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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的美國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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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蘭特在阿伯馬塔克斯接受南軍統帥羅伯特•李投降

格蘭特陵園地勢很高,能夠清晰地俯瞰紐約的哈德遜河。雖然它不如華盛頓的林肯紀念堂有名,但坐落在河邊公園內,鬱鬱蔥蔥的,另有一番情懷。

與林肯紀念堂相仿,格蘭特陵園也是希臘神廟風格,莊嚴而神聖,絲毫不亞於臨近的一座更為巍峨雄偉的教堂。

但是,這裡顯然是落敗了,一把十分簡陋的銅鎖鎖著大門。門上貼著一張列印的A4紙,顯示開放時間是間斷的,開一小時再關一小時,如此循環。這或許是我在美國見到的最為怪異的開放時間安排。

二月的紐約,即便中午還接近0℃。在寒風中等了將近半個小時,才見兩個懶洋洋的公園管理員來開門,而加上我在內,總共只有4名遊客。很難想像,如此蕭瑟的這座陵園,其主人出葬時(1885年)居然有6萬多人扶靈送別,隊伍綿延7英里,圍觀人群更是超過百萬。這其中,就有來自大清國的公使楊儒。

格蘭特出葬後,一直被安置在這裡的一座臨時墓地內。因為,對於浩大的陵園工程,政府沒有撥款,只能依靠民間捐助。足足等了12年後(1897年),這位總統的靈柩才入「院」為安。

當年(1896年8月30日),李鴻章前來憑弔時,這座陵園還沒完工。而李鴻章的到來,成為這裡自格蘭特葬禮後最為隆重熱鬧的一天,圍觀者超過8萬人。

在美國陸軍第十三師儀仗隊的護衛下,李鴻章向格蘭特靈柩獻上了月桂樹枝紮成的花圈,肅立默哀,然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沉痛地對著棺木說道:「別了,我的兄弟!」

紐約時報》在次日的報導中說,李鴻章的這句特殊悼詞,「非常令人感動」。「他的思緒回到17年前與將軍親切會晤的場面,當時他們相談融洽,因為他與將軍一樣都曾為了拯救祖國而久歷沙場。」

內戰英雄

李鴻章在會見時,自豪地告訴美國人:格蘭特總統與我平息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兩大叛亂。

李鴻章與格蘭特相識,是在1879年5月24日。

剛剛卸任的格蘭特,開始了全球旅行,來到了大清國。這是第一位到訪中國的西方國家元首。

根據格蘭特本人及隨從們的出訪日記,李鴻章在主持歡迎宴會時,高度讚賞格蘭特是華盛頓那樣的偉大人物:「戰陣中的第一人,締造和平的第一人,贏得民心的第一人」。

李鴻章與格蘭特之間,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格蘭特比李鴻章年長一歲,兩人都是由軍功起家,進入政界,成為國家領導人。李鴻章在會見時,自豪地告訴美國人:格蘭特總統與我平息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兩大叛亂(指美國內戰和中國的太平天國運動)。李鴻章還笑謂美國人:「我姓李,格蘭特將軍的對手也姓李(指Robert Lee,美國內戰時的南軍將領)。」

格蘭特能夠躋身美國「民主」(清代對「總統」的稱謂,與「君主」對應),的確與他卓越的軍功密不可分。

南北戰爭爆發時(1861年),格蘭特在伊利諾州喬戴維斯縣加利納協助招募並訓練北方軍隊。這與李鴻章8年前(1853年)在家鄉協助工部左侍郎呂賢基籌備團練,極為相似。不同的是,格蘭特是一位職業軍人,不僅畢業於著名的西點軍校,而且參加過美墨戰爭。在退役之後的幾年中,不善經營亦不善鑽營的格蘭特,生活相當艱難,南北戰爭其實為他提供了廣闊的用武之地。

內戰中,格蘭特率軍征戰於西部戰場,軍功卓著,從1864年起擔任北軍總司令,最終徹底擊敗南軍。北方能夠在內戰中節節勝利,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在堅定地推行廢奴的過程中,大膽地動員黑人武裝力量,這令他們在占據「政治正確」的道德制高點的時候,獲得了龐大的有生力量。這一點,與清帝國在鎮壓太平天國過程中,大膽而堅定地依靠漢族精英集團,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中,格蘭特與李鴻章的不同之處在於,內戰中的李鴻章只是執行者,而內戰中的格蘭特則不僅是執行者,更是決策者之一。

寬容與清算

當格蘭特因戰後的寬容而被美國人廣泛讚頌的時候,李鴻章卻在西方依然難以擺脫「殺降」的「不義」形象。

在接受南軍統帥羅伯特李投降的儀式上,格蘭特給予了對手相當的尊重和優待。甚至,在投降協議中,格蘭特也特別准許所有南軍軍官可以保留自己的手槍和佩劍,士兵們則可以保留自己的戰馬。在他的積極參與下,詹森總統在林肯生前所簽發的大赦令的基礎上,再度強調了對所有南軍參戰者的赦免。

一場陣亡人數超過50萬的血腥內戰之後,勝利的一方沒有「宜將剩勇追窮寇」,痛打落水狗。除了虐殺俘虜和平民的人受到法律追究外,沒有任何一人基於政治的理由被當做戰犯,所有的戰俘都被無條件釋放。在格蘭特等人的說服下,美國國會也接受南方那些敵對的議員們重回議席,昔日的敵人共聚一堂參政議政。

當我在首都華盛頓邊上的歷史名城Alexandria,觀看「總統日」的閱兵典禮時,就很驚奇地看到:一個名為「邦聯老兵之子」的組織,穿戴著南軍的制服,扛著邦聯國旗和南軍軍旗,也參與了遊行,並同樣受到了觀眾的熱烈歡呼。很多論述美國內戰的文章,認為戰後的大赦和勝利者的寬容精神,令美國成功地實現了民族和解,迅速開始戰後重建。

當格蘭特因戰後的寬容而被美國人廣泛讚頌的時候,李鴻章卻在西方依然難以擺脫「殺降」的「不義」形象——他在接受蘇州太平軍投降之後,設計將8名降將在宴席中一舉擒殺,令作為中間人擔保降將生命安全的洋槍隊首領、英國人戈登極為憤怒,持槍追殺李鴻章,要為降將們報仇。此事也成為李鴻章被西方媒體記載的首個負面形象。

其實,在太平天國及隨後的捻軍被剿滅了之後,作為清帝國國家層面的政策,也是慈悲為懷、既往不咎,但與美國相比,雖然大致能做到「脅從不問」,卻絕對無法做到不「首惡必辦」。

這種區別,與其說是兩個政權之間的個性不同,不如說是兩個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與美國人的妥協相比,中國人似乎更在意勝者通吃。

醜聞纏身

與李鴻章作為大清國的富豪不同,格蘭特一直相當清貧。

卓越的軍功,為格蘭特和李鴻章鋪平了從政的大道。

李鴻章繼擔任江蘇巡撫、兩江總督、湖廣總督後,於1870年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而此前一年,曾經擔任陸軍部長的格蘭特,已經成功當選美國總統,並在1873年連任。

其實,李鴻章在歡迎宴會上對格蘭特的高度評價,的確是有點過譽的。在美國國內,作為「總統」的格蘭特,並不像作為「將軍」的格蘭特那樣,享有崇高的聲望,而是被一連串的腐敗醜聞、糟糕的經濟建設所深深困擾。

如今,在紐約、華盛頓、芝加哥等很多地方,都有格蘭特的紀念碑或紀念館,其數量可能僅次於華盛頓、林肯兩位前任。但是,與華盛頓和林肯相比,格蘭特被後人紀念,幾乎都不是以「總統」的身份,而是以「將軍」和戰爭英雄的身份。歷史更多地記住了他的戰功,而不是他的政績。這與李鴻章的政治家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格蘭特在總統任內的最大政績,就是大力推進民權,通過了憲法第十五修正案,賦予所有膚色的人以選舉權(但不包括婦女),這令黑人、印第安人受益匪淺。但他任內的一大敗筆,就是發生在1873年的嚴重經濟危機。這場危機雖然受國際因素影響,但格蘭特政府應對失措的金融政策,在其中起到了關鍵的破壞作用。這場危機,或許可算得上是「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古老格言,在美國的一次驗證。與格蘭特相比,本身就是文官出身的李鴻章,在經濟方面的成就則要卓越許多,成為大清國改革開放的舵手之一。

格蘭特最為人詬病的,是他的兩任任期內,高官腐敗醜聞十分頻繁,據統計,至少有11起證據確鑿並被廣泛報導的腐敗醜聞,直接牽涉到格蘭特政府的上層,這在美國歷屆總統任期內高居榜首。不少美國歷史學家都認為,格蘭特即便自己是清白的,也至少要對此承擔領導責任。他的副總統、他的私人秘書、駐英大使及一些內閣成員,都被牽涉到不同的腐敗案中,而格蘭特卻為他們多方開脫。格蘭特的政敵們,發明了「格蘭特主義」這個詞,來形容格蘭特政府的腐敗橫行。頻繁的醜聞,終於令美國的選民們厭倦了這位偉大的將軍,令格蘭特試圖第三次連任總統的夢想,成為泡影。

與格蘭特相似的是,李鴻章的周圍總是伴隨著腐敗的疑雲,而李鴻章本人也同樣未受到任何官方指控,也沒有任何過硬的史料證明其自身的貪腐。但是,一個事實是,與李鴻章作為大清國的富豪不同,格蘭特一直相當清貧,以至於他的朋友馬克·吐溫為他的回憶錄開出了高達75%的版稅,遠遠高出別的出版社最初開出的10%,算是一種變相的「扶貧」。

在紐約的格蘭特陵園,據說有一棵李鴻章手植的樹,以及大清國駐美公使楊儒寫的銘文。怪異的是,即便在公園管理員的陪同下,我都遍尋無著。

從美方的記載中,可以肯定的是,格蘭特對李鴻章也十分欣賞,認為李是他所見過的最為堅定和最有遠見的政治家,將李與德國首相俾斯麥、英國首相迪斯雷利及法國總理甘必大並稱當世四大偉人。

在受恭親王、李鴻章的委託,調解中日之間因琉球產生的紛爭失敗後,格蘭特給李鴻章寫過兩封信,主題就是:「我甚盼中國自強。」或許,正因為此點,令這兩位同齡人,能夠跨越大洋、語言和種族的障礙,而成為惺惺相惜的兄弟?

2012.04.09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中國經營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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