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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好戰友到臭流氓:中國人在蘇聯電影中的變遷史

「你簡直想不到這有多詭異。沒聲音、沒顏色。所有的東西——土地、樹木、人、河流、天空——都是灰色調的……然後一輛火車出現在熒幕上。火車飛速沖你駛來……嚇人!感覺要直接碾壓坐在黑暗放映廳中的你……」

這是高爾基在第一次觀看電影《火車進站》後在報紙專欄上寫的影評。

法國電影《火車進站》是1895年製作的一部黑白無聲短紀錄片

1896年,和高爾基一樣,普通沙皇俄國人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進了影院(確切的說只是個劇院),觀看了盧米艾爾兄弟帶到俄國來的這部電影,而俄國真正自主拍攝的第一部影片《伏爾加河下游的自由人》已是12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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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粗糲狂躁的土地上誕生的早期電影,還談不上什麼藝術水平,題材也比較狹隘,幾乎都是「講述俄國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很少有外國人角色,更別說中國人。

普通老百姓,甚至作家學者,並未親身到達中國,也沒見過活的中國人,所以他們能在書里看到的中國人,都來自歐洲的中國題材作品,如歐洲耶穌會士的漢學著作、來華使節與商人的遊記、啟蒙思想家的論著。

19世紀,歐洲人對中國人、拉普蘭人、科伊科伊人、黑人和美國土著人的描繪

其中流傳甚廣的一本英國海軍上將寫的《安遜環球航海記》裡,訪問中國的船員有一次從當地村民處買了一些雞鴨,到船上一看大部分都死了,檢查以後發現這些家禽內臟里全被塞滿石頭以增加重量。

野蠻的中國人還吃撿到的動物屍體,有些中國人跟著他們的船就是為了撿死豬。不僅是底層人民,當地官員們也受賄成分,私飽中囊。

《安遜環球航海記》內文插圖

貧窮、愚昧、野蠻、停滯,沙皇俄國時代的俄羅斯沿襲著西方早期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

19世紀俄國著名的思想家別林斯基用「虛情假意、狡詐、撒謊、裝瘋賣傻、奴顏婢膝」等一系列詞來形容「中國人的本性」後,說:「這些矛盾來自何處?中國是一個凝滯不動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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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不僅為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也為蘇聯人帶來了4億中國兄弟。因為有著對共產主義的共同信仰,中國人在蘇聯電影中有了全新的「中國形象」。

庫斯妥迪耶夫所繪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

蘇聯電影中完整的「中國形象」首次出現在1933年的《我的祖國》中。

《我的祖國》也是是蘇聯第一部有聲電影,影片中有一位中國青年「王混混」。王混混在電影中的造形是破爛的棉襖、收口褲、不倫不類的長圍巾和中國元素的紙扇子,動作滑稽幼稚。他生活的貧民窟里,也都是骯髒、木訥的中國面孔。

《我的祖國》裡的中國人

王混混莫名其妙地加入了國民黨,然後被蘇聯紅軍俘虜。在蘇軍戰俘營中,王混混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於是他背叛了東北軍、殺掉欺負他的長官,毅然投入了蘇聯老大哥的懷抱。

在蘇聯著名導演多夫仁科拍攝的影片《航空城》中,還有一位叫王林的中國人。片中他儘管是一個小配角,但他面對航空城揮舞著帽子、仰望天空中的飛機,並為蘇聯航空事業歌唱的畫面令人難忘。

《航空城》中的中國人

這種從愚昧無知的未開化小人物到接受了老大哥教育成為共產主義戰士的轉變,正是這一時期蘇聯電影裡中國小弟轉型的典型案例——只要主義真,再落後的兄弟也能改造好。

就像理論家布哈林說的,十月革命的這一事件讓蘇聯作品中的中國人形像從「幹活的牲口變成了革命的無產者」。

但這形象的轉變是付出了血的代價的,當時在俄國各地,已經有了6萬華工積極參與布爾什維克領導的革命運動,他們和軍人一起組建軍隊,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1918年,俄國內戰中的中國志願軍

《共產主義者報》曾評價:「中國團隊是我們戰線上最頑強的部隊。中國團之所以有這樣頑強的戰鬥力,在於他們對共產主義事業的無限忠貞,在於官兵間有著血肉相連、生死與共的階級感情。」

這種蜜月期一直持續到1949年以後,並在冷戰期間達到高峰。蘇聯電影身兼文化大使、外交推手以及送馬列主義下鄉傳播者等多重角色,其重要程度堪比熊貓團團圓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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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長久依附或仰望另一方的狀態,無論是戀人間還是大國間都難以持久。在本來就波雲詭譎的大國博弈中更難維繫。極品不過前任,相愛難免相殺,這種反目也來得更激烈。

70年代,中國報刊提名了「三大反華影片」,其中就有一部來自親愛的老大哥,蘇聯影片《德爾蘇·烏扎拉》。另外兩部是義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的《中國》、法國導演讓·雅南的《解放軍占領巴黎》。

從左到右依次是:《德爾蘇·烏扎拉》、《中國》、《解放軍占領巴黎》

1969年發生的珍寶島事件是中蘇關係惡化的導火線。

珍寶島是中國黑龍江省與蘇聯邊界的烏蘇里江上的一個小島。中方認為,據1860年簽署的《中俄北京條約》,中俄邊境在烏蘇里江主航道上,而該島明顯在主航道以西(中國一側)故歸屬中國。

但是該島上一直有蘇聯紅軍巡邏。3月2日,蘇聯這邊發現有中國人上島,便派出邊防巡邏隊驅逐對方,不料被中方伏擊,打死打傷數十人,之後衝突升級愈演愈烈,動用了大型武器。

在珍寶島事件中動用的裝甲車

從此手足成對頭、小甜甜成了牛夫人。作為意識形態重要宣傳工具的電影,無疑也要服務於珍寶島事件後的輿論反華的大方向。

而《德爾蘇·烏扎拉》能成為文化事件,還因為導演是著名的日本導演黑澤明。

《德爾蘇·烏扎拉》的原著是俄國著名地理學家阿爾謝尼耶夫的遊記文學《在烏蘇里的莽林中》第二卷《德爾蘇·烏扎拉》,寫的就是烏蘇里邊疆區,也就是珍寶島所在的邊境。

烏蘇里邊疆區

黑澤明很早就讀了日文譯本的原著,的確,這裡的冰天雪地的異域奇觀、赫哲族人不為人知的狩獵生活充滿魅力。所以蘇聯電影工作者協會第一書記庫利扎諾夫邀請黑澤明來蘇聯拍攝電影時,黑澤明答應拍攝《德爾蘇·烏扎拉》。

公允地說,影片的藝術水平並沒有打折,烏蘇里江的雪在黑澤明優雅的長鏡頭中像低沉的聲音在講述古老的故事。黑澤明懂電影,但是他不懂黨宣。

《德爾蘇·烏扎拉》中的畫面

蘇聯剪切拼貼出了一個與原著出入很大的「中國人」形象,以此利用影片在全世界放映時的醜化中國、贏取珍寶島事件的國際輿論優勢。

在原著中出現有名有姓的中國人超過二十多個,但是在電影中僅保留兩個有名字的中國人。裡面最正面的一個中國好人角色齊凡被刪掉,留下來的中國人角色不是設置陷阱的盜獵者就是小偷。帶著俄國探險隊的主角德爾蘇·烏扎拉在叢林裡遇到陷阱時說:「還有誰能這麼幹?中國人!這麼密集的陷阱,就是這些壞蛋!」

其中一個有名字的中國人角色叫「匡古司」,是個小偷:偷男人、偷女人,殺人。因為一直被人追殺,也沒有出現鏡頭。

《德爾蘇·烏扎拉》中的主角德爾蘇·烏扎拉帶著俄國探險隊在叢林裡

原著中,中國元素的一些道具、場景也都被拿掉了,比如中國的古廟、中國的對聯等,這是為了抹殺中國人在烏蘇里生活的痕跡。

這部電影在義大利公映時剪掉了20分鐘,讓黑澤明非常生氣。這些改編歸功於和黑澤明合作的蘇聯編劇,而這位文藝工作者當然是在蘇聯國家電影委員會的領導之下的。

黑澤明說:「我堅決表示不願把政治搬進影片中去。」但殊不知,政治會像呼吸的空氣一樣會浸入到所有人類創造活動中去。

拍攝《德爾蘇·烏扎拉》中的黑澤明

從因不了解而假想的落後貧窮形像到進步份子階級兄弟,再到翻臉無情的叛徒,中國人在蘇聯電影裡的形象建構的基礎,都是熊與龍的糾纏——中蘇關係的投射。

直到蘇聯解體後,中國人才開始在電影中以正常人的形像出現。

進入21世紀後,俄羅斯電影逐漸復興,此時中國和俄羅斯在全球化時期經濟和戰略上合作夥伴的身份也更加清晰。

2005年,俄羅斯電影《蝴蝶之吻》的女一號由上海出生的女星藍燕扮演,讓很多俄羅斯觀眾驚艷。劇中這個中國女孩形象和真實生活中的都市女孩已經十分接近,甚至有更正面的勇敢、美麗、多情等特徵。這部影片是當年俄羅斯的票房冠軍。

《蝴蝶之吻》講述的是一個移民到俄羅斯的中國女孩和一個俄羅斯網絡黑客之間的愛情故事

更近的例子是2015年的《Viy2:中國遊記》,由俄羅斯電影集團出品。劇中施瓦辛格是主演,而成龍是男二號,典型的跨國合作。成龍在影片中還是功夫了得、身手矯健的形象,而在取景以及其他中國演員的造型上,這部電影已經和一部普通中國影片沒有什麼區別了。

電影市場化的成熟,已經很難看到俄羅斯影片為了意識形態歪曲和醜化中國人的形象了,中國人終於在俄羅斯電影裡成為了「人」,而不是政治符號。

責任編輯: 趙麗  來源:浪潮工作室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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