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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林彪帶給我的死亡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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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家裡出了兩件事,一是我媽被停止工作,接著我姐死了。

我媽在礦上工作,當時在局分庫管材料,和她一個辦公室有五六個人,其中有個董姨,好像剛結婚不久就有了「反動言行」。據說那天她做完帳,就在屋裡轉悠,然後盯著牆上毛主席和華主席的大照片,說華主席挺像毛主席,不過臉短一些,和她對象一樣,是牛肚子臉。很快她的言論被匯報上去了,當時她們單位領導姓劉,停了董姨的工作,還找我媽調查情況,我媽說當時她只顧做帳,沒留意誰說了什麼。姓劉的很生氣,把我媽的工作也給停了。

開始我媽還去班上跟人家說理,怎麼說也沒用,人家就讓她寫證明材料,不寫就不許工作。我媽始終沒寫,也就始終被停職。後來她意識到自己改變不了什麼,就開始打毛衣、養小雞,有時還帶我去串門。

第一次去董姨家,好像已經下午兩點多了,他們倆口子竟然才準備吃飯,董姨蓬頭垢面,非拉我們坐飯桌一起吃,推辭半天她才沒有堅持,這時那位和華主席一個臉型的姨夫從外屋地進來,把手上一個帶喜字的痰盂遞給董姨,說讓她「嘗嘗」,我看見董姨把筷子伸進痰盂,挑出一條糞便一樣的東西,邊吃邊說「淡了」,給我第一感覺就是這倆口子已經瘋了,當時我帶著哭音拉媽媽衣襟拼命喊叫回家,後來經解釋才明白她吃的是大醬拌茄子,她家只有一個搪瓷菜盆,但是痰盂有四個,是結婚收的禮,所以就用痰盂充當菜盆。他們算是我童年見過的最駭人聽聞的夫妻。

我姐比我大五歲,上五年級,臘月初七起床後,就說自己腦袋疼,我爸用自行車馱著她去礦總院,第二天下午就死了。晚上,我看見我爸站在屋中間盯著柜子上的東西看,最後把裝收音機的膠合板盒子騰了出來,在上邊畫了幾筆畫,現在想起來畫的大概是蘭花,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弄那個做什麼用。到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天收音機里說哪裡哪裡的地準備建什麼,在那區域內有墳數座,要求事主遷走,「逾期不遷,按無主墳處理」,我爸讓我帶上鐵鍬,陪他去給我姐遷墳,我才又看到了那個盒子,原來那就是我姐的骨灰盒了。當時也沒找到什麼合適的地方,就在公路旁隨便找了個樹林,挖個深坑,用自行車把舊墳里的磚運過來鋪下去,又把盒子放進去,再填上土,算是完成了搬遷。後來再去找,怎麼也找不准地方了。

我姐死後,我媽眼神總是瞪瞪著,給人感覺已經不太正常了。不過單位很快允許她上班了,慢慢才又變回正常。前些年偶爾聊到我姐的死,我媽說姓劉的還有些人性,不然她那陣也許真的會瘋掉。

姐死後第二年暑假,省城農村的大表姐來我家住了兩天後,帶我去她家住了一周左右。就是這一星期,成了我童年中最恐怖的時間段。

我跟大表姐坐火車來到新民屯三台子她的家中,除她之外家中還有六口人,分別是我大舅、大舅媽、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姐以及大表哥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大表姐因為帶我回來,還挨了大舅一番斥責,說她「大膽」、「出事你負得起責嗎」,最後說「你帶來就得好好待啊」。估計大表姐也害怕了,不管到哪兒都領著我,當時她早晨起來,還要和社員到地里幹活,我也被弄起來跟她一起去。到了田裡,好像他們也沒做什麼,聊了一會兒就散了,她領我往回走,還摘了個叫「窩密」的東西讓我吃,那東西看起來像一穗非常小的苞米,剝開綠皮裡邊黑炭般的一條,我咬了一口,感覺就像煤泥沫子,再也不肯吃了,她還當寶貝似的勸我吃,說「不好吃嗎,多好吃啊」,這時有個四十左右歲的男的迎面走過來,看到我就問大表姐這是誰啊,知道我的年齡後,他非常認真地抬起我的胳膊,看了我種牛痘後落下的疤,轉頭面色沉重地對大表姐說:「知道嗎,這孩子要完了,可能活不過年底。」

接著那人解釋說,是林彪反革命集團臨完蛋前,把一種毒下到了天花疫苗中,打過疫苗的這批孩子都得中毒,現在也沒有解決的辦法,國家還不敢泄露,怕引起恐慌。

大表姐傻了,我也蒙了。回去一路上,她臉色慘白。接下來的兩天,不少親戚和村民都來看我,他們也都從不同渠道,聽說了同樣的消息,眼中全是同情與憐憫。

三台子除了我大舅,還有二舅三舅和大姑,我姥當時在三舅家,我一、兩歲時她曾經帶過我很長時間,她和三舅媽一起來時還給我帶了餃子,我當時已經嚇得吃不下東西了,我姥看著我抹眼淚,說二丫頭(指我媽)真命苦,閨女死了,現在小子也保不住了,「以後她可怎麼活呀」。

三舅媽整得更瘮人:「別說用不著的了!孩子想吃什麼,咱們儘量給掏弄。孩兒,告訴三舅媽,你想吃啥?你快說啊!」

我強忍淚水,腦子裡空蕩蕩,徹骨的悲憤伴著無奈,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裡我假裝睡著,其實根本睡不著,窗外乘涼的人還在嘮這件事,有人說林彪早知道自己沒有好下場,所以抱了「我不得好死,國家也別想得好」的決心,還留下了話,「定時炸彈放到第三代人身上」,以前不知道他怎麼放,現在知道了,這定時炸彈就是毒疫苗啊!

又有人算日子,林彪暴露摔死在哪年,他放毒計劃實施應該在哪年,算來算去,就是輪到我這一批孩子,他的陰謀正好得逞。

在我整個生命中,這是第一次感受死亡的恐懼,「林彪」兩個字在我腦海中翻騰成最猙獰最陰毒的一個名字。

在死亡陰影中,我又氣又恨又感到委屈,躺在炕上,心裡反覆念叨一句話:我咋就這麼倒霉啊!

臨到約定好送我回去的日子,大表姐說什麼也不送了,她跟大舅說:「我怎麼跟二姑說這件事呢,她怎麼能受得了呢?」大舅跟她說,疫苗究竟是不是被下毒了,現在沒有任何證明,而且真要有這事,國家是不會不管的。但大表姐說:「萬一是真的呢,出了這樣的事,國家敢告訴嗎?」

二舅的女兒——我叫三姐,她自告奮勇送我。我們上車前,大表姐終於忍不住,「哇」地哭出聲來。

回到我家,我當然不敢告訴爸媽這樣的事,也不知道三姐說沒說。但是這一年我弱不禁風、臉色蠟黃,怎麼看都是朝不保夕的樣子。於是已經40歲的爸媽決定再生一個孩子,第二年我弟弟降生了。

後來我懷疑他們有可能也聽到了類似說法,所以為保險起見,才不顧高齡風險,生下第二個兒子。從此我的稱呼從「老兒子」變成了「大老兒子」,弟弟被稱為「小老兒子」——這是具有我家特色的稱謂,別人家沒聽他們這樣叫過。

現在我也弄不清楚,三十多年前那則「林彪在疫苗里下毒」的謠言究竟是誰造出來的,流傳的範圍有多大,是僅出現於遼瀋地區,還是外邊也有?怎麼就有那麼「天才」的頭腦,編得實在太「《暗算》」了!不過,我對該「天才」還有幾分由衷的感謝,因為他的謠言,讓我第一次從親人的淚水裡領悟到自己生命的重要,也由此漸漸領悟到世上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比一個情字更重要。

我一直認為,那些帶著健康四肢去自殺的人,如果童年時體驗過類似我遭遇的「死亡陰影」,那他們絕不會輕生;那些為金錢為各種欲望甚至只是為了一時面子而殺人放火的罪犯,如果在童年時有我一樣的經歷,那他們絕不會鋌而走險——孩提時代親人的關愛淚水,是足以洗刷世間一切懦弱和罪惡之心的聖水。

我活著,為自己,更為了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

二OO九年四月十五日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二閒堂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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