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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監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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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產極權專制國家,從本質上講,就是一座大監獄。在這座「大監獄」中又星羅棋布著不計其數的用高牆電網圍成的小監獄。文革到來時我和許多「右派」、「反革命」正好被囚於四川省的一所監獄裡。從而逃過了被紅衛兵造反派弄去掛牌、批鬥、遊街、活活打死的命運。

剛過去的五月十六日是毛澤東發動文革的黑色「紀念日」,就是這-天毛以中共中央的名義下達了所謂「五一六通知」,從而打開了「文革」這個潘朵拉的匣子。雖然已經過去五十二年,但每逢這個黑暗血腥的日子都會令人特別鬱悶,許多往事又會湧上心頭……

共產極權專制國家,從本質上講,就是一座大監獄。在這座「大監獄」中又星羅棋布著不計其數的用高牆電網圍成的小監獄。文革到來時我和許多「右派」、「反革命」正好被囚於四川省的一所監獄裡。從而逃過了被紅衛兵造反派弄去掛牌、批鬥、遊街、活活打死的命運。當然更不會遇到像北京大興區、湖南道縣、廣西農村裡的所謂「階級敵人」,被造反派,隨意砍殺、活埋,甚至被滅門絕戶地殺光。所以多少年後,我的一些舊日的朋友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要好好感謝黨打你成右派,又『保送『你進勞改隊,確實救了你,否則紅衛兵不整死你才怪,算你運氣好。」叫我聽後真是啼笑皆非。這種極具「中國特色」的「好運」真堪稱絕妙的黑色幽默!

不過文革中的監獄也決不是沒有階級鬥爭的世外桃源。那裡的階級鬥爭仍在天天講,鬥爭會也每晚必開(白天要服苦役勞動,不開會)只是沒有像北京「聯動」紅衛兵之流那樣可以隨意把人打死而逍遙法外。那時監獄裡基本上還是「文鬥」,即低頭、彎腰,站在那裡,由其他接受「改造」的「積極分子」羞辱謾罵。到達-定「高潮」時,「君子動口也動手」,但一般只是拳腳耳光,皮肉之痛而不會弄到傷殘乃至死亡。因為一來雙方都是囚犯,不敢下手太重。二來,獄監當局也不准過份毒打,倒不是仁慈,而是監獄(勞改隊)每接收一個囚徒,就要向其上級機關(勞改局)交一份「假定工資」。於是便要這些囚犯「勞動力」去創造財富和「剩餘價值」來上交。如果打傷殘了,誰來創造財富?監獄,勞改隊還白養你不成?人家才不做「虧本生意」呢。所以鬥爭會上最嚴重的也就是用繩子捆起來。但不多久就鬆綁了,一般也不至弄到傷殘,道理同上。看來我們確實比「人民群眾」中的「黑五類」份子要「幸運」一些。

1967年一天晚上,這種「幸運」終於臨到我頭上了。那時人人都必須檢査所謂「犯罪」根源。人家說我在檢查中不但不好好認罪,還在為流沙河的反動詩《草木篇》辯護。更糟糕的是那晚給我發言作記錄的獄中難友叫黃澤榮,原成都晚報記者,筆名曉楓,即2014年因冒犯了中央某常委又被判刑的《往事微痕》主編鐵流。他大概出於同情,把我許多「不認罪」的話都未作紀錄。一個叫黃雲成的獄吏便認定我們是「反改造團伙」揪出來批鬥。由於黃澤榮接受批判時態度「不端正」,幾個積極份子便對他動起了拳頭,我也挨了幾下。這時獄吏黃雲成更要把我們捆起來。此時黃澤榮突然急中生智高叫「毛主席萬歲」!湊巧監獄軍管會姓朱的軍代表恰從現場經過。聞聲前來訊問,黃澤榮便搶先回答「報告軍代表:我呼毛主席萬歲口號,他們要捆我。」。那個軍代表完全是一副參軍不久的農民樣兒,不懂監獄監管這一套,他說:「呼毛主席萬歲沒錯,犯人也可無限崇敬偉大領袖嘛。算了,不要捆。」當時全國實行軍管,軍代表一言九鼎。那個獄吏聽了也不敢多說,鬥爭會便草草收場。這就是誰權大,誰便擁有「真理」,誰說了算的「中國特色」!

其實當時我們這些「右派」、「反革命」硧實是在「反」他們強加於我們的「改造」,根本不信他那些洗腦的鬼話:什麼「形勢-派大好」!明明-團漆黑-團糟。我們幾個知心的難友之間,經常通過傳遞小小字條的方式,用曲折、隱晦和詩的語言互相提醒,互相鼓勵,這些內心的由衷之言,當然無法用長篇大論去表達,都是小詩短詞,這在當時,已經是百分之百的「反革命活動」,可以招殺身之禍的。大家都明白現實的殘酷,但也從不放棄對未來的憧憬。如黃澤榮留給我的詩句便有「隔牆欲問榮枯事,笑指樓台夜半鍾」,我則回以「黑夜漫長亦有邊,春風不日到江南,冰山頹作千重浪,江海翻波談笑間」等。

又如另一位難友,四川瀘州的教師李仲言先生。就在「文革」紅衛兵嚎叫著「語錄」,滿街打砸搶燒,「武鬥」之火更勢若燎原時,李仲言以一腔怒滅寫成一首《滿江紅》詞,開頭是「獨倚危欄,風吹雨,心潮若決,凝目處,愁雲萬里,烽煙遼闊」。正當我讀到「遍地腥雲飛血雨,一街狼犬誦馬列」時,也許是我太入神,竟沒注意到一個勞改幹部走到我面前!「嚴家偉你看啥?」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就憑這首詞我和李仲言都絕對夠「資格」被送上「絞刑架」。好在這位張幹部是個「大老粗」,我斷定他不可能懂什麼詩詞,於是我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這麼大的勇氣,乾脆把紙送到他面前說「我正在學毛主席偉大的詩詞滿江紅」,並特別把「滿江紅」三個字指給他看。這三個字他大約也認得,也許是「滿江紅」三字充滿革命的色彩,而且又是毛的詩詞,誰敢說三道四?於是他便說:「好嘛!好好學習主席的偉大教導改造你們的反動立場。」說罷揚長而去。我怕他再回來,連忙將紙丟入口中吞下了肚。若干年後,我與仲言君劫後重逢,卻怎麼也回憶不起這首詞的全文了,也不願去編幾句來「湊」。就象維納斯的斷臂也是一種美一樣,我們就留下這帶著遺憾的殘缺美吧!而仲言君則已於2006年辭世,更令人悽然。

但並不是所有的時候,都有這麼僥倖。特別是在那大力提倡告密、檢舉的年代,在出賣人已變成一種「美德」的氛圍里,有的刑事犯殺人放火,品質本就惡劣,有的人本來並不壞,卻在這個「大氣候」里學會了「靠近政府」,以求立功減刑。1969年,我和陳友泉、俞正清三人一起在煤井巷道里推車,下一輪煤車未到,我們就在巷道邊坐下等。日復一日,免不了閒談幾句。那天也許是合該出事,陳友泉是個農村出身的青年學生,因家庭是地主,又有些不滿言論,便成了「反革命」。俞正清原是部隊退伍,回鄉作社隊幹部,胡作非為,強姦婦女被判刑。那天大家講到自己過去的事。俞正清便大肆吹他在農村搞了好多個女人,還有十幾歲的處女,說他「判刑都值了」。陳友泉這時突然冒出一句:「我才不值,爺爺、父親是地主,槍斃了,我又是反革命,真是三代血淚仇了」。我一聽,知道要出事,又不敢制止。便說:「我去解個小便」。煤井巷道里是可以隨便找個地方小便的,等我「小便」回來,煤車就來了,這事我以為就敷衍過去了。

誰知十多天後,中隊辦公室叫我去,一進屋只見「周中隊」、「王指導」還有前面提到的「張幹事」,分別坐在三把椅子上。看見這「三堂會審」的架勢,我知道出事了。他們先是和顏悅色地說「我們認為你近來還是有進步,學習主席詩詞,這好嘛!你還年輕,要好好靠近政府,將來才有光明前途……」我知道這些都是鬼話,一邊唯唯諾諾,一邊打主意如何對付他們。後來終於「言歸正傳」,問我「你近來聽見什麼反動言論沒有?」我知道是那回事了,卻故作苦苦思索,「哎呀,都是些說勞動太累,伙食不好……」不等我說完,「大老粗」老張就吼道:「哪個問你這些球不能疼(四川方言粗話,即雞毛蒜皮之意)的事?我提醒你,你們三個人在井下推煤車歇氣時說些啥?」真是「圖窮匕見」。我也明白了,這肯定是俞正清告的密,滿腔怒火,卻不敢發作。於是便想來個「圍魏求趙」,說:「張幹事提醒我,我想起來了,俞正清近來極不認罪,經常吹噓他的犯罪行為。」接著便說他如何吹噓,玩弄了好多個女人,還有處女等等,我想讓他們知道,俞正清就是這麼個壞蛋,他的話能信嗎?

可人家才不這樣認為。老奸巨滑的王指導,冷笑著對我說:「你檢舉的這個問題,我們要追究,這也是你靠近政府的表現嘛!但我要告訴你,還有人說極端反動,反動透頂的話,你是聽見了的,這就看你靠不靠近政府了。」我說我沒聽見,我解小便去了。就這樣在逼供和抵賴中僵持了兩個多小時,這時,那位「大老粗」張某發怒了,連罵帶吼地說:「你這個傢伙不老實,你當真沒聽見?你賭個死人咒給我聽。」我抓住他這個低級失誤說:「我不但敢拿我自己賭死人咒,還敢拿全家人來賭咒,不過共產黨好像是不信賭咒的吧。」弄得他滿臉通紅。當時,「我」就是「全家」,全家就剩我一個人了。家中其他親人都在「三年自然災害」時,「非正常死亡了」,我還怕賭什麼「咒」啊!就這樣「拉鋸式」地搞了將近半個下午,最後「周中隊」想了個「收場」的辦法,說:「你沒聽見他二人在說什麼,至少看見他們二人在一起說話。」於是叫我寫個所謂「旁證材料」,寫明時間、地點看見他二人在一起說過話,至於內容,我推說解小便去了,沒聽清楚。

沒隔多久,陳友泉便被送入單人牢房單獨囚禁,一年多以後,陳友泉竟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其中一條「主罪」便是「在改造期中公然叫囂要報『我家三代血淚仇』,實屬不堪改造的反革命份子。」俞正清因此記一大功,我則記一大過。

陳友泉被殺之前,我被調到監獄醫院「勞動」。死囚的遺物一般交醫院洗後封存,如有家屬來領就予以交還。陳友泉的幾件衣服和一條被單是交給我清洗的,我仿佛還能觸摸得到難友的體溫,依稀看得見上面的血痕,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因為那麼一句話便消失了,我悲憤,更有幾分自慚、自責,甚至在心裡罵自己不該去寫那個什麼「旁證材料」,你雖寫的是沒聽清楚談些什麼,但至少證明陳、俞二人談過話,加強了俞正清「孤證」的力量,陳友泉的死,自己也有幫凶的責任。尤其使我欽佩的是,我和陳友泉平日私下二人間,還說過不少在當時也是不得了的「反動話」,他至死不吐一字,真是個堅貞不屈的人啊!

時間又來到1971年10月初的某天,當時我和黃澤榮(鐵流)又在一起從事監獄醫院犯人「護士」的「勞動」,成天圍著病人轉,打針,換藥,餵飯,洗衣……忙得暈頭轉向。那天晚上我與他同值夜班,當我們把「晚間護理」那一套忙完以後回到護辦室,我拿起病曆本,畫病人的「體溫坐標」。這時黃澤榮拿起一張人民日報看得十分專注。我二人已是無話不說的難友,我便對他說:「快來幫我畫體溫坐標,報上那些鬼話有個啥看頭?還不是天天形勢大好!」他卻對我神秘一笑說:「今天說的不是形勢大好,而是要形勢大變」。我莫名其妙,便說:「別在那胡說八道。」這時黃澤榮便把那張人民日報遞到我面前,指著一篇文章對我說:「你看,你看……」邊說邊用指甲在那篇文章的一句話下面劃出一道指甲痕。我一看那句話是「我們要更加緊密地團結在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周圍……」。我登時猛醒,當時報刊上對此的提法必須是:「我們要更加緊密地團結在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黨中央周圍……」,就像今天的「×××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一樣成固定模式了,決不允許有一個字、半個字的改動。因此我也察覺到,這肯定是「出大事了」。當然,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林死了,毛的政治信譽也徹底破產,再隨著毛的死亡,中國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直到今天,不但未看到民主憲政的一絲曙光,而文革的霧霾不時又對人們露出了鬼臉。個人崇拜的陰風也陣陣襲來,甚至還有人妄想恢復終身制……這是我在文革爆發五十二周年之際,最感到痛心的一點!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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