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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沒有朋友的防火辦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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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3月28日,對雲南省安寧縣青龍鄉的農民們而言,不過是普通的一天。

地處雲南省中部的安寧縣,地處山谷,是全省的烤菸種植大縣。這裡出產的菸葉,在外也叫雲煙,以顏色金黃,光澤好,彈性強著稱。

每年,安寧縣的烤菸都會賣到附近的玉溪菸葉復烤廠。在那裡,一個叫褚時健的人把這些菸葉加工製成捲菸,以‌‌「紅塔山‌‌」品牌對外銷售。

僅僅幾年時間,這個地方小煙廠就成長為了亞洲第一,世界第五的菸草帝國——紅塔集團,年納稅近200億元,成為名副其實的‌‌「印鈔工廠‌‌」。

穀雨季節剛剛過去,正是種植菸葉的農忙季節。農家的田間地頭正在趕著種植烤菸。

這一天,剛好是安寧縣防火團到青龍鄉檢查消防安全的日子。

這樣的例行檢查,每年都有好幾次,但大家都知道,這不過是走走形式。寒暄一番之後,就到了中午該吃飯喝酒的時候了。

安寧的美食,在附近是遠近聞名的。當地的特色美食黃燜鱔魚、黃燜菌、酸筍雞、咕嚕燙火鍋,號稱‌‌「來了不想走,吃完走不動。‌‌」

這次接待上級領導,自然是不能怠慢。

即便在飯前,他們看到遠處的山上開始冒起濃煙,誰也沒當回事,說不定是哪個農民又在為自家土地增添肥料,燒灰種煙了。

實際上,這場火已經著了幾個小時。

當天上午七點,農場工人發現了山谷內出現4處火情。村幹部就組織村民們上山滅火,大家拎著水桶,鋤頭、鐮刀衝上山,幾個小時就把三處小的火源滅得乾乾淨淨。

當處理第四處,一個山谷的火情的時候,大家已經輕車熟路,有人還充分利用自身經驗,順手拿出打火機,迎面放了一把火。

以火滅火。

這一次撲火太不順利,村民們很快發現,火不僅沒有滅,還借著中午的西風越燃越大,迅速覆蓋了整個山谷。

當大家準備撤退時,肆虐的火苗迅速將整個撲火隊伍包圍。那把迎面放的火,成為阻攔他們撤退的最大威脅。

怎麼辦,亂作一團,沒有任何消防知識的人群只能硬沖。有的人順著火堆往外沖,頭髮眉毛燒沒了,躺在石頭上打滾滅火。

但更多的人沒能衝出來,松木燃燒的火球很快將他們吞沒,56人全部身亡。

火勢越來越大。當村民付出生命的代價之後,已經無法控制的山火終於讓地方政府警覺起來。

這個時候,防火團已經酒足飯飽,有人聽到起火的消息,從座位上起來時差點摔倒。

直到更多的救援隊伍來到現場時,火災仍在蔓延。超過六千人的村民和部隊被派往火場滅火。人們手裡拿的,還是只有鐵鍬,鋤頭,大多數人沒有任何消防知識儲備。

這場大火一直持續了三天。56人犧牲,近百人受傷後,終於被撲滅。

而救援人員發現,在通往著火林區的道路上,還有不少農民,正在一邊抽菸,一邊圍觀著這場火災的撲救。

因為臨近清明,還有人一邊上山燒紙掃墓,一邊圍觀撲救現場。

結果就是,安寧的火還沒撲滅,附近別的山頭又二次起火。組織撲火的幾千人各自為戰,見火就打。

02

就在青龍鄉的大火燃得正旺時,3月29日,隔壁的玉溪市也報告了一起火情。

一位王姓農民上山砍菜時隨手丟出一隻抽完的菸頭,引燃了冬季枯萎的松木,火勢迅速擴散。

這則消息最先被上報到村委會,村幹部的回覆是:他自家燒的,你讓他回去滅了。

在當地人的觀念里:火不燒山田不肥,牛不壯。

直到第二天,火已經燒過了大半片山坡,村幹部才慌了神,將火災的消息上報到鎮。

這則消息最終到了玉溪市林業局,林業局工作人員嘗試給市政府值班室和地區護林防火辦公室打電話,結果連打了一天,都是無人接聽。

原本,玉溪市林業局距離六公里,車程不過十分鐘。但打不通電話之後,工作人員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忽略了這起火災,沒有及時報告。

火越燒越大,過火面積從最初的一處樹林擴展到近兩千公頃。直到第二天,市領導才聞訊趕到到20多公里外的撲火現場。

但沒有人知道怎麼辦,沒有專業消防器械,也叫不來消防車,因為雲南省全省也才90多輛消防車,絕大多數地方還不通電話,叫人滅火也得村幹部親自上門挨家挨戶催促。

起火第二天,市政府起初組織近3000名村民,機關公務員,企業職工,部隊駐軍扑打,一邊建立隔離帶。

還是和兩天前安寧的火災一樣,沒有消防設備,沒有專業知識,只有鋤頭,鐵鏟和口號。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參加滅火,沒有專業,只有第一次靠近火場時無畏的興奮勁。

3月31日凌晨,火頭沿陡坡迅速撲向山頂,突破防火線,還沒來得及轉移的救火人員瞬間被包圍。近百名撲火人員被火球圍困在山頂,幾分鐘內,96人嚴重燒傷,24人喪生。

後來,因為火勢繼續擴大,威脅到了附近的軍火庫,才成立了撲火現場指揮部,滅火隊伍增加到一萬人,全市各機關單位全部停班,集體參加滅火。

事後國務院公布的調查報告認定,火場指揮部沒有掌握中午氣溫高、山谷風勢強烈、易發生爆燃的情況,對火勢發展判斷錯誤,造成重大傷亡。

前後2天,安寧玉溪兩場火災,80人遇難。因為缺乏及時的信息預警和事故通報機制,70公里外的安寧大火的悲劇原本可以不再發生,卻因為不被重視,釀成了更大的慘劇。

不到一個月,內蒙古庫都爾育林林場再次發生大火,52名救火隊員犧牲。

在不斷發生的悲劇面前,一些人依然無動於衷。

不到半個月,那場震驚中外的大興安嶺‌‌「八七五六‌‌」特大森林火災爆發了。

03

1987年5月5日,黑龍江漠河縣防火辦的一位工作人員接到了氣象台的大風和高溫預警,他在電話記錄中寫下:5月7日,大風可達‌‌「火險級‌‌」,氣溫將升高到23度。

但在大興安嶺林管局局長一直的觀念里:

風再大也刮不出火來。

這條預警被防火辦主任截留在了辦公室里,沒有上報。

5月6日下午,大興安嶺古蓮林場一位清林人員在給割灌機加油,汽油不小心溢到了箱外,割灌機在啟動時,汽油被高壓線漏出的火花引燃了。

突如起來的明火讓他一下慌了,拖著割灌機就往外跑,跑出8米遠,汽油漬也被拉長了8米,火星沿著汽油演變成了大火。

但當時的他不會想到,當天的大興安嶺,還有四個人和他一樣,無意中引發了火災。

這場由5個火點匯成的大火,燃燒了25個晝夜。

當晚,僅是古蓮林場,政府就組織了1000兵力參與救火,早上7點,明火基本被撲滅。

但是,撲火大軍並沒有立即清理火場防止復燃,而是全部呆在原地休息。

這天,正是電話記錄中記載的‌‌「5月7日‌‌」。

12點10分,風力達到了7級,火場內颳起旋風,燃燒物被捲入空中散落到周圍,引起了新的火點。火場瞬間失去控制。

下午2點,風向轉向西北,風力達到8級以上,大火撲向了漠河縣城。晚上7點,整個縣城陷入火海。

《中國青年報》在當年的報導中,記錄了與這場大火平行發生的故事。

5月6日下午,就在火苗剛燒起來的時候,漠河縣裡正在開常委會議,看到遠處的煙霧,一位領導給縣防火辦打電話問:是不是山上著火了?

回答,是。

‌‌「好,集中精力繼續開會‌‌」。

過了一會,另一個方向也騰起了煙霧。

一位領導說:‌‌「怎麼搞的,又著了一把火?‌‌」

這下,會議被移到了防火辦,邊聽火情,邊開會。

在火災面前,這個以林為本的縣裡,領導們不以為然,連疏散都沒想起來。

7日下午,大火呈洗城之勢。由於前期森林防護經費被剋扣,大興安嶺的森林防火瞭望塔僅是隔壁伊春市的三分之一,根本無法準確判斷火災的方位。

400名指戰員輾轉奔波了四天,也沒有找到可撲的火頭。

這樣的條件下,沒有找到火頭,對這400人也說不定是一種幸運。

直到6月2日,所有的明火、暗火、余火才被全部撲滅,211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時,一位叫嚴新的氣功大師站出來說,大火是他發功滅掉的。

中科院院士何祚庥質問:

嚴大師早不滅火晚不滅火,偏等大火快把森林燒光了,他才發功滅火?

還有人說,這火是費翔唱起來的。都怪那年的春晚,他唱了一首《冬天裡的一把火》。

大家不知道:包括費翔在內,當天所有的春晚歌手都是假唱的。

04

1986年,東北航空護林局的一名航空護林觀察員劉福堂應林業部西南航空護林總站邀請,到西昌執行任務。

他多次飛過涼山的上空,對當地複雜的地理環境印象深刻:‌‌「那裡的森林火災不易強撲‌‌」。

當年3月,他在雲南思茅航空護林站執行任務時,親眼目睹了雲南安寧的那場大火,56名撲火者遇難,現場慘不忍睹。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時,他就已經明白:

人是最寶貴的,人燒死了不能再復活,樹燒死了可以再重生。

1988年,劉福堂調任海南森林防火辦。在他擔任主任的17年中,海南沒有一人因撲火死亡。

他自己總結原因:

發現隱患,嚴厲要求市縣整改,這也正是那些廳級大員們害怕我這個小處長的原因。

發現哪個市和縣的林業局長實在無德無能,劉福堂還會向上級直言進諫,要求撤掉他們。

在海南工作了十多年,有5位市、縣的林業局局長因為他被撤掉,其中有個縣竟然有兩位局長先後倒了他的霉。

為此,一些人管劉福堂叫‌‌「官場異類‌‌」、‌‌「海南官場的一顆掃帚星‌‌」。

他感嘆:

我在官場上竟然沒有什麼朋友。

2019年3月30日下午6點,就在劉福堂當年飛過的四川省涼山木里縣,森林裡燃起了一場大火。

3月31日凌晨,四川森林消防總隊涼山州支隊的消防隊員們帶上裝備出發了。

誰都沒想到,其中一路的27名消防隊員、3名地方人員,再也沒能聯繫上。

其中,3名70後,1名80後,24名90後,2名00後。

昨日,西昌市至少上萬名市民,自發來送別犧牲的他們。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山河路人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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