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詠春天的詩詞中，有的專門詠花、有的詠燕，還有專門詠草的詩詞。我們最熟悉的詠草詩，應該首推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那麼最優美的詠草詞有哪些呢？王國維給我們推薦了四首詞。
一、王國維推薦了四首詠春草詞
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先推薦了三首詞，稱為詠春草絕調，但是王國維隨後又推薦了一首：
人知和靖《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人間詞話》第二十三則。
和靖，是宋朝隱士林逋的號；聖俞，是宋詩開山祖師梅堯臣的字；永叔，是著名的歐陽修；正中，是南唐著名詞人馮延巳的字。
王國維為什麼這樣說呢？我們分別看看這四首詞。
一、林和靖《點絳唇》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
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
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可見這首詞寫的是離別。
金谷，即金谷園，西晉富豪石崇在洛陽的別墅。石崇在《金谷詩序》裡說：
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
南朝江淹《別賦》中，化作「送客金谷」之說：
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谷。
另外，金谷園也代表著「富貴榮華能幾時」的哀嘆。煙雨之中，殘花滿地，園荒草長，春色亂生，光陰逝水，誰能為主呢？
杜牧《金谷園》詩中也有「流水無情草自春」，應該是「亂生春色誰為主」的出處。
《楚辭·招隱士》中有「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之句。古人詩詞中的王孫，常常代指出門遠遊之人。
這首詞同時也化用了白居易的「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王孫與芳草在一起，少不了離別與相思。
二、梅堯臣《蘇幕遮·草》
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後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林和靖《點絳唇》是無我之境，梅堯臣的《蘇幕遮》中，有了自己的身影：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這首詞中的草，又和王孫聯繫到了一起：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
春光漸逝，梨花落盡，春草的翠色，似乎也和殘陽與風煙一起慢慢變老。
與林和靖相比，這首詞不寫「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的大格局。梅堯臣更突出個人的身世飄零之感。
三、歐陽修《少年游》
關於這三首詠草詞，還有一個故事，出自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
梅聖俞在歐陽公坐，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青草誰為主」為美者，梅聖俞別為蘇幕遮一闋云：「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歐公擊節賞之。又自為一詞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更特地、憶王孫。」蓋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雖置諸唐人溫、李集中，殆與之為一矣。
文中評價，歐陽修的這首《少年游》填好之後，大家認為林逋與梅堯臣都要甘拜下風，而且，歐陽修這首詞放入唐朝的溫庭筠、李商隱的作品中，很暗分辨出來。
歐陽修《少年游》詞云：
欄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兩個典故有不離「草」字。謝靈運《登池上樓》中有名句「池塘生春草」。
江淹《別賦》中也有「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這三首寫草的詞，都把春草與王孫結合起來，都離不開一個「別」字。
四、馮延巳《南鄉子》
《人間詞話》中，王國維說他們「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我們看看這首「攝春草之魂」的《南鄉子》：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悻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作為南唐二主兩代重臣，馮延巳非常清楚南唐小朝廷一直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因此他的作品中，常常帶有這種揮之不去的哀愁。
曹植《怨詩行》中寫到：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流光是指詩人眼中的光輝。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細雨濕潤了流動的光影，春雨綿綿中，芳草年年重生，愁苦年年不絕。。
前兩句是起興，後面的句子都在寫一個思婦。這首《南鄉子》不是寫草，而是一首用芳草起興的閨怨詞。
王國維為何說「細雨濕流光，能攝春草之魂」呢？我以為，這是用春草為隱喻，雨中的春草，正如這風雨飄搖中的南唐政權。在這種環境下，生命籠罩在一種陰鬱之中，因此「年年與恨長」。
至於詞中「斷腸」的思婦，也如看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南唐君臣們。
五、詠物之詞的作法
楊載在《詩法家數》中，提到過詠物詩的作法：
詠物之詩，要托物以伸意。要二句詠狀寫生，忌極雕巧。第一聯須合直說題目，明白物之出處方是。第二聯合詠物之體。第三聯合說物之用，或說意，或議論，或說人事，或用事，或將外物體證。第四聯就題外生意，或就本意結之。
這段話，雖然講的是七律和五律的作法，不過也可以借鑑到詞。
詠物之詞，同樣要「托物以伸意」，以上四首詞可以看出，都不是簡單的詠草而已。
詩人用王孫與芳草的搭配，訴說相思之苦與離別之恨，有的詞又有更深一層的盛衰滄桑之感。
詠物自然少不了「詠狀寫生，忌極雕巧」，即刻畫「草」的外貌與形態；。不過這幾首詞在詠狀寫生上，並沒有費太多的筆墨。晴碧遠連雲、亂碧萋萋、亂生春色等等，可見都是點到為止。
然後「或說意，或議論，或說人事，或用事」；用事，即用典，如：金谷年年、謝家池上等。總之把「草」要和人事相結合。總之，要賦予草以人格的特點。
這幾首詞的結尾，區別不大。負你殘春淚幾行、更特地憶王孫，以敘事結尾；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翠色和煙老，以寫景結尾。不過，都是離別相思之意。
結束語
以上四首詞中，前三首是專門的詠草之詞。第四首，雖然受到王國維的誇讚，但是整首詞並非詠草。
反過來說，雖然不是專門詠草，但是一句「細雨濕流光」卻讓人印象深刻，在王國維眼裡，這一句勝於旁人整首詞，可見佳句難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