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到2000年初,香港文化產業正處於黃金時代。
說到那個時代香港的娛樂產品,除了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登峰造極的電影以外,還有一個名字是繞不開的,那就是 TVB。
相比那個時代的大陸劇,TVB電視劇的題材比較接地氣,情節也更有戲劇性,尤其是各種讓人眼界大開的職場劇成了很多80後和90後的童年回憶。
我們今天的講述人,小時候也是坐在電視機前看 TVB的一員,沒想到十幾年後,她的人生會因為這家電視台而發生巨大的改變。
1.改變命運的選擇
我叫吳沚默,今年30歲,我是 TVB的一名演員,同時也是作家和編劇。
我在江西出生,4歲的時候跟爸媽搬去了廣東。那個時候廣東的電視台已經能收到 TVB了,我雖然不會講廣東話,跟著字幕慢慢也能看懂。
當時看到一部劇叫《大時代》,太震撼了,一開頭主人公就把自己小孩給扔下樓。感覺那個年代的香港電視劇、電影,充斥著這種很極致很暴力的情感。
■《大時代》劇照,該劇為 TVB25周年台慶獻禮劇,眾星雲集,被譽為 TVB世上難以逾越的「神劇」
從小我就有點兒寫東西的天分,但我挺有家族包袱的,覺得自己不能「搞文藝」,這是不務正業。我想做像鳳凰衛視里的女記者,有氣質有文化。
高考後,我拿到了香港一所大學的 offer,人家問我想選什麼專業,我說我想選記者。我爸突然跳出來說,「我覺得你不適合做記者。」
我都懵了,我說,「爸,你怎麼現在才說啊,我這馬上就要填志願了。」
他覺得我天馬行空的,不太適合講一些真實世界的事情,建議我試試電影電視。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幹這一行,不過現在回過頭來看,我爸還是了解我的。
我不是一個很早慧的人,上大學的時候看的那些電影,說實在很多都沒看懂。所以你說我學到什麼了嗎?可能更多還是一種薰陶吧。
但是每一個學電影的學生都很篤信自己將來會做電影,反之做電視就是一種墮落。我當然也是這麼想的。
結果大學畢業做的第一份工就被人無緣無故炒了,生活的耳光立馬打了上來。
2.王祖藍帶入行
2012年,我當時機緣巧合認識了王祖藍。
他那個時候還沒有進軍大陸,只是香港一個很棒的喜劇演員而已。
當時他正在做一個 TVB的電視劇叫《老表,你好嘢!》。「老表」指來自大陸的同鄉,「你好嘢」直譯是「你好棒」,有點欽佩又有點兒戲虐的感覺。
■《老表,你好嘢!》片頭字幕,主要演員有郭晉安、萬綺雯、王祖藍
這部劇想要描繪當時一個社會現象:大陸發展得很好,很多人來香港旅遊,給香港帶來蓬勃朝氣,人人都想賺人民幣,然後在這種交流中發生的一些非常喜劇的故事。
王祖藍覺得這個劇一定要有一個大陸背景的編劇,要不然不平衡,所以他找到了我。
我原以為他是喜劇演員,會很好笑,沒想到他生活中非常嚴肅,對工作要求也非常高,就是一個工作狂。
TVB的劇集製作是非常快節奏和流水線化的,當時這部劇的劇本是外包給了我們團隊,所以我們不用去 TVB上班,而是自己在外面租了一個小房間討論劇本。
大家當時條件都很一般,租在一間很小的工業大廈樓里,對面還能看到健美操班的阿姨在跳操。房間裡除了一張桌子,幾個凳子,真是啥也沒有。如果困了的話,就拿瑜伽墊鋪在地上睡。
■劇本創作時期
我是個超級新的新人,又剛剛經歷了職場 PUA,整個人不自信到極點。但和我共事的幾個編劇叔叔人都太好了,又專業又懂尊重他人,所以即使我們常常度橋(行話:特指編寫劇本)到凌晨4點,我也毫無怨言。
談論劇本的時候,我偶爾會比較激動,有時候會很著急他們怎麼不接受我的想法,自己就現場演一遍出來,還蠻好玩的。
這部劇是以一個喜劇的方式嘗試粘合一些社會矛盾。正是因為這部劇,讓我愛上了喜劇,也切身感受到了喜劇的力量。
我有的時候會想,假如在很多問題剛剛出現的時候,我們就想辦法粘合、化解,是不是香港社會就不會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
我們在準備這部劇的那段時間裡,王祖藍正好開始去參見湖南衛視的《百變大咖秀》。我作為組裡唯一一個大陸人,還給過他一些意見,童年回憶葫蘆娃啊,梁朝偉啊,你不如去模仿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最終有沒有採納。
■王祖藍在《百變大咖秀》模仿葫蘆娃
每次他參加完節目回來香港和我們開會,都會說,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了。當時確實很多人也不認識他,他又挺其貌不揚的,收到了一些非議。
但他真的是一個內心很堅定的人,所以看他一步步走到現在,我一點兒不驚訝。
3.無線藝員訓練班
寫完這部劇之後,我又沒工作了。
不知道是不是王祖藍看到,我聲情並茂地把劇本橋段給演出來的那種熱情,他問我有沒有興趣進 TVB的藝員訓練班。
我以為他可以讓我「走後門」直接進呢,當然回答說有啊。他的助手就幫我報了名。結果去的那天,發現烏央烏央全是人等著面試的。我沒想到自己還要面試,特別緊張。
曾經的無線藝員訓練班,出過像周潤發、梁朝偉、梁家輝、劉青雲這種世界頂尖的表演藝術家。但是現在,藝員訓練班不再是往演藝界輸送新人的唯一途徑了,所以它現在的思路是選一些有個性有潛力的演員。
兩輪面試後,我其實覺得自己發揮得並不好,但最終還是進了。
我們那一屆一共30個學員,大家集中訓練半年,入表演這個門。你說半年學表演夠不夠,肯定是不夠的。但我覺得訓練班更多的是教你如何適應 TVB獨特的製作模式,學會這裡的生存之道。
■藝員訓練班時期的沚默
比如我們當時的教頭鄭丹瑞教我們第一條:每天上課,來到電視城見到的每一個人,包括清潔工、保全,全都要說早安。
一開始你肯定會覺得很尷尬,一天要遇到那麼多人,可是後來慢慢你會發現,他這是讓你明白:做藝人,你是大家的人,你不能把自己收起來,要隨時準備好去擁抱大眾,特別是 TVB的電視劇藝人。
第二條就是:不要去挑戰劇本,這是一個演員,特別是新人的生存之道。但他會教我們如何合理化成為自己的東西,所以 TVB演員經過這種訓練之後,真的是什麼劇本都能演。
後三個月就是實習,其實就是什麼劇需要跑龍套,你就得去。那段時間基本上相當於住在電視城了,什麼護士、茶客、路人、妓女什麼都演過。
■ TVB演員們共用一個化妝間
4.菜鳥演員和迷信
TVB現在的影視城在將軍澳工業區里,有點偏僻,那個地方其實都是填海填出來的。
攝影棚在數字上看是16個,但因為廣東人對「四」是忌諱的,所以4和14都是沒有的。1號攝影棚是最大型的,每年的香港小姐就會在這裡做。剩下從11到16是戲劇的攝影棚。
在早幾年,這5個攝影棚每天都是滿人的,可能同時有5部戲在開。我們還有一條古裝街,一條民初街,你都能經常在 TVB的電視劇里看到。
不過這兩年 TVB的量產有些下滑,輝煌時候那種兩條街同時有三個劇組在拍戲的場景,已經看不到了。
■演員們待機中
我剛開始實習的時候狀況蠻糟糕的,因為當時我的廣東話還沒有太好,日常交流沒問題,但當鏡頭一下對著你,再加上 TVB全是現場實時收音,有些音歪歪的就過不了。
我記得我們當時實習的一部醫療劇叫《On Call36小時 II》,我在裡面演一個護士,和訓練班的同學一起。
有一場戲是,我們幾個護士要圍在一起講一個人怎麼就突然死了,然後感嘆人生很無常。這場戲需要我們一人說一句,講最後一句的人心理壓力肯定很大。
結果正式開拍了以後,那種緊張的心情就像「病毒擊鼓傳花」一樣,一個傳一個,狀況紛紛,什麼舌頭打結,說不出話,整個現場都要崩潰了。
但導演也沒辦法嘛,他知道我們都是新人,逼也沒有用。最後就變成,我們每個人分開錄,一人獲得一個特寫。大家都很開心。
■沚默與其他新人演員在《白色強人》劇組
入行了以後,才發現香港影視圈這種所謂的「迷信」還是挺多的。
我們每部戲都會有拜神儀式,老一輩的人會覺得演戲是個偏門,天天演一些生離死別啊,難免會有一些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生靈想要來看,所以我們要先和他們打招呼,告訴他們這不是真的。再加上拜神儀式呢,整個氣氛吉利一點,大家士氣高昂一些。
還有比如說,如果演了被人殺死或是一些不好的事情,都會得到一個小小的利是紅包,意味這是假的。有規矩說要把紅包里的錢花掉才能回家,我也是過了好幾年才知道這件事。
■拍攝中的沚默
5.第一個角色就是丑角
我正式參演的第一部戲是2014年的《老表,你好 Hea!》,「老表系列」的第二部,我也參與了編劇。
寫這部劇的時候,王祖藍問我要不要演一個角色,本來給我設定的是他身邊的美女秘書,結果拍攝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變成了裡面的一個醜女,在按摩店煲湯的「烏雞」。
這個角色也是我自己寫的,一開始我覺得蠻好玩的,試試唄。結果一試造型,我就哭了,真的太醜了。
■第一個角色「烏雞」
眉毛是粗的,臉上很多痘痘,牙齒也是黃的,頭髮很油。我這個樣子還要被拍下來,並且是我的第一個角色,所有人都看得到,你是不是很想死?
但這種想法等到進入狀態以後,也就煙消雲散了。這個角色的特殊之處就是,她從頭至尾都沒有醜女的那種自卑,就像一個天真的小姑娘一樣,一直都是樂呵呵的。所以我演的時候把心裡的小朋友給放出來,演得非常開心,也成為我最喜歡的一個角色之一。
除了丑角以外,初出茅廬的演員往往能拿到的都是一些比較邊緣,又常常需要大量情緒調動,很有挑戰性的角色。
TVB這種高密度的製作,對演員的要求是入戲快,出戲也要快。久而久之,我其實開始有點害怕全身心的投入角色,也害怕自己會成為表演「臉譜化」的演員。
6.和惠英紅搭戲
那個時候我開始反思訓練班學到的經驗,試著摸索出我自己的方法。其實和前輩搭戲,也同樣能領悟到新的東西。
最近和惠英紅,紅姐剛搭檔完一部戲叫《刑事偵查日記》,我們在裡面的對手戲非常多,她又是我的偶像。
她曾經也是 TVB的演員,後來拿到了金馬獎、金像獎,和她演戲是非常有挑戰性的事情。我們在戲裡的角色都帶著一些精神問題,兩個人的對抗是很魔性、很殘暴的。
■惠英紅在電影《血觀音》中的劇照,她因這部電影獲得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和她打招呼,她沒怎麼搭理我,感覺她氣場非常強大。正式演戲的時候,我就發現,她所有的激烈碰撞全是來真的,我第一天就被嚇到了。
於是我慢慢調整自己,我想,不要管最後和她的關係怎麼樣,我只要把這個角色做好就行。拍了一段時間後,我有時在戲裡都會覺得,真的好恨這個女人,怎麼這麼變態。
收了工,就趕緊離開,不想這個珍貴的情緒被打擾,也沒有過多的交流。
有一回,是我要吊威亞。我沒有很多經驗,但她是邵氏武打女星出身的,從小吊到大。雖然這場戲不需要她吊,又是在室外,全身都是汗又臭,但她非常親切地用手伸到我的腋下幫我把威亞調整到最舒服的狀態。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其實能感受到我為了這個戲去做的努力和付出,我也一樣。這種演員之間的共鳴不需要現實生活中太多虛假的客套或者交流,我們用戲來交流就好了。
7.「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我今年剛滿30歲,在 TVB摸爬滾打的這6,7年,演過的戲不少,但好像離「紅」始終還是差了點距離。
這幾年針對「中年女演員」生存困境的討論非常多,未來可能會面臨著被冷落、被定型,甚至到「無戲可演」的地步。
但相比大陸影視圈而言,TVB女演員的環境可能稍微好一些。首先香港社會對女性年齡上的要求沒有那麼高,其次很多港女都有自己的「第二人生」。
在 TVB當演員對她們來說,更像是打一份工,沒戲的時候她們可以去考各種證,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根本沒時間覺得苦。
而大環境的衰退又是我個人無法阻止的事。既然世事已經如此,不如去做一份自己想做的工作。
生活中的沚默
至於星途有多麼燦爛輝煌,可能和命運也有關係,和時事也有關係,未必是我的努力能夠決定的,我能做的只有盡力做好每個角色而已。
就像那句 TVB金句說的,「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當你無法滿足自己的野心的時候,你就一定要滿足自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