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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平:真相沒死 只是你不再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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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獨裁者,要對付一個有影響力的異議者,最有效的辦法是什麼?

幹掉他?不。突然消失只會令他影響力更大。死亡引發的集體哀悼,常是言論轉化為政治行動的開始。對獨裁者來說,一個異議者的處境無關緊要,真正要緊的,是那些相信他的人——怎樣重新掌控他們的心,才是重點。

怎樣減弱、消除異議者對群眾的影響力?隔離。競爭。抹黑。不消滅他,但限縮他發揮影響、及為自己辯駁的能力。派十個人與他競爭,分薄支持者注意力,並爭奪粉絲。尋找弱點、痛腳,想辦法抹黑他,破壞群眾對他的信任。至此,異議者肉身仍在,甚至仍發聲,但人們已聽不見他,即使聽見,也不再相信他。他就不再是威脅。

對極權政府的觀察者來說,以上過程並不陌生。也許你們還能想起好些名字——多年來一度在民間叱吒風雲的異議者,那些反賊頭目,他們都去哪兒了?

在極權國家,最具威脅力的異議者,不是任何個人,而是真相。

上述推演,是獨裁者對付異議者的方式,也是極權政府壓制真相的方式。

不過,真相無處不在,並不只封鎖一個人、一支筆就可以簡單隔離或抹黑。所以在過去,對付"真相"不像對付單獨幾個"異見者"這麼容易。傳統輿論管控模式,以阻截真相傳播為主要方式——通報禁令、刪文刪帖,是最常見的。但這種操作,在大範圍滅聲同時,也會在特定圈層,令事件因禁令反而引發更多關注、更急速傳播。到今天,有了以大數據為基礎的演算法能力,得到資訊技術加持的極權政府,有了比以往更大的能力,去精細化控制言論、壓制真相。

所謂精細化的信息統治術,指的究竟是什麼?如何逐步發生?

我想起自己在中國輿論環境遇到的三個事例,或能折射這種細緻變遷。

第一件事,是2008年前後,中國傳媒界出現的一支特殊力量:人民網輿情監測室。它前身是官媒"人民網"創辦的雜誌,叫《政策信息》,後改名《網絡輿情》。雜誌封面一句話,清晰陳述它的立場:"幫領導幹部讀網"。主編祝華新,是有豐富官方媒體經驗的傳播學者,後來輿情監測室的副主任。

輿情監測室副主任祝華新(網絡圖片)

當時,一邊,是中國網際網路使用者總人數達2.5億,是世界網民規模首位;另一邊,是web2.0潮流方興未艾,社交網絡初興,網際網路去精英化、釋放了"人人可以言說"的能量,也帶來信息爆炸、熱點放大、公共事件短時間快速匯集民意、形成群體事件的現象。站在公民社會的立場,人們視之為莫大機會,可通過網絡參與,引導重要事件公共議程的設定,"圍觀改變中國",挾民意以倒逼政府改變。站在管治者角度,他們體會到官方聲音在社交網絡的迅速式微,沒人要看那些官式語言,政府成了嘲笑對象,擅長"用常識說人話"的市場化媒體、辛辣有趣的公共知識分子,成了網絡公共輿論場的明星。

這種情形下,管治者意識到危機,確定官方要積極介入網際網路輿論場的方向。致力"幫領導幹部讀網"的人民網輿情監測室,成了重要的,給各級官方機構提供輿情分析服務、輿情解決方案的官方智庫。

有趣的是,他們的輿情監測報告,數據資料豐富,主體內容也向社會公開,儘管出發點是"幫助官方掌握輿論,並研究怎麼疏導輿論",但《南方周末》等不少自由主義立場的市場化媒體,甚至會給他們"年度致敬"的新聞獎項。

2011年7月,人民網輿情監測室副主任祝華新提出一個重要說法:"打通兩個輿論場"。意思是,官方聲音在社交網絡不斷被邊緣化,已形成官方、民間兩個輿論場,這是管治者無法忍受的,因而須"打通兩個輿論場"。

怎麼打通?具體的措施,在之後幾年間,大家看到了迅疾的展演。

北京成立了中央級別、習近平親自領導的"中央網絡安全和資訊化領導小組",2014年2月第一次會議,就提出"要使網絡空間清朗起來"。隨即的清網行動,以賣淫嫖娼、偷稅漏稅、造謠誹謗等罪名,抓捕一批微博最活躍的大V,薛蠻子是著名一例。殺雞儆猴效果明顯,《2014年中國網絡輿論生態環境分析報告》指,這一年,微博大V整體發博量少了四成。微博的公共輿論生態,開始朝娛樂、明星化方向轉變,公共事件、公共知識分子,漸不再是熱門話題。

同年8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提出,要"著力打造一批形態多樣、手段先進、具有競爭力的新型主串流媒體,建成幾家擁有強大實力和傳播力、公信力、影響力的新型媒體集團。"包括澎湃新聞,諸多頗受歡迎的官方新媒體集團,"學習小組""俠客島"這樣用新鮮語言的時政公號,都在這一階段出現。

對民間輿論場殺雞儆猴,對官方輿論場著力培養。兩個輿論場這樣慢慢"打通"。

令我具體意識到這一變化的,是另一件不起眼的事。

2012年7月,北京一場暴雨,奪走79條人命。儘管暴雨數十年罕見,但中心大城市竟多人溺死,基礎設施弊病一時令輿論震驚,議論紛紛。北京市府也大為緊張。雨後,許多媒體前往調查,其中《南方周末》尋訪到所有死者家屬,用八個版面製作《你的名字,你的故事》,寫出可確認的每個死者名單、個人故事,預計頭七面市。

當時,官方並未公布死亡名單。面市前一天,報紙送印路上,接到官方禁令,八個版面從印刷廠被攔住,強行撤下。次日一早,市民收到的報紙,從頭版開始,調查報導消失不見,連續幾個版面由廣告匆匆填塞。

這本是個尋常的審查、撤稿故事。但這時已是微博年代,八個版面製作完成時,頭版編輯已拍照,發在自己頗有人氣的帳戶上。而後,深夜收禁令,撤稿,版面打紅叉,換廣告,全程也有編輯在微博直播,引起群情激憤。荒誕過程被曝光,禁令效果大打折扣。

故事並未到此為止。撤稿當晚,我例行看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被畫面里黑衣的主播吸引注意力:國家電視台突然插播特別新聞,由主播以肅穆表情,一個一個,念出死者名單和簡要介紹。

央視報導引發空前好評,許多人視之為政府機制透明、官媒人性化的進步。而《南方周末》被畫紅叉的版面只在微博小圈子流傳,畢竟影響有限。

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遊戲規則變了:以前封殺真相——"你閉嘴",現在是"你閉嘴,然後搶過你的話,我來說。"

如果說信息管制1.0時代,是以監管、消滅特定信息和源頭為第一目標——控制說真話的人,真相就不會流出去;那信息管制2.0時代,則是回到官方媒體自身,大量製造新式宣傳故事,搶奪粉絲,積累群眾認同。

2015年,祝華新說"打通兩個輿論場"的三年後,看微信公號、微博影響力排名,效果已明顯:人民日報、人民網、環球時報等官媒,在大量聘用年輕人,經營青春化網絡語言後,成了新的最具影響力網紅,粉絲量數一數二。以前的市場化媒體,在懸殊的資源戰中,影響力跌出前十、前二十,飛速邊緣化。

官方輿論幾年調整步伐,重新奪回主流,並藉由資訊技術加持,比傳統媒體時代,影響力更為深遠。

也是這時開始,我見識了第三個故事,信息管制3.0時代的故事。

2014年,香港爆發以爭取《基本法》所承諾的民主普選為目標的"占領中環"行動,演變成79天的雨傘運動。運動以和平、理性、非暴力著稱,有理有據有節,無數感人新聞畫面,觸動全球觀眾,包括身在大陸的人。這也引發大陸管治者極大的緊張憂慮。

為避免"和平占領爭取民主"形象深入人心,防止民心思變,處理香港新聞時,中國信息策略不再僅是封鎖真相、也不再是宣傳己方,而更進一步,以"污染"為主導:大量製造謊言,攪渾水,放大運動瑕疵,污名化"爭普選"為"謀港獨",污名化"和平遊行"為"香港文革"、"顏色革命",將民主訴求污名化為"經濟不行了,優越感下降"的利益動機,放大中港矛盾,煽動中港之間的憤恨情緒。

當時一位資深官方媒體工作者告訴我,這是1989年六四事件以來,他見過最大規模的一次、由官方媒體不遺餘力策動的信息污染。污染效果很成功:大量製造假話,真話就聽不見了,就算聽見了,也沒人相信。

讓愛與和平占領中環運動

2014年後,中國普通人相信:香港人現在經濟實力不如中國,心態不平衡了,開始鬧騰,要獨立,要英美勢力支持,以為獨立可以解決問題,不僅可惡,而且可憐、可悲。香港普通人,則遠望大陸媒體歪曲自己和平單純的示威行動,覺得心寒憤怒,面對抽象的"中國"罅隙日深,越來越不願區分當權者與民眾、政府與文化。在情緒對立中,真相就算未被全面封殺,也舉步維艱。

2014年我們見過的這套信息管制3.0模式,在2019年香港更大規模,也更大破壞性、顛覆性的激烈抗議運動時,發揮得登峰造極。"污染"已升級為資訊戰,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輿論機器武器化、資訊戰開幕的年代。

此前信息統治術精細疊代、升級的十年鋪墊,逐漸收編的輿論環境,為資訊戰打造了絕佳孵化器。

資訊戰的目標,從不是抹黑單一對象,更是讓你什麼都不信,進而分化、極化社會,掀動仇恨與敵意,令民主失去基礎。資訊戰的武器,不是禁令、不是謊言、不是給審查加持的人工智慧等技術,而是相信了謊言、被它調起憤怒或厭倦情緒的我們每一個人。資訊戰的武器,就是失去了自覺的我們。

回到開頭的問題,一個獨裁者,要對付一個有影響力的異議者,最有效的辦法是什麼?就是讓我們在紛擾信息中,失去誠實自主的判斷,進而失去對價值的信任。一切統治術都建基於此,動搖一切的種子,同樣深埋於此。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中國數字時代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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