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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說紅樓 銜玉而生 寶玉其人

—細說紅樓 重悟真諦(之二)

作者:

貼在寶玉身上最顯著的標籤,就是他成天在女孩子堆里。對女兒這兩個字,他恭敬至極。圖為清·孫溫彩繪《紅樓夢》插圖。(公有領域)

寶玉的痴情,就如同一個愛山水的人時刻心懷遠意,對於天下的山水,這輩子沒機會去的,都懷著一種愛慕。

溫柔鄉里的寶玉

黛玉要還眼淚債的債主寶玉,是個什麼樣的男孩子?

話說寶玉銜玉而生,被母親和老祖母寵愛得不得了。他是個溫柔忠厚的人,院子裡的姊妹、丫鬟、使女都對他極好,在外頭的朋友們也都喜歡他,他的朋友很多,從皇子到浪蕩公子,不守家業的俠客,戲班子裡的男旦等等。開篇我們就看到了,皇子水溶王爺對寶玉格外青睞,時常將自己喜歡的,分送給寶玉一份。和寶玉氣息相投的人,雖然身份不同,然而品質里都有一種脫俗之處。

然而,就這麼一個看起來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小少年,他的日子並不那麼好過。他父親賈政對他很嫌惡,賈府的耳報神也多,賈政聽到的寶玉的錯處多到一定程度時,就會把他揪過來,暴打一頓,不打他的時候,則以罵為主。在《紅樓夢》開篇就寫了,賈府的書院收拾好,族裡有學問的老師也請到位,宗族子弟都要進去讀書了,寶玉來給父親請安,說今天要去書院讀書了。父親的書房裡照例坐著很多清客在談事,賈政一聽說他要去上學了,就怒了,說你快不要再提讀書這兩個字了,連我都要替你羞死了。

寶玉被父親罵慣了,很老練地垂著頭垂著手在門口站著,賈政又驅趕他道:趕緊離了我這裡,仔細髒了我的地。寶玉就如釋重負地跑了,因為他是被父親罵慣了,一般不影響心情,很皮實。

省親園林落成時,賈政帶了他書房裡的清客去逛園子,為各處景點空白的匾額題名賦詩,這樣的場合,寶玉自然要陪同前往。那一路上,人人在觀景,寶玉則在挨罵,他要是開口賦詩呢,賈政就喝罵他輕狂:這烏鴉鴉一群人,就你能?於是寶玉就不敢隨便開口了,可不開口也有錯,賈政也要罵他,令他趕緊題詩,不然還等著人請你開口不成?寶玉跟他爸爸的相處模式,大抵如此。

賈政看他不順眼的原因,是他鑑定這孩子生來是個淫魔、酒色之徒。寶玉抓周的時候,賈府把世上凡有的,都擺在這個孩子眼前,可他呢,男孩正經營生的筆墨紙硯刀槍寶劍全都不拿,獨獨地去抓胭脂釵鐶,愛不釋手,還往嘴裡送。從這一刻起,賈政就很嫌惡他。而後來,寶玉也忠實符合了他抓周時的選擇,一點都不作假的。

寶玉天生有一股痴意,看見樹枝頭的花呀鳥呀,出神半天;在河邊看魚,對魚也能說話;嘀嘀咕咕的對石頭也能說話。高興起來,和自己的小廝們打打鬧鬧;不高興的時候就誰都不理,僕人不對他行禮,他也全不在意。

貼在他身上最顯著的標籤,就是他成天在女孩子堆里。對「女兒」這兩個字,他恭敬至極,說女兒這兩個字是天地間最尊貴,極清淨的,不可褻瀆。寶玉小時候,每挨打時,嘴裡便「姐姐妹妹」亂叫。後來女孩子們拿他取笑:打急了只管喚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討情討饒?

他回答極妙:急疼之時,想著叫姐姐妹妹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果然就不覺疼了,得了這個秘方。每回挨打之際,便連叫姊妹。

侍候寶玉的丫鬟們平時所用的胭脂和花露,多是他親手調製。他對此極有心得,胭脂花露怎麼個用法,什麼季節配什麼樣的花露,春天皮膚容易癢,要什麼樣的治療——他都有一本帳,成天忙的就是這些事兒。他給丫鬟們通頭髮,剝栗子,房裡的那些丫頭,誰愛吃什麼他都記著,在酒席上遇見了,還要打包捎回來,要人家一定吃到了他心裡才高興。他臥病時,在自己屋裡吃飯也是,一碗竹筍湯,也要侍候他吃飯的女孩子,順勢嘗一口,輪到他,估計也就剩個湯底兒了。你也鬧不清到底是丫頭們在侍候他,還是他在侍候丫頭。

要是他見到哪個女孩傷心,就變著法地勸誡開導,要是因為他而生氣的,他還得賠不是,賠小心,直到那女孩不生氣了為止。寶玉房裡有個聰敏能幹,伶牙俐齒的丫鬟叫晴雯,有一回不小心摔壞了他的扇子,他急了就罵晴雯「蠢材蠢材」,這可捅了馬蜂窩了,末了把扇匣里的扇子都擺出來讓她撕了,這才算平息。所以《紅樓夢》一書里,最常見的就是他哄完表妹又去哄表姐,哄完小姐又去哄丫鬟,時常賭咒發誓說自己要去做和尚。

公子多情心懷悲憫

所以,這麼一個男孩,不學無術,成天在女孩堆里廝混,他父親是一個朝廷命官,從他的審美觀看過來,自然看這個兒子哪都不順眼,覺得這孩子於家於國都毫無用處,所以一打就把他往死里打。寶玉也是個打不怕的,打得半死也不改本色。平日父親讓他出來應酬,他最不願看見的就是那些官府衙門中人,如賈雨村之流,他最嫌棄這樣的人——氣息濁臭,追名逐利。

然而有一次,他父親的一個門生,名叫傅試,派了家裡的老婆子來探望寶玉,因為寶玉又被他爸爸打得臥病在床。寶玉聽見傅家來人的消息,就吩咐快請,這個殷勤的動力是哪來的呢?原來,他聽說傅試有個妹妹叫傅秋芳,是個才情出眾的美女子,寶玉和傅秋芳妹子,雖然從未曾見過面,往後應該也沒什麼機會見面,可是呢,他就覺得,凡是和傅秋芳妹子相關的,都不能冷淡了,否則就是薄待了這位佳人。

傅家那兩個老婆子進來請安,正好看見有個丫頭在侍候寶玉吃飯,一不小心,把一碗熱湯打翻了,全灑在寶玉手上,寶玉就很緊張,一個勁兒問那個丫頭,你燙到沒有,疼不疼?這兩個老婆子看了這齣西洋景,告辭出來,一路笑話著寶玉,回家去了。寶玉的種種痴氣,大抵就是這樣的方式成就了口碑。

就像紅樓夢裡有一個一直沒謀面過的甄寶玉,對應的是現實中的作者曹雪芹家的故事。他和寶玉的關係是鏡花水月中的一種彼此映照,是天上的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也是眼前的花朵映照在鏡中,亦真亦幻。那甄寶玉的容顏和寶玉一模一樣,行事方式也是如此,通過這些喜歡說是非的婆子媽媽們的口,流傳甚廣。

寶玉的痴情,就如同一個愛山水的人時刻心懷遠意,對於天下的山水,這輩子沒機會去的,都懷著一種愛慕。

秦可卿發喪的時候,寶玉跟著鳳姐送葬到遠郊的家廟鐵檻寺,在附近村莊打尖。城裡孩子看鄉下的物器什麼都好奇,他摸一個紡車,就冒出來一個村姑,大剌剌喝斥他,讓他別亂碰,寶玉就不碰了,滿臉賠笑地說話。那女孩正要示範如何操作紡車,就被人叫走了,寶玉離開村子的時候,很多村里人簇擁著看熱鬧,寶玉坐在車裡,就找那個二丫頭,卻再找不到。等到賈府的車馬離開的時候,寶玉看見那個二丫頭,看她和幾個女孩說說笑笑地走過去,寶玉就很悵惘。脂硯齋就評價說,人生的聚散匆匆,又何嘗不是如此。

到賈府打秋風的劉姥姥,夜裡給賈母和眾姊妹講故事,說到一個雪夜落難的女孩,她去摟柴禾時看見有個大姑娘躲在自己的柴草堆里,故事因賈府起火給攔腰斬斷了,劉姥姥也沒再講完這個故事。寶玉對雪夜裡有個女孩躲在柴火堆里,揪心不已,纏著劉姥姥問下文。劉姥姥就隨口敷衍他,說村頭有個很靈驗的廟,供的那個塑像是個得了靈氣的仙兒,常常變成人到處玩耍,她在雪天遇見的大姑娘就是那個精靈。寶玉便命自己的小廝茗煙,去劉姥姥住的那一帶探個究竟。

寶玉對人的好心好意,不是只對眼前看得見的女孩們好,即使是平生不曾遇見,只是耳聞,或只是一面之緣,這些人和事也會在他心頭留下痕跡,令他為之徘徊不已。他的小廝呢,跟著他耳濡目染,也出落得很有格調。這些小廝跟他,忙的都是風雅之事,去劉姥姥的村子裡找個廟啦,去集市上淘那些竹根雕啦,陶土鑄的風爐啦,大戶人家的書房禁忌《西廂記》啦,都是風雅的。

「女兒是水做的」

我們都知道榮國府里的鳳姐兒,鳳姐有個十分得心的丫頭平兒,聰慧能幹,又對鳳姐忠心耿耿,她性格厚道,為人體貼,所以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她。寶玉的寡嫂李紈,把平兒對鳳姐的忠,比做馱唐僧去西天的那匹白馬。鳳姐過生日時,賈母特地擺酒唱戲,讓她好好樂一天。然而,十分悲涼的是,鳳姐的丈夫賈璉在這一天還忙裡偷閒,出軌廚房裡下人的媳婦,偏巧被喝多了回屋休息的鳳姐給撞上了。平兒因為擔心鳳姐,便侍候著她一起回屋,也撞上了,鳳姐與賈璉大鬧,殃及平兒,把平兒逼得當場尋死,末了驚動了賈母出來擺平。

大觀園的這些姊妹就把平兒拽進園子裡來安慰,就這樣平兒來到了寶玉的怡紅院。寶玉先是親自侍候著平兒洗臉梳頭,重新勻臉,又拿了自己親手製作的玫瑰胭脂和唇紅,侍候她對鏡上妝、梳頭。房間裡的蘭花正開,他就拿剪刀剪下一枝插在平兒頭上。等平兒出去了,寶玉一個人在房間裡呆著,他想著平兒的可憐,無父無母的一個丫頭,每日裡在強悍的鳳姐和霸道又庸俗的賈璉夫妻手下討生活,每天都要受委屈,以後也要繼續受委屈。

他想著,就落下眼淚,為平兒哭了,把平兒換下來的裙子用熨斗熨干,把她的手絹在水盆里洗乾淨,晾好。他這樣做,好像就為他的滿腔憐憫和不忍,盡了一點心,他心裡會好過一點。就是說,他對女孩子的好,是憐惜,對生活在俗世泥濘中的女孩子,對那些在磨損中的人所懷有的普遍的不忍之情。

寶玉還有一樁在世人眼裡不可理喻之處,就是他痛恨女孩子出嫁。他常常說,男兒是泥巴做的,女兒是水做的,女孩子嫁了男人,就污濁了,面目不堪起來。女孩呢,明明是一顆明珠,金尊玉貴的,嫁了人,氣息混濁了,明珠便變成魚眼珠子了。

到紅樓夢第八十回,他的堂姐迎春要嫁人了,要從大觀園裡搬出去了。迎春這個人平時存在感極低,木頭木腦,木知木覺,又不管事。她奶媽和兒媳婦把她的頭面首飾都拿出去當了換銀子,她覺得丟了就丟了唄;賈府最厲害的三小姐探春幫她作主,處置了奶媽,把東西贖買回來。迎春呢,同樣也不見得對探春有多少感激,總之為人寡淡乏味,不是什麼感情豐富的人。

她嫡母邢夫人的侄女岫煙寄居在她的院子裡,說起來也是表姐妹的情份,冬天裡,大觀園的女孩都穿著厚厚的鑲毛斗篷,唯有岫煙沒有,而且,因為開支不夠,她把自己的衣衫首飾悄悄送去典當行。其他的姊妹如寶釵等人,都會去幫扶這個女孩,送她保暖的斗篷,唯有迎春,對此情形不聞不問,岫煙就住在她屋檐下,她對岫煙的窘迫完全沒有知覺,所以,曹雪芹形容她,比死人只多一口氣。

然而,當寶玉知道這個堂姐要出嫁,帶走四個丫頭陪嫁,頓時痛惜道:從此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迎春從她居住的紫菱洲搬出去後,寶玉還特意跑過去,悵惘眺望,又寫了一首詩,描寫秋風裡紫菱洲人去樓空的淒涼景象,末尾一句說:故人臨別惜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就是說,寶玉在內心,對堂姐要出嫁的心情,是痛失手足的那一種痛楚。

紅樓夢自問世以來,世世代代多少人為之痴迷一生一世,作為女性讀者,我個人體會的很主要的一個原因,是我們在書里不但經歷了繁華與衰敗,更在書里經歷了寶玉這樣一個質地尊貴,心靈高潔,溫暖仁厚的男孩子,在任何時代讀到他,都是動人肺腑,感人至深的。

責任編輯: 宋雲  來源:epochtime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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