聲。
所以毛振華在亞布力雪地里的振臂一呼,得到吳亞軍、陳勁松、潘石屹等諸多企業家的聲援。一個知名企業家跑街上和雪友們哭訴乞求,這得多麼萬般無奈,但凡有點辦法也不會這樣。其他投資者會有什麼樣待遇,可想而知。
官媒有次發文說,這是社交媒體上的一股妖風,用負面新聞黑東北成了一種時髦。
獸爺估計這個記者高度近視。自己下去打個計程車溜達一圈就知道啥情況了,或者有錢的話,去投資一下,等你出來就知道什麼叫關門打狗了。
這真不是破鼓萬人捶,東北的政商關係和南方大有不同。市場化程度最高的廣東和浙江,秉承做大蛋糕一起分、你好我也好的思路。東北過去卻經常是負反饋的怪圈——肥羊不易來,來必宰乾淨。
缺乏契約精神。看清這一點,很多投資者就沒投資意願了。
看看2017年中國IPO史上最多年份。全國新股上市數達438家,東北三省總共只有4家新股上市,與沿海發達地區相比差得太遠。2017年廣東、浙江、江蘇三省上市數量位居前三,各有98家、87家、65家企業完成上市。
最近兩年,最著名的故事當屬野獸出不了山海關。
2016年7月。1只老虎、1只黑熊、1只獼猴和3只獅子走出山海關,來到瀋陽。它們隸屬於河北一個私營小馬戲團。團長李榮慶與李瑞生是堂兄弟。
對於喜歡看二人轉的東北人喜不喜歡看馬戲,兩個人很忐忑。但到了地方後,他們還沒來得及拉開場子,就被派出所拘留了,理由是沒有給這些動物辦理運輸手續。
因涉嫌非法運輸珍貴野生動物,瀋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李榮慶有期徒刑10年,李瑞生8年,分別處罰金10萬元。
你可能覺得這是人類文明最黯淡的時刻。但奇葩的是,這種事竟然在東北司空見慣。
2014年,四名河南人攜帶自家繁殖飼養的6隻獼猴,在黑龍江表演時,被當地警局刑事拘留,理由也是「非法運輸珍貴野生動物」。
崇禎要是泉下有知,聽到這麼奇葩的案子,不知道心情能否平復一些:
都是苦命人呀!
東北社會環境也和南方大不同。這裡多為移民,從滿、俄、日、軍閥一直到建國,頻換大王旗。用獸爺的導師、二人轉演員豪哥的話來說,東北人數百年命運如螻蟻轉蓬,晨露秋葉。
尤其是過去二十多年,作為計劃經濟重災區的東北,經濟凋敝。先有國企改革,大批工人下崗;這幾年又斷崖式下跌,曾經的共和國長子,瞬間成被拯救對象。
弗洛伊德先生說,假如人長期生活在一種不能抗拒的痛苦中,就會把這種痛苦當成幸福。巨大的落差引起挫敗感,讓東北產生人黑己黑的比差心理。重面子、輕規則、交際和交易成本較高等特徵,也成為這一代東北人身上的暗色標籤。
這種整體氛圍下,能造假的先造起來,能收的稅先收上來,能宰的先宰一刀。近兩年遼寧統計數字的大幅負成長,就是為前幾年的虛報背鍋。
哀莫大於心死,東北的有錢人也正在慢慢離開。三亞的別墅、天津的藍印、大連的海景、北京的房貸,全指望著這些收成。為了能離開這片土地,耗盡資源、竭澤而漁他們也在所不惜。
企業門口掛個牌匾,有關部門就天天盯著你,塞點東西就再也不找你了。這種環境演變到年輕人去商場買個冰箱還要找關係,說是能便宜。
於是有東北朋友吐槽說,在東北只有上公廁,是不用找關係的。
如果讀過《羅馬帝國衰亡史》的話,就會發現東北與那個時代竟何其的相似。知道推背圖里預言東北未來的結局是怎樣的嗎。
3
野獸都不敢過山海關。但在土地和人口紅利的巨大誘惑下,地產商們仍往關外趨之若鶩。
所以過去十年東北投資失敗的,多是地產商。獸爺有個律師朋友在東北代理了十幾樁土地訴訟。他說經常一打十年沒結果,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項目都在那爛著。
大地產商被坑不在少數。2007年,無數品牌地產商,從金地、中海、綠地、碧桂園、恆大、雅居樂到新鴻基,借著全國化契機殺到東北。每個開發商一拿都是幾千上萬畝土地,全中國最大的樓盤,很多集中在東北。
他們都是貪圖地價便宜去的。一去後才發現,政府可能把未來幾十年的土地都賣完了。隨著東北有史以來最為宏大的開發力度釋放,幾年干下來,這些開發商都是一把辛酸淚。
綠地可能是在東北最煩心的公司之一。2007年10月,綠地收購了瀋陽政府打包轉讓的八家國有地產公司,在這基礎上成立了綠地東北公司。
此前綠地其實在東北已耕耘五年。2002年張玉良帶著綠地走出上海,全國化第二站是長春。
1992年,36歲的張玉良從上海農委住宅辦副主任的位子辭職下海,擔任了上海建委和農委出資成立的上海綠地開發總公司總經理。在當時這不算是一個肥缺,但被任命的董事長沒去上任,使得張玉良成為公司唯一的話事人。
拿下瀋陽八家國有地產公司後,綠地準備在東北大幹一場。幾年裡,他們在東三省十個城市拿下了二三十個項目。
綠地在2014年攀上了全球住宅業的巔峰。那一年綠地銷售額2408億元,超越萬科成為宇宙第一大房企。但那一年綠地東北公司全年銷售額據說是20億元,還沒有上海一個項目一天賣得多。
這讓慈眉善目的張玉良氣得在2015年1月綠地東北例會上拍桌子說:東北市場做成現在這個攤子,在座的我們都有責任!
2016年,綠地東北的攤子捂不住了。項目停工,銷售慘澹,旗下公司多筆長期借款逾期。到了2017年8月,遼寧本溪綠地的資管計劃也出現違約。
張玉良把綠地核心事業部一部的總經理費軍派到東北,要重拾信心。到本溪費軍才發現,東北複雜超出他想像。
本溪公司是2011年綠地收購的一家國企,原公司高管保留了部分股份。依仗當地資源,這些人不配合綠地,股權交割竟然六年都沒完成。項目停工了,深陷債務違約和民事案件中。
綠地在東北的遭遇,是在東北發展的地產商縮影。收縮戰線,正成為他們在東北的一致選擇。
但大而視之,東北也是中國的一個縮影。它的病,其實和你我一樣。只不過經濟發展暫時落後情況下,東北表現得明顯些。
所謂投資不過的界線其實還很多。2006年,成都金牛區找到獸爺一個地產商朋友孟曉松,說他們那裡有個項目。於是他去了,幫政府在兩河森林公園做了一個歐洲風情小鎮。
就像幫瀋陽承辦了全國農業博覽會的荷蘭村、幫黑龍江承辦了亞冬會的陽光度假村一樣,歐洲風情小鎮也是一個為承辦「中國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產節」而建的項目。孟曉松個人投入了1億,大部分錢是民間借貸籌來的。
歐陸風情小鎮還做了一塊號稱要永久豎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節成都宣言》石碑。在眾多官員的見證下,石碑揭幕。
非遺節在這裡舉辦了兩屆。兩年後,成都又在青羊區造了一個「國際非遺博覽園」來代替。
這裡就被廢棄了。2011年的一個過年,孟曉松被抓進成都看守所。在他進看守所的10天裡,歐洲風情小鎮的城堡、教堂與劇院,包括那塊要永久樹立的石碑,都被炸成廢墟。
生命之弄人,就是這樣在一夜之間,孟曉松一切都毀了。這些年來,為了還民間借貸,他把自己別墅、商鋪全部賣掉了,老婆也離他而去,年屆知天命的他孑然一身,每天為官司奔波。
幾個月前,孟曉松給我打電話說,官司終審贏了。四川省高院判決政府賠償他2200萬。
十年前他投1個億幫政府做項目,十年後政府賠他2200萬。
他的那塊地呢?政府三年前就8億多賣給了保利。
誰說山海關內就沒風險了?
所幸中國人都是樂觀的。你看木心什麼都經歷過,還會這樣寫:
「中國人既溫敦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話下,十年如此,百年不過是十個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