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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統: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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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劉邦的老婆呂夫人曾經把劉邦的小老婆砍斷手腳,挖掉眼睛,毒啞喉嚨,然後當眾展示——這個可憐的小老婆像冬天光禿禿的行道樹,只作為呂夫人的作品出現,並且主旨明確,沒有枝丫,不能夠為自己申辯。呂夫人把這個叫做「人彘」。

看蕭統的傳記,我腦海里總出現一個名叫蕭統的人彘。他的傳記像是一篇時時點題的議論文,迴環反覆地論證著他的聰慧,仁慈。充盈著作為楷模該被永遠銘記與傳頌的美好品質。

首先,他是個神童。蕭統生下來兩歲被立為太子,三歲就開始讀書,直到十歲年齡到了正式進國子學,該讀的書早已經讀了好幾遍。他十二歲就自告奮勇去做法官斷案。仁慈卻聰慧。經他審判,一般的刑事案子只打五十仗。上行下效,於是下面的官員便把一個誣賴別人拐賣人口卻被戳穿的犯人輕判四十仗,蕭統卻說,這是讓誣賴別人的有恃無恐,哪怕不能按律定罪,這人也應該監禁十年。

他小小年紀就很會做一個樸素慈愛的楷模。南朝的風格,是鏤金錯彩,是天氣冷了樹葉掉光也要在樹上掛彩帶的奢華。但蕭統卻穿得多是舊衣服,也不吃肉。南京的冬天濕冷,每到天寒,蕭統就讓人給受寒的民眾發衣服發食物。在此時,他的傳記卻筆鋒一轉,描述起他樸素外表遮不住的文採風流,說他「美姿容,善舉止,讀書數行並下,過目皆憶。」

好像所有好學生該有的品格,他全部擁有。甚至他也有好運氣,遠離弱肉強食的規律,安心做他的道德楷模。

但你要知道,同樣是太子,孫慮熱愛鬥鴨子被老師陸遜罵,曹丕熱愛打獵被老師崔琰規勸,少年的衝動,對冒險,對色彩的渴望,不會因為身份的貴重而消失。但蕭統兩歲被立為太子,到三十一歲病死,在這人生最躁動不安,也最精彩的青春時光里,對於作為「典範」的命運,他沒有絲毫的懷疑,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青春」的無限可能。他的傳記說,「於時東宮有書幾三萬卷,名才並集,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未之有也」。但在對他博學多識的頌揚下,我卻看見一個安於命運,遲遲不能畢業的優等生,毫無覺察地被禁錮於宮牆寂寞又幽深的天空下。

直到我看見他以全副溫柔為陶淵明的文集做序。他說,「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恨不同生」,是懷春少女最愛的用詞,等同於深切的痴迷與尚想。但蕭統,他是這樣一個四平八穩的人。他甚至在同一篇文章里批評了陶淵明《閒情賦》是「白璧微瑕」,因為《閒情賦》沒有諷諫,只有情與願。但陶淵明寫「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又哪裡有蕭統「不能釋手,恨不同時」的火辣辣。

久聞其賢名,卻聞名不如見面。我於是喜歡看他寫信,寫給長輩,寫給兄弟,寫給與他一起工作過的僚屬,不再那麼一本正經,才華與學問,不過是點綴。

他給邈然絕世的何胤寫信,開頭寫「某叩頭叩頭」,全無太子架子,他說,你現在隱居佳山水中,很快活吧?我也有好好讀書,然而「才性有限,多慚過目,釋卷便忘」。比起傳記里的神童,這個自黑「書倒是讀了不少,然而放下書就忘」的蕭統自然更討喜。他也坦率地批評自己弟弟蕭繹的文章,說他「本有天才,加以愛好,無忘所能,日見其善,首尾裁淨,可為佳作」——有天才,也努力,就是別這麼囉嗦,再刪掉點無關緊要的,也能算是一篇好文章。

朝臣明山賓與到洽去世,蕭統給弟弟蕭綱寫信,坦然傷懷,說他的朋友們「相系凋落,傷怛悲惋,不能已已」,回憶起與這些文友們的交往,他寫,「談對如昨,音言在耳,零落相仍,皆成異物。」上一次這樣寫自己僚屬的太子,是曹丕。他說,「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曹丕的這一篇《與吳質書》也被收在蕭統主編的《文選》裡。蕭統,就這樣把自己的敏銳多情悄悄安放在同樣堙沒在時間裡的寂寞心靈身邊。

對父母兄弟,他都很好,好得太像尋常人家,就犯了做太子的大忌諱。母親去世,他不吃不喝地伺候,從一個腰帶十圍的高壯胖瘦到了一半。父親篤信佛教,他便能講經說法,他父親愛好文學,他便能同韻和詩,但是,還遠遠不夠。蕭統的母親去世,卻因為賣地的人和皇帝身邊宦官要拿回扣而被倉促撤換,母親下葬的時候,又有道士跑出來說這塊地不利於長子,教蕭統埋蠟鵝去晦氣。如同一個環環相扣的故事,埋蠟鵝的事很快被蕭統寵愛的近侍捅到了皇帝那裡,說這是在詛咒皇帝。皇帝自然大怒,卻還並沒有老糊塗,只是殺了道士。但蕭統從此惶惶不自安。

其實也不是「從此」。他在給陶淵明寫序的時候早就發現周圍窺視的眼睛,他用一整段來寫與富貴同在的憂愁——「齊謳趙女之娛,八珍九鼎之食,結駟連鑣之榮,侈袂執圭之貴,樂則樂矣,憂亦隨之。」他也知道,不管他願不願意,他早就是很多人攻擊的靶子——「玉之在山,以見珍而招破;蘭之生谷,雖無人而猶芳」,所以,他寧願做一個隱士,披褐負薪,鼓楫清潭。

自然只是說說罷了,他這麼有責任感的人。我也不想講他軟弱幼稚,本來動壞腦子的人已經在歷史上高效地贏了一局,後來人還要責怪受欺負的老實人?沒這個道理。自顧不暇備受煎熬的時候,蕭統還有心擔心別人。他的管家母親去世,過分哀慟,蕭統每天都要遣人去看望勸解他;他自己生病,卻不讓人告訴父親,怕老人家擔憂,父親派人來看,也要硬撐著親筆回信給父親。而這個糊塗的爹,自己兒子重病去世,都不知道。

可惜蕭統對別人太好,好到理所當然了。別人想起他來,就再不會有他體會陶淵明一樣細膩的心境。蕭統的文集有一篇序,是後來的簡文帝蕭綱寫的。蕭綱駢四儷六寫了一大篇,把拍馬屁這件事情上升到了洋洋灑灑的高度,甚至出現了「昭明太子簡直是陽光普照,窮神盡聖」這樣的羞恥度爆表的句子(昭明太子,懸明離之極照,履得一之休徵,曰孝與仁,窮神盡聖,豐下表異,垂髮應期。)但半點也沒有蕭統給《陶淵明集》寫序的情真意切。黛玉葬花的時候說,「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有誰。」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蕭統死在太子任上,甚至還沒來得及收到「政治楷模」的紅利。但他的諡號「昭明」,卻與他主持編訂的《文選》連在一起,成為被後世最多念誦的名字。提起這部作品,就有蕭統。在這部蕭統花費了最多心血的《昭明文選》裡,我第一次看見陸機的「人行有反歲,我行無歸年」,第一次看見謝莊寫「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後來每想讀好文章,我便要去翻一翻《文選》,因為信任蕭統的品味。他不收講道理的經史,不收長篇大論的花言巧語謀士辯論。相反,這些文章只紀一事,詠一物,哪怕風雲草木,魚蟲禽獸,但都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蕭統給《文選》寫序,探討他喜歡的文章。在這篇序里,只出現了一個作者的名字,屈原——「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鬱之懷靡訴。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他把屈原當做最早的文人,但未必不是對耿介卻不被理睬,抑鬱又沒人傾訴的感同身受。

他說,詩是意志。他大概早知作為太子作為國王,作為流傳後世的傳主,他遲早變成政治、教化甚至權宜之計的背景板,但他依然在這部鋪天蓋地貫徹他品味的文集裡找到流傳自己意志的方式。

實在是深謀遠慮。比較起來,他那被宵小陷害而狼狽而抑鬱的政治生活實在顯得漫不經心。但也許,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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